对话嘉宾:中国银行副行长 朱民 博士
国际金融危机爆发至今已9个月了。身处一场罕见的全球金融经济大浩劫中,人们有理由也必须在第一时间深刻反思这次危机的根源,审视其对未来的影响并考量最佳的应对策略。日前中国银行副行长朱民博士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他认为,过去20年来全球经济金融化所形成的泡沫是引发此次金融危机的主要根源,并将改变全球经济和金融业的发展格局和模式,在中国调整经济结构、拉动内需的过程中,金融业大有可为。
金融脱离为实体经济服务形成全球经济金融化泡沫 记者:一场发端于美国的次贷危机引爆了全球金融危机,不少恐龙级的金融帝国轰然倒塌,并引发了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全球实体经济一次严重衰退,数以万亿计的财富瞬间蒸发。关于此次危机的根源议论颇多,你认为导致次贷危机迅速蔓延并不断升级的主要根源是什么?
朱民:关于全球金融危机的根源,大家讨论很多,认为首先是金融机构的贪婪。此次危机的起点是次级贷款,后来从次贷变成次债,从次债变成抵押化债务债券(CDO),从CDO再到信用违约掉期(CDS),其中每个环节都有商业机构追逐利润的原始冲动。其次是监管不够。次贷总额是7800亿美元,到次债变成1.3万亿美元,再到CDO变成6.4万亿美元,再衍生成CDS最高达68万亿美元,在金融产品无节制衍生的过程中,确有监管的缺位。第三是美联储过于宽松的货币政策,导致全球流动性过剩,助长了泡沫。
但是归结起来,我认为,过去20年全球经济金融化形成的金融泡沫,是这场危机的主要根源。这包括几个方面:一是货币过多,流动性过剩,造成经济金融化。以基础货币M1对GDP的比重为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个比重为35%左右,而2005年这一指标上升至57%至58%左右。二是钱多了,引起资产泡沫。2007年底,全世界1000家大银行的资产为72万亿美元,是全球GDP的1.4倍左右,全球股票市场市值为62万亿美元,全球债券市场总值为79万亿美元,而全球衍生品市场的面值为596万亿美元,是全球GDP的12倍。虚拟资产是实体经济的15到16倍以上,泡沫很大。三是货币本身变成交易工具。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球外汇市场日交易量为5000亿美元左右,其中约60%是贸易需要;而到2007年,日交易量已达到4万亿美元,其中98.9%的交易是为风险规避、掉期对冲和盈利,只有1%左右是贸易需要。货币本身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变成了盈利工具;汇率变得由交易决定,且波动剧烈,对全球货币体系产生了很大冲击。四是金融衍生产品过度发展。尤其是全球高达500多万亿美元的金融衍生产品,其中400万亿美元以上是场外交易,没有监管,对市场影响非常大。五是财富的集中。在IT泡沫破灭后,全球财富集中非常明显,财富集中增加了流动性,同时又帮助对冲基金破坏了市场一般原则。六是美元作为美国货币和世界储备货币的失衡。美元占全球外汇储备的64%,占全球外汇交易的60%,占全球贸易结算的68%左右。2003年至2004年期间美国大量投放货币,造成世界各地流动性泛滥,对现有货币体系造成很大冲击,使全球经济和金融都不平衡。
显然,经过20多年的发展,金融不断脱离实体经济,不断虚拟化形成泡沫,产生了自上世纪30年代以来一场影响深远的全球性最大危机。
经济将是走走停停的弱复苏 记者: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全球各经济体动用一切常规和非常规财政金融手段救市。你认为规模空前的救市是否取得效果?目前危机是否已经见底?
朱民:这次各国政府救市都吸取了以往的经验教训,总体来说出手快、规模大,比较及时地阻止了金融业发生系统性危机和宏观经济急剧下滑的风险。从现在看,危机进入了第二阶段,经济已在底部停住,是不是反弹还存在很大的争议。我个人认为,今年第三、四季度美国经济增长可能会回到零以上,但失业率可能仍维持在10%,现在市场担心出现通胀压力,因此估计未来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的弱复苏状况,且这个状况可能会持续相当长时间。
目前,美国政府面临很大的两难选择。政府急着救市,过多地膨胀了自己的信用,如美联储9个月前只有8000亿美元资产负债,现已达到2.5万亿美元,美联储的资本充足率只为2%左右,类似对冲基金。美联储如何收缩到原来的水平,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美国未来的财政政策如何做到既挽救经济又顾及经济长期健康,也是一个很难的课题。我认为,现在危机进入了一个新的动荡时期,政策的不确定性日益加强,经济的不确定性也在加强,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银行业危机尚没有过去记者:在此轮危机中,各国政府不遗余力多管其下对银行业施救,从商业银行国有化到出面购买银行有毒资产等等,你认为银行业的问题目前是否已得到解决?
朱民:我不认为银行业的问题都已解决,银行业只是稳住了。美国银行业仍有约1.2万亿美元至1.3万亿美元有毒资产尚未剥离,美国的公共与私人投资计划(PPIP)基本上已不可能实施,如果没有强制措施,巨额有毒资产将继续留在银行资产负债表上。银行只能不断浓缩和调整资产负债表,且继续收缩向企业放贷,这就是近期所看到的美国银行向企业贷款增长基本为零。在这种状况下,银行就不能履行功能,这是日本银行业的典型现象,不排除美国银行陷入日本银行业境地的情况。欧洲看到了这一风险,不仅拿出6000亿欧元向银行注资,同时拿出两万多亿欧元资金为银行不良资产担保,目的是一下子减轻银行不良资产负担,让银行恢复功能。在银行业没有恢复功能前,银行业的危机就没有过去。
未来金融业将进入萎缩阶段 记者:日前,你和你的团队对此轮金融危机审视和反思的新书"改变未来的金融危机"面市。此书从次贷危机的起源、爆发和蔓延、政府救市的得失与困惑、金融危机向经济衰退传导等方面对危机进行了深入剖析和理性思考。你认为金融危机将如何改变未来?
朱民:关于这场危机,现在有两个主要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这是一个周期性危机,危机过后一切会回到原来的模式。我个人不赞同这个观点,我认为将是一个结构性的变化:过去若干年制造的泡沫破灭了,会开始一个全新的格局,不会再重新回到过去。
未来可能出现几个根本性的变化:一是金融业本身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金融业将进入一个萎缩阶段,规模会下降,全球银行业资产将从2007年顶峰继续下降10%至15%,全球股市下降30%以上,全球债市会下降10%左右,全球金融衍生市场会下降近一半。银行规模萎缩,其服务模式会发生根本性变化,将重新回到为实体经济服务,而不是为自我服务,制造金融泡沫。二是全球化经济增长格局会产生大的变化。我将世界经济大致分为三个模块:第一是美国、英国、西班牙和新西兰等进口和消费国家;第二是德国、日本、中国和韩国等制造业和出口国家;第三是资源和农业国家。金融危机对消费国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们已清醒地意识到靠借贷消费不行了,马上开始改变消费行为,居民消费减少、储蓄上升,估计因此全世界每年将减少约8000亿美元的纯进口需求。这样一来,出口国家就必须努力扩大内需,来满足自己的生产能力。与此同时,国际资本流动会大规模萎缩,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会放缓。三是引领经济增长的行业会发生变化。IT泡沫破灭后引领全世界经济增长的是金融,现在金融泡沫破灭了,下一个引领经济增长的火车头在哪里,目前还不明确。总体来说,广义的绿色行业,如节能、环保、太阳能、替代能源、储能、水资源、生化和新材料等可能是。这个新的引领行业至少可带动1万亿美元至2万亿美元基础设施投资,因为归根结底推动经济增长还要靠投资。四是全球经济增长格局会发生变化。五是国际货币体系会发生变化。这次危机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是美元作为美国货币同时又是世界货币产生的严重失衡,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美国人在发美元的同时把世界经济考虑在内,也即对世界经济负责,显然是做不到的;再一个是美元与某个东西挂钩。美元为中心和浮动汇率为中心的体系已不能维持下去,但问题是美元没有替代,所以国际货币体系的构建还有一个很长的探索过程。六是金融监管体系会发生变化。现在原有的监管模式不行了,但要找到新的模式也非易事。
中国银行业支持结构调整大有可为 记者:你认为,此轮金融危机中国可以学到什么?中国银行业如何把握机遇直面挑战,应对危机后的新形势?
朱民:首先,这次危机,为中国银行业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因为这次危机提出了重新定义市场风险、流动性风险、交易对手风险、纯粹依赖模型的风险管理等,在银行管理技术上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教训。其次,中央出台了强有力的经济刺激措施,使得中国形成了信贷高速增长、经济恢复比较快的格局。在这个格局下金融业怎样既支持宏观经济增长、又管好自身资产质量,是面临的主要挑战。第三,这场危机对中国整体产能过剩、结构调整、拉动内需提出了新的要求。金融业如何支持实体经济转型,怎样进一步发展消费金融、零售业务来支持可持续、强有力的消费增长,并在这个过程中也使自己获得发展,这是我们和别国不一样的课题。第四,这次危机为中国企业走出去提供了很多机遇。中国金融业如何为支持中国企业走向世界舞台提供金融服务,这也是对中国金融业走向国际化的一个新挑战。此外,扩大中国人民币区域内的局部使用,也需要商业银行做很多工作。(记者孙建耘) (来源:金融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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