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贾樟柯 赵静 早报资料

　　早报记者王泰白

　　东方早报：选择退出墨尔本电影节，对你意味着什么？你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

　　贾樟柯：我们和墨尔本电影节有过很长时间的合作，过去我的公司西河星汇出品的很多电影都选择在墨尔本电影节做澳大利亚首映。

　　前不久我们就注意到，今年墨尔本电影节的政治色彩越来越浓，先是英国导演肯-洛奇发难，质疑墨尔本电影节的资金来源不干净，甚至用“带血的钱”这样强烈的词汇来质疑他们的运作资金，电影节主席对此并不解释，而是将这个事件推向了媒体，肯-洛奇不得不退出了电影节，这不是保护导演的做法，这个事件提醒我们要重新审视这个电影节。

　　接着，我们发现以热比娅为中心人物的纪录片《爱的十个条件》出现在影展的节目单上，主办方还安排热比娅造访澳大利亚。新疆的暴力事件结束才两个星期，那些遇难者的亡灵尚未安歇，这样的安排很不合适，电影节也变得不再是一个单纯讨论电影的平台。作为中国人，和热比娅同时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于我们的感情是无法接受的，挑战了我们的底线。应该说我们的退出行为是在电影节变得非常政治化的背景下，我们针对这种变化必须做出的反应，否则沉默就意味着认同组织者这样的安排。过去人们习惯看政府对这样的事情做出反应，好像在这个领域里我们只能是沉默的大多数，退出墨尔本电影节是我们试着将我们个人内心的观点表达出来。

　　东方早报：当年处于地下状态的时候，你是否也曾碰到过电影节组委会的政治倾向问题或者文化外交上的麻烦？

　　贾樟柯：1998年《小武》获得了东京电影节的邀请，当时东京非常希望这部电影能够作为竞赛电影推出，但是主办方收到了内地有关部门的电话，希望这部影片不要出现在影展的节目单上。我个人非常坚持这部电影在电影节放映，我记得影展的负责人跟我讲，影片坚不坚持在影展放映，是导演自己决定的事情，但是影展尊重导演的任何一种选择，不管是保持放映还是取消放映，都要考虑导演自身的感受，保护导演自身的权益，他们这种态度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东方早报：以前有带电影去过墨尔本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电影节？

　　贾樟柯：我本人从来没有亲自出席过墨尔本电影节，从墨尔本影展的节目单看，它是将世界各地的优秀电影介绍给本地观众的中间桥梁。

　　东方早报：你是如何理解艺术和国家之间的关系的，你是如何维持独立性同时又不放弃与主流社会对话的可能的？

　　贾樟柯：从1997年开始，我一直坚持以独立电影的立场来拍摄电影。观察社会、政治、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这样的观察里，一定要与权力、主流价值保持应有的距离，从而获得一种批评的空间，这是艺术为社会的变革提供进步力量的一种方法。但问题是，并不是所有的主流价值与我们所坚持的独立精神都是对立的，我们不应该仅仅为了强调自己的立场和在文化中所处的姿态就忽视主流价值与我们重合的部分，那样就太简单化了。比如建立公平社会，比如维护国家的统一，这些诉求是一致的。比如，任何的政治诉求都不应该通过针对平民的暴力而进行表达，这应该是公民的共识，是我们去维护的基本价值。

　　东方早报：你这一代导演和之前的中国导演在价值观的表达方式上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处理公共社会和私人生活的方式也不同，能谈谈这方面的问题吗？

　　贾樟柯：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人，能有更多的兴趣在公共事务中。

　　东方早报：直到目前为止，还是有很多人认为你的电影先天地植入了西方的视野，认为你的电影是为所谓的西方人拍的，这个问题困扰你吗？

　　贾樟柯：我非常不同意这样的看法，我不清楚什么是所谓的西方视野与西方价值，但却存在人类社会的现代视野与现代价值。现代社会确实存在一些共同的价值，存在一种共识，比如维护自由、公平，建立法制民主，这些观念其实在理性上我们都有，但从日常生活习惯到具体的行政操作，在做事情的过程中，在无意识的状态中，不经意间会忘记，从这个角度，现代精神的确是一种习惯，我们还没有养成这种习惯，因此在我的电影中，努力表现出这样的现代精神与价值是我所愿意坚持的，并且这个工作是一个长时间的工作。

　　东方早报：你电影所表现的世界和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什么关系？

　　贾樟柯：现在的世界，似乎是一个充满数字指标，忽视微小细节的时代。现实之中出现的很多事情都反映在人们心里，只是一场热闹，我们很难被生活刺痛，因而我们很容易忘记，我们成了看热闹的人，却忘了其实很多事情都关乎自己。

　　我希望我的电影里有刺痛，就像新疆发生的事情，不要像隔夜的报纸，第二天就被我们随手扔掉。我希望我的电影能克服这种时代的轻浮。

　　东方早报：《河上的爱情》和《完美生活》是两部什么样的电影？

　　贾樟柯：这两部电影是去年由我们公司西河星汇推出的。《河上的爱情》是应巴塞罗那当代艺术中心之邀，为一个建筑艺术展所做的展品，整个影片在苏州拍摄，故事发生在河流上，讲述四个多年未见的大学同学，曾经的两对恋人，重新相会之后，他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往事不堪，时间流逝，重新面对的时候四位中年人缅怀青春，无限怅惘。影片也向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致敬。

　　《完美生活》由香港导演唐晓白执导，是一部剧情与记录混合的影片。影片的剧情部分讲述大陆少女通过努力，一步一步移民至香港的故事，记录部分讲述在香港生活多年的女移民又重新回到大陆，二人的命运逆转，呈现出两位女性的命运际遇。

　　这两部影片都在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世界首映，《完美生活》还获得了温哥华电影节的龙虎奖。

　　东方早报：当你带着你的电影旅行世界的时候，你是如何确立自己的身份的，一个艺术家，一个中国人，一个来自东亚的电影工作者，或者一个孤独的个人？

　　贾樟柯：我首先是一个个人，在旅行中，与另外的一些个人相遇，与从未谋面的花草树木擦肩而过。

　　东方早报：你电影里的忧伤来自哪里？

　　贾樟柯：来自我的忧伤。

　　关于退出墨尔本影展的说明

　　一，我们并无意干涉电影节作为艺术交流平台的自由，退出墨尔本影展仅仅是我们的一种自我约束行为。新疆历史并不是我个人谙熟的领域，但发生在乌鲁木齐的暴力事件刚刚过去两周，我想至少应该采取一种审慎的态度，不要让自己无意识的行为玷污那些死去的人们。

　　二，今年的墨尔本电影节让我们觉得政治意味越来越浓，首先是英国导演肯·洛奇质疑墨尔本电影节的资金来源，称他们是在拿“带血的钱”办影展。接着以热比娅为中心人物的纪录片《爱的十个条件》出现在影展的节目单上，主办方为她安排了一系列宣传活动。

　　三，我们认为和热比娅同时出现在充满政治意味的墨尔本影展上，对我们的个人感情和行为底线是不能接受的，是不合适的。因此，公司西河星汇全体一致决定采取退出影展的方法以表达我们的个人态度和立场。

　　四，7月19日，公司代表周强致信影展主席，宣布西河星汇的两部影片《河上的爱情》与《完美生活》退出本届墨尔本电影节，同时取消导演唐晓白与监制周强的出席计划。

　　特此说明 2009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