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季羡林先生平素疏于锻炼,但是身体很好,80岁之前,极少生病。毕竟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90而后,疾病不请自来。2001年11月12日,季先生尿血,入301医院急诊。平时,季先生最不爱去的就是医院,想到他的诸多好友:赵朴初、周培源,胡乔木、吴组缃,一个个都是从医院“走”的,心头就溢满伤感。谢天谢地,这次只住了半个来月,就打道回衙。然而,季先生终归耄矣,耋矣,白发萧疏,老迈龙钟——不病谁病?2002年7月,季先生又因皮肤疾患,第二次入住301。
9月25日,我去医院探望。病房在一楼,单间,室内有写字台,上面摊着刚开了头的文稿。其助手说:“医院有规矩,不准过多地看书写作,先生就和医生捉迷藏,他每天仍是四点起床,伏案工作,待到日上三竿,医生来查房,他已干了几个小时的活,佯装休息了。”季先生在一旁撇嘴说:“不让我工作,活着干什么?”
就在这次会见中,季先生反复“闹”着要出院。他说:“我没事了,你们看我顶好的,呆在这儿干什么?”屈指算来,季先生第二次入院,已经40天,人老了,也没啥大毛病,主要器官老化,免疫功能低下,往往扶得东来,又倒了西。亏得平素很少服药,基本药到病除。适逢国庆,举国放7天假,季先生觉得呆在医院憋气,“吵”着要回家。提醒他家里访客太多,不利于静养。季先生说:“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人家大老远地跑来,怎能避而不见?”结果,医务人员磋商,让季先生回家几天,试住,暂不办出院手续。这也算是让一步,特事特办吧。季先生回到家里,沙发没焐热,没来由地,突然发烧,一量体温,摄氏39度多。吃药打针,皆无效。勉强拖到第三天凌晨,校方看不是事,赶紧动用救护车,再次把季先生送回301。
昏昏沉沉地,季先生一连睡了几天,既醒,连医师、助手也不认识了;也许是还没有醒来。这在季先生,算得一场名副其实的大病。从此他很是乖觉,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安心治疗。如是过了两个月,体征恢复正常,季先生心动,又闹着回家。院方经过反复观察,确认病情稳定,无大妨碍,遂于12月30日,批准他出院。季先生回到朗润园,回到熟悉的氛围,自由的空气,顿觉天高地阔,心花怒放,提笔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回家》,旨在告诉关心他的朋友和读者:谢谢大家的厚爱,我季羡林已经完全康复啦。你们看,我不仅平安出院,还能同从前一样写文章。
后来,如众所周知,仍是因为皮肤的毛病,季先生又有了二进宫、三进宫,再后来,就是以院为家,出不来了。
季先生依然无限向往他的家。2007年夏秋之际,在九六华诞的喜庆声中,季先生“走”出久困的病房,回了一趟北大朗润园。当日,陪伴在季先生身边的,除了工作人员,还有北大方面的代表,以及301医院的护士长等,在朗润园恭候的,有季先生的老邻居兼老朋友汤一介夫妇,还有那只绰号“大强盗”、自主人入院之后就染上“相思病”的大白猫。当离家三年多的季先生回家时,大白猫一眼就认出了阔别的老友,纵身跳入“老伙计”怀中。季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跟随的人也唏嘘不已。
2008年7月4日,季先生最后一次还家。据说,他的孙女季清带着两个小女儿从美国回来看望,医院进出不方便,就将地点改在家里。当日在燕园,季羡林碰到了久别的老友侯仁之。侯先生与季先生同龄,小四个月。季先生见到侯先生,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就想来看你!我们是多年的、几十年的老友。”侯先生一直紧握着季先生的手,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季先生的脸,就那么一直望着。两位老人执手相望,不啻是北大百年校史上的一次绝唱。午餐是在勺园用的,二楼,未名厅。服务生问季先生想喝点什么饮料,季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啤酒!”待酒水上齐,季先生带头向众人祝酒,并说,祝酒要用德文“gesundheit”。大家不懂,季先生说这是比较文学,在座有一位专家,你们听她讲吧。季先生指的那位专家,是乐黛云女士。餐桌上,季先生发表了即兴谈话,他说:“今天我看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我觉得好多地方似曾相识,又似乎全不认识,这就跟咱们国家一样,原来不是这样子的,可是一忽儿就变得这么好,让人不敢相认。”再以后,季先生就再也没能离开医院。这期间,笔者去医院探视,仍听到老人念叨:“我要回家。”
现在,2009年7月11日,季先生走完了98岁的长途,终于回去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家”。那不是他住了多年的北大朗润园,也不是他生于斯的山东临清老家故居,而是去了五千年文化深处,去了中华民族的学术高地。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