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曹子雪芹《石头记》原书是“百十回”，末回有“情榜”，这两点以前无人知晓，直到后来脂砚斋评点本的出现，其中才透露出这一情况：十二钗人名以前所推断的不尽准确，后来看到末回“情榜”，方知正钗、副钗、又副、三副、四副的“芳讳”(大意如此)。只这一条批语，便让我们获得了很多想象和推考的线索以及小说史上的一些有趣问题。

　　首先想到的，“情榜”应当就是与《封神演义》后的《封神榜》、《水浒传》后的《忠义榜》以及《西游记》、《儒林外史》等书后都有一个类似的人名榜，于是这才敢说：明清时代的章回小说的大著末尾都要列出全部重要人物角色的姓名，并且有等级之分，这是一种体例的具体形式，不可缺少。

　　然后，由那条脂批的提醒，也引起了研究者的推测：到底“情榜”列出了多少女儿之芳名？一种意见以为，既然脂砚斋说明她见到了“四副”的榜名，那么从正钗加上“四副”钗共有“五级”，五乘以十二应该是有六十名入榜之人。但就在这一点上发生了不同的见解。我的想法是，曹雪芹写“脂粉英雄”就是针对“绿林好汉”作相应相比，而“水浒好汉”是三十六名天罡、七十二名地煞，共计一百零八将。如此，那六十名的“情榜”既不与“天罡”之数配，也不与“地煞”的数字符合，这就令人生疑了。再看，宝玉在幻境中所见的大橱，她只看了三个，就是正、副、又副三级的簿册，那正好合了“天罡”之数。如是，和《水浒》对应对比，那就是说还有七十二名“地煞”之数才能配合整齐，而六十之数却两无着落，无法解释。因此，我的大胆假设是：脂砚斋所见到“四副”为止的人名单，还并不是最后的定稿完篇，还在待续——若此，榜续完之时，应该也是一百零八位女儿的名次方能合情合理。

　　当然，也会有不同见解，可以商榷。宝玉在幻境中与警幻仙子对话，见正钗有十二人，就有一问：金陵如此大地方，怎么只有这几个女子？警幻答曰：金陵女子虽多，也只是择其善者而录之……若依此而推，那么宝玉所见三橱共有三十六名，正是天罡之数，那七十二“地煞”的大橱到底是有是无？若有又在何处？……我把这些线索摆在这里，请大家共同思考。

　　另一个问题是，既然是人名单，称“群芳谱”或“女儿榜”乃至“群钗榜”等等，不是更合原语吗？怎么又出来一个“情榜”呢？原来，脂批中对此早就透露消息了，在这榜上每一个女儿名下有两个字的“考语”，定她的性情特点。脂砚举出了实例：黛玉名下二字是“情情”，宝玉名下是“情不情”……如此不难推断，每个人名下都有一个“情×”。这一推断是没有疑问的，但此刻除了脂砚举二例之外，是否还能推知若干呢？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新问题。

　　提起这些，我很怀念的杨霁云先生，他对此确实有可贵的启示贡献。

　　杨霁云先生是鲁迅的好友至交，他是常州人。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后，特将杨先生调来为编纂《鲁迅全集》而贡献力量。他是拙著《红楼梦新证》的一位最真挚的知音，他见了我没有二话，总是问我新的研究成果，愿意先听到我的简介。后来又常到宿舍来访，与我促膝而谈，有一次又谈起“情榜”来，我说自己大胆假设“情榜”全名也应当是一百零八才能与《水浒》对应，但是每一位名下的两字“考语”却无法确定，怎么样去设想呢？杨先生说不是毫无办法，你可以从曹雪芹笔下的正文和回目里去寻找蛛丝马迹。我请他举一二例子，杨先生说：例如雪芹提到三姑娘时便写下“敏探春”……叙及宝钗时又写下“时宝钗”……这就是线索，请不该忽略方是。我听了他的这番提示不觉心窍顿开，大为高兴。接下去我说：那探春就是“情敏”，宝钗名下或许就是“情时”，这样我也可以推出一些，紫鹃名下可能是“情慧”，袭人名下可能是“情贤”，湘云名下可能就是“情憨”，香菱大概是“情呆”，迎春也许是“情懦”，晴雯也许是“情屈”，芳官可能是“情斩”，金钏可能是“情烈”，鸳鸯可能是“情绝”，妙玉应该属“情罕”，如此等等。杨先生听了表示赞同，这次对话两人兴高采烈，无奈天已晚了才分手。我记下这段往事用意何在？就是可以晓悟曹雪芹当时著书是有始有终，首尾呼应，伏脉千里，绝无含糊疏漏。卷末的“情榜”就是遥遥回应开卷的那句“大旨谈情”的“情”，这个“情”字才真是一部《红楼梦》的最关紧要的关键词。

　　诗曰：决疑一事待何如？

　　情榜芳名计数殊。

　　难忘知音杨霁老，

　　又开柴塞引新途。

　　己丑四月廿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