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15日,央视《新闻调查》播出《网瘾之戒》节目,以下是节目实录: 编导:罗陈 记者:柴静 演播室:
不管上网成瘾有多严重,多么反抗父母意志的孩子,只要被送进一间治疗室,出来的时候会立刻向父母道歉认错,这个模式三年来,在山东的一家网戒中心从来没有失败过。
这在之前很多的媒体报道中被称为奇迹,并且吸引了全国各地大量的家长送孩子前来就诊,但是就在不久前,一些在网络上自称已经出院的孩子留言说,他们在这当中接受的治疗其实只是电击,并且他们把这家网戒中心称为“集中营”。那么,哪一种说法是真实的?奇迹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种治疗方法是否真的科学、人道、有效?我们前往山东调查此事。
采访: 值班员:喂,你好!临沂网戒中心
记者:临沂市网戒中心是吧?
值班员:是的
记者:我想问一下,您那儿是有需要做电击吗?如果去治的话。
值班员:我们现在这里没有什么电击治疗,它只是一种行为矫正治疗。
记者:小孩要现在不去怎么办,带不过去。
值班员:找一些亲戚朋友帮帮忙。
记者:是吗,但到了那儿之后我就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留在那儿。
值班员:您担心的问题我们早就考虑到,我们提前就想到了。因为我们开网戒中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些问题我们早提前想到了。
记者:你们治愈率怎么样?
值班员:大概在96%以上。
记者:这个钱怎么算?
值班员:一个月在6000块钱左右。
记者:一个疗程是多少时间?
值班员:一个疗程在四个半月左右。
同期:盟友入院前资料
盟友:干嘛?你把我推进来干嘛?
医生:检查检查没事赶快走。
盟友:你像绵羊一样把我搬上车,连捆带绑的,还有那两个姑姑。
盟友父亲:你不是认识了一个网友吗?
盟友:你还在别人面前撒谎。
字幕:治疗四十分钟后
盟友:爸爸,对不起
记者串场: 这就是13号室,现在已经挂上了行为矫正治疗室的牌子,每一个被从这儿送进去接受治疗的小孩,在经过几十分钟之后,出来的时候都有了判若两人的改变,这被称之为奇迹。这样的奇迹经过媒体的传播之后,吸引了大量的家长送孩子到这儿来接受治疗。但是之前的报道从来没有公开过在这个房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短短的几十分钟里边是什么力量让孩子改变了。
采访: 阿朵:就是跟我沟通一下,然后做了一小下治疗,就几秒钟的时间吧,大概。做了一个什么治疗,就是行为矫正治疗。
记者:什么样的行为矫正治疗?
阿朵:具体我也不好说,就是当时就感觉有点像扎针灸那种感觉似的,就没事了。
记者:疼吗?
阿朵: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吧,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记者:就像普通打针一样吗?
阿朵:跟打针不一样,是针灸那种,那种针感,就是那样的,有点麻那种感觉。
记者:你以前被针灸过吗?
阿朵:有
记者:跟针灸的感觉,在疼痛上呢?
阿朵:十分像。
记者:属于你自己可接受的范围是吗。
阿朵:对,当时感觉做完之后特别清醒,就是感觉情绪方面就得到一定的控制。
解说:
杨永信是这个网络成瘾戒治中心的主任,1982年毕业于沂水医专,分配到临沂地区精神病医院从事精神卫生专业已有27年,曾获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同期:
临沂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的主任杨永信:这就是我们让你们感觉很神秘的所谓的13号室。
解说:
13号室,现在被改为行为矫正治疗室。随着名称的改变在这里的所有的人,也把这个房间所作的“醒脑治疗”称作行为矫正,一张医院常见的床,一把椅子,两个柜子,一个放在墙角的氧气瓶是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但是又是什么让这种简单变得神奇。
采访: 杨永信:这个仪器呢实际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仪器了,以前那个仪器包括网上、媒体上炒作的是DX-ⅡA型电休克治疗仪,因为网上的这样一个争议,也给我们带来了这样一种压力,所以我们在前一段时间把那个仪器停用了,停用了以后,我们就换了今天这样一个仪器。
记者:这是什么这个仪器?
杨永信:实际上它是一个低频电子脉冲治疗仪,它也是一个二类的保健产品,所以它产生的这种效果要比那个仪器的效果弱很多很多,我们现在把它称之为稻草人。
解说:
杨永信用稻草人来形容现在正在使用的这台低频脉冲治疗仪,以前的那台被用来做醒脑治疗的电休克治疗仪,现在被临沂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暂扣,时间是6月5日。
山东电视台的记者韩璐体验过电休克治疗,这是媒体惟一一次纪录电休克治疗仪最直观的画面,当时的电量是3毫安。
体验现场:
韩璐:先跟我打声招呼,说一下,让我有心理准备好吗!
杨永信:对,一会儿先沾点生理盐水,现在已经处于导电状态,有什么感觉告诉我,好不好?可能会像打针一样,像蚂蚁蜇了一样,会有一点点感觉,好吗?
韩璐:好
杨永信:有感觉吗?
韩璐:有感觉。
杨永信:什么感觉?
韩璐:就像是头的两侧,然后被猛烈地扎了一下一样。
解说:
韩璐对3毫安的电刺激看上去还能承受,然而在网络上关于这种治疗却是另外一种描述,感觉像一百万根针从脑袋穿过,被电,然后被胁迫,生不如死等等。
采访: 前盟友滕飞:整个头部从这儿到这儿就感觉有电,全部都有很多针扎似的。
记者:这个过程持续多久?
滕飞:持续了有40分钟吧。
记者:40分钟
滕飞:对,中间有20分钟是在电的,然后有20分钟是给你缓缓的。
解说:
滕飞是最早在网上公布自己在网戒中心经历的人之一,在他的描述中,这里的一切就是噩梦。
采访 记者:你当时身体什么感觉?
滕飞:当然就是剧烈的疼痛,然后抽搐。
记者:你当时身体的抽搐有多严重,你还能记得吗?
滕飞:必须要人摁住,两边的时候是非常非常痛的,放在两边的时候,但是如果放在中间的话还能缓和一下。
解说:
另一个坐在镜头前的被采访者是曾在网戒中心治疗并治愈出院的盟友,当时他在这个中心当过生活委员,主要工作就是在13号室里协助对新盟友的治疗。
采访: 记者:你向我形容一下那个被电刺激的时候,身体的感觉?
小坤:不好形容这个,自己做了才明白,没法形容。
记者:你还能记得你身体当时的状态吗?
小坤:真要形容的话就是两个振动非常快的锤子敲你的太阳穴,那个感觉。然后眼里边就是睁不开眼睛。
记者:你当时会叫喊吗?
小坤:叫不出来,嘴张不开。
记者:电一下的时候持续多长时间?
小坤:就是从太阳穴滑到头中间这种,滑到额头这儿。
记者:滑到额头这儿,这样一个距离是吗?
小坤:这样的一个距离,这一下。
记者:那么这一下多长时间?
小坤:一秒钟左右吧。
记者:这一秒钟过去之后你的反应会有变化吗?
小坤:没等着变化下一秒钟就来了,还没等你感觉出有变化的时候下一秒钟就来了。我去的时候是20下算一组,就是20下挨完了之后再问你问题。
记者:就是一次要做满20下,是吗?
小坤:是。
记者:20下做下来人是什么感觉了?
小坤:很痛苦。
记者:杨医生有没有向你解释为什么要对你做这些?
滕飞:说是治疗,其实就是打着治疗的旗号,让我顺从,让我留下。
解说:新入院的孩子的第一次治疗都在十三号室进行。
采访: 杨永信:告诉他现在开始了,这一碰的瞬间他就产生这样一个体验,你爸爸妈妈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不知道。
滕飞:你怎么来的?问我。
杨永信:我说真的不知道吗?
滕飞:我说我被我妈骗来的,然后他就说。
杨永信:那好吧咱再继续治疗吧。
滕飞:我就跟他理论,接下来他就直接打断给我电。
杨永信: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上网。玩游戏对吗?不对。你不对你爸妈把你送到这里来你认为错了吗?
滕飞:你妈骗你这一次,你骗你妈多少次?
杨永信:你觉得委曲吗?你还抱怨父母?不抱怨,不委屈了!
滕飞:说话得小心点了
杨永信:能不能在这儿很好地配合治疗呢?行!
记者:你是因为恐惧才顺从的?
滕飞:对。
杨永信:时间最长的往往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沟通。
滕飞:说这是惩罚吗?这是惩罚还是治疗?我说惩罚,直接又电,再问还是惩罚吗?我只能说治疗了。
记者:有没有孩子在你这么说的时候,说我还是不愿意留下来,或者我不愿意,那你怎么办?
很简单
杨永信:你要反复地给他循循善诱。
同期:
杨永信:体验一下
盟友:太疼!太疼!不行。
杨永信:太疼吗?
采访: 记者:必须得借助这个仪器吗?
杨永信:目前来讲,如果没有这个仪器的话,也可以说是我目前没有更好的招儿。
记者:也可能有人听了这段之后,他觉得孩子是因为忍受不了肉体的痛苦而服从你的意志,他会认为这是一种刑罚?
杨永信:这是人云亦云的事。这是你怎么理解的事。
记者:几千个孩子在这张床上都当场解决了问题是吗?
杨永信:可以这么说?
记者:所以我们也看到一些媒体报道把这称为奇迹。
杨永信:所以有些人说,你这个事好得有点不真实了,让人难以置信。
解说:
临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于2006年1月正式成立,属临沂第四人民医院开发的新的医疗项目,与别的网瘾治疗不同的是,家长也是被治疗的主体。在长达四个半月的治疗当中,家长必须全程陪同。
采访: 记者:你们来之前,你们了解这个网戒中心治疗的方法究竟是什么,你们清楚吗?盟友家长:不清楚。
记者:那么你们为什么就直接把孩子送过来,而且是允许和同意这种要强制治疗四个多月的这种方式呢?
盟友家长A:让孩子逼得我们确实是走投无路,就是痛苦着,就是没办法。我说孩子,你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盟友家长B:当时在我们的心理感觉就是,有这个孩子不如没有这个孩子,我们连死的心都有,真的就是想死了,死了就是一种解脱,当时我们想了这里可能有打手。
记者:就算有暴力存在你可以接受?
盟友家长B:接受。
盟友家长A:通过暴力就可以救了他一命,有这个想法,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是来了之后不是这样的。
解说:
与家长所想像的暴力手段不同,这个中心改变孩子的途径是一台小小的治疗仪。在查阅了大量资料之后,我们得知DX-ⅡA型电休克治疗仪是适用于狂躁型精神病患者的一款抽搐型的治疗仪。
采访: 记者:这台仪器用在孩子的身上安全吗?
杨永信:做电休克一百毫安以上的量,在国内外认为都是非常安全的。
记者:有副作用吗?
杨永信:当然副作用会有的,就是在电休克的时候有的会出现肌体的酸痛,或者治疗以后的这种头昏、头晕等等,会有一些滞后的反应。
记者:会对脑部有伤害吗?大脑发育。
杨永信:你想,电休克一百毫安以上地治应该说都是很安全的,然后我现在用的是1到5毫安的量,你说呢?
记者:它究竟在使用的时候对没有发育完全的大脑会有副作用?
杨永信: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这个需要靠事实说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
记者:它从医学的原理上,到底有没有,这一点您清楚吗?
杨永信:从医学的原理上,我认为从0到5个毫安的量是不会有问题。
记者:这台仪器能不能用于18岁以下的青少年身上?
杨永信:是完全可以的。
记者:我们也看到网戒中心年龄比较小的孩子只有12岁左右的,对他们使用这样的一个脑部刺激这样一个直接的治疗方法,会不会对他们的大脑发育造成不良的影响,这一点您确定吗?
杨永信:我认为,这么微小的剂量应该不会。
记者:这是您个人的看法?
杨永信:我个人的看法。
记者:那么有没有任何的,不管是研究的结论还是医学上的共识可以佐证这一点?
杨永信:这方面我认为用事实最有说服力。
记者:但是如果这种仪器使用在孩子身上安全不安全你们知道吗?
盟友家长A:不知道。没有想到。
盟友家长B:因为有很多的例子摆在我们的面前,因为我咨询过的家长之后,他的孩子没有出现任何不良情况,有的孩子已经回归学校上学了,或者有的工作了,这个就足以说明嘛。
解说:
有专家专门对DX-ⅡA型电休克治疗仪进行过研究,研究报告指出,由于治疗方法剧烈,对于心肺功能较差、严重肝、肾疾病、老年人或儿童以及中枢神经系统疾病的一定要慎用,否则,会有造成认知损伤的危险。
同期:
记者:你们了解这个仪器吗?
盟友家长A:见过,但是原理不是很清楚,不清楚。
记者:那知道这个仪器的副作用吗?
盟友家长B:由于我们不是专家,所以我们不想去了解它,我们相信这是个正规医院。
盟友家长C:杨叔,国务院津贴那是随便给的吗?这么高的荣誉不是随便给的。我不相信他我再相信谁?我相信地摊上的?
记者:做治疗之前给你做过诊断没有?
滕飞:没有,没有!
记者:给你做过身体检查吗?
滕飞:没有,身体检查只有一个心电图,而且是做完之后做的。
记者:按规定是必须做严格的身体检查的。
小坤:按说应该是
记者:对你们有吗?
小坤:没有,最多做心电图、量血压。
记者:脑电图做吗?
小坤:不做,大多数就是直接就进去了。
解说:这台仪器的使用是否安全是媒体争议的最大焦点,而焦点的核心是治疗时到底使用了多大的电量。
采访: 记者:比如说,为什么不是10毫安或是30毫安 50毫安?到10毫安的时候人体是什么感觉?
杨永信:应该说感觉是相同的,只不过是在强烈的程度上更大一些而已。
记者:用过20毫安的量。
杨永信:没有,没有!这个是绝对不会。
记者:30毫安
杨永信:更不会了。
记者:40毫安 50毫安
杨永信:20毫安都不会用,你想再大了哪儿会用?
记者:你确定从来没有过吗?
杨永信:确定,非常确定!我非常自信。因为我这个人从业的经历是非常谨慎,你作为一个医生来讲一定要注重自身的保护。
记者:杨医生对外界说他通常的电量,都是1到5毫安,最高不会超过5毫安。
小坤:5毫安,5毫安也有用过,对自己用于承担的,这些事情上点两下算完。5毫安几乎没有感觉,但是不可能5毫安,我亲眼见都是10到20(毫安)之间,3040(毫安)我都见过。
记者:最高你见过多少?
小坤:40(毫安)
记者:你现在要重新回忆一下你的这些数字准确吗?
小坤:准确,天天看!
解说:而正在接受治疗的孩子对电量的使用却是另一种说法。
采访: 记者:也就是说你们在场实际上都是能看到别人被治疗的过程,是这样吗?
盟友:对!
记者:你们看到的最高电量是多少?
盟友A:5个毫安吧
盟友B:我见过最高的,就是非常冲动的一个盟友也就是5毫安吧。
盟友C:上次是谁冲动了之后是0.3毫安。
记者:你判断的这个是从指针移动上来判断的吗
盟友B:对!非常确定,
记者:你确定?
盟友B:对,因为我经常接待!
解说:我们在互联网上与曾经在临沂网戒中心接受过治疗的孩子聊天,他们的描述是做头一般不超过20,但最高到了40。
记者:不超过5毫安吗?
杨永信:我作为一个医生来讲,就是用最小的剂量达到最好的效果
记者:5毫安的时候人体是什么感受?
杨永信:不管是什么感觉,反正是给你带来不舒服的体验。
解说:在杨永信的贴吧里,被引用次数最多的用于证明网戒中心使用超过5毫安电量的证据就是这种画面,电量指示是10毫安。
解说:为了弄清楚DX-ⅡA电休克治疗仪的使用情况,我们专门请教了北京著名的精神病院北京安定医院的专家,他们曾经使用过这种仪器,并对这种DX-ⅡA抽搐型治疗仪的副作用
进行过研究。
采访: 记者:是不是在很多地方还留有像山东这样的治疗方式呢?
北京安定医院无抽搐治疗中心姜伟主任:应该是非常非常少。
记者:你是说这个仪器在行业内已经淘汰了吗?
姜伟:对!它仪器按照严格来讲过去它的仪器没有生产许可证。
北京安定医院门诊部办公室马征主任:我来到这个医院做治疗的时候,什么叫“怒发冲冠”我体会到了,你体会过吗?
记者:那个抽搐会很剧烈吗?
马征:很剧烈!
解说:抽搐型治疗仪在这家医院已经停用了很多年了,现在使用的都是无抽搐的电休克治疗仪。
采访: 马征:为什么要改良呢?很大的一个方面是从人文的角度去改良这个东西。
记者:你们曾经使用过这种抽搐型的电休克治疗仪的时候,对年龄有限制吗?
马征:当然有限制了
记者:什么限制
马征:18岁以上,按照它的治疗常规弄嘛。
记者:为什么必须要18岁以上?
马征:18岁以下出事怎么办呀。
解说:就DX-ⅡA的电休克治疗仪的生产情况专门联系了上海医疗专科学校实验工厂的销售人员。
采访: 记者:那台DX-ⅡA的电休克治疗仪是您这个厂生产的吧?
销售人员:我们已经很久不做了
记者:已经不做了,为什么呢?
销售人员:现在国家标准正在提高,我们没有完成注册,后来没有投放市场,后来没有做。
记者:您是说这个机器本身没有许可证是吧?
销售人员:我们原来是1996年注册的,后来到2000年的时候我们的证就到期了。
记者:现在在行业内还可能使用这样的机器吗?
销售人员:不能做了,没有注册完成,我们肯定不能做了,我又不生产了怎么投放市场,市场上没有。
记者:现在应该是再不允许使用了。是吗?
销售人员:没有证就不可能投放市场。
解说:DX-ⅡA电休克治疗仪9年前已经不在市场销售了,就使用这款仪器的合法性我们致函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并等待最后的调查结果。
采访: 记者:您知道这个仪器根本就没有许可证吗?
杨永信:这事我不知道
记者:您知道这个仪器早已经被淘汰了吗?
杨永信:这个我也不知道
记者:现在在全国的各大精神病院,这个仪器早就淘汰掉了,就是因为它不人道,会引发痛苦。
杨永信:我是一个基层的精神科医生,要是有停用和召回通知的话我再使用绝对是非法的。
记者:那么在您所在的医院有没有使用目前很多医院都已经普遍在用的无抽搐的电休克治疗仪,有吗?
杨永信:我们医院有。
记者:有,对吗?
杨永信:有
记者:也就是说你们医院是有可以不给病人造成痛苦的这种电休克治疗仪的?
杨永信:但是那个仪器还真的没法用在这些孩子身上,因为那个仪器没有低剂量、刺激的这样一个功能。
记者:那就是说您治疗的手段就是要引起他们的痛苦,对吗?
杨永信:必须让他产生一种不舒服的体验才能产生效果,如果没有这种不舒服的体验就很难实现这样一个效果。
记者:这样的一个治疗方式在(临沂第四人民医院)有没有经过你们的伦理安全委员会的一个研讨?
杨永信:你认为每个医院都要有嘛?
记者:那你有没有向相应机构的这样的部门去申报过,经过他们的论证?
杨永信:如果说像这样的一个新兴的课题我们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要去申报的话,没日子了,真的没日子了。
记者:但您知道这个风险承受的最大者是孩子?
杨永信:当你发现这种治疗它的利益大于弊的时候,你说用还是不用,两害相(权取其)轻。
解说:
在这里接受网戒中心治疗的孩子统称为盟友,染上网瘾等行为被称为走偏,改造成功的孩子则就是精品了。临沂网戒中心的治疗方法被称为永信模式,一共有76个环节,同时还制定了严格的管理措施以支撑整个中心的正常运转,并由家长同盟委员会和同盟班会具体实施,家长和盟友的加减圈和点现钱制度是制度中的核心,家长犯错每个圈将折合成10元人民币,如果盟友犯错就会在他的名字下画一个圈。
采访: 杨永信:到了5个圈以上你会接受一次治疗。
记者:接受什么治疗。
杨永信:行为矫正治疗。
记者:也就是接受一次电击是吗
杨永信:不叫电击。
小坤:但是得看这个星期能不能清零,不清零就得挨电,清零就没事了。
解说:所谓点现钱就是醒脑疗法的俗称,专门针对孩子突发的极端行为而设。
采访: 杨永信:那点现钱呢,就是这个孩子当时出现一种比较极端的行为,就是我经常谈到一种冲动的情绪、暴力的行为、严重的抵触这个情况,你能等到一个星期之后吗?
解说:会被直接点现钱的行为一共有86条,而约束盟友的这些制度,都会与行为矫正室联系在一起。
采访: 记者:杨医生讲,说他的中心有70多种治疗的环节,所谓的电刺激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环,是这样吗?
小坤:应该它所有的东西都是建立在电击之下的,电击是最上面的一层,电击好像是整个治疗中心的一个最核心的环节。
记者:你们是怎么看?
盟友家长:不认同,我觉得这是最小的一个环节,主要它主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心理大课堂。
解说:
一年半以前,王睿因为迷恋网络小说被父母送进了网戒中心,当他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成为网戒中心成功改造的精品,正是因为这样,王睿的今天被其他家长看成自己孩子的未来。
同期:
杨永信:如果你像以前那样,天天躲在被窝里,躲在大衣柜里看网络小说,你这次会考好吗?你自己说吧。
王睿:肯定不会。杨永信:肯定不会。
记者:你不反感这种方式?
王睿:现在不反感,现在知道是为自己好,为了自己的将来。
记者:你看了网上很多网友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吗?有比较负面的评价。你怎么看?
王睿:他说得太片面了一点,他们只是考虑到痛苦的方面,但是没有替人家未来着想。
记者:那你是认为,还是需要一个外在一个外力来打破,是吗?
王睿:是!
记者:哪怕这个外力当中包含有肉体痛苦的成份,你也接受吗?
王睿:接受。
同期:
杨永信:你要不要对你爸爸表达一下你这种愧疚的心理?
小张:爸爸,对不起!
杨永信:这么远他听不见
小张:爸爸,对不起!
杨永信:你要不要走近他面对面的对他说。
解说:这种成功的改变很快就成为点评课上的实例,以此来感化像小张这样刚刚加入的盟友。
采访: 杨永信:你看你眼泪都流了这么多了,我认为你是很真诚的,就这么一点点距离,你觉得那么难吗?盟友们给她点勇气!
解说:
在心理大课堂上,如果出现不配合的情况也会被送进行为治疗室,类似的行为在点现钱的规定中被称为矫情和挑战永信模式。
采访: 记者:刚才孩子在点评课上说她之所以叛逆是因为跟你们的关系不太好,是不是真实的?盟友家长:因为是没文化,不知道。光想让她吃饱穿好就行了。
记者:那么你们送她来之前有没有跟她好好地沟通过?
盟友家长:没有
记者:知不知道这里有一种电击的疗法?
盟友家长:有
记者:知道吗?
盟友家长:嗯
记者:这个你们能接受吗?
盟友家长:能接受,因为为了孩子好!
记者:你在这儿接受过电击的治疗吗?
小张:接受过。
记者:疼痛吗?
小张:有一点疼,但不是很疼。
记者:你能接受吗?
小张:能接受。
记者:为什么需要这样的疼呢,你觉得?
小张:它能让大脑清醒,能在内心深处思考问题。
记者:为什么疼痛的时候你就能够清醒呢?
小张:只是一点点疼,就是那种微痛。
记者:你觉得你是真的清醒了,还是说你因为害怕就服从了?
小张:真正清醒了。
记者:真的吗?
小张:真的。
记者:为什么哭呢?
小张:我没有。
记者:你在流眼泪了。
小张:没有,我想待在这儿。
解说:在盟友家长中,对网戒中心的治疗方式存有不同的观点,即便是一家人态度也会截然相反。
采访: 盟友母亲:他后来跟我谈,说去了以后把他拉到治疗室。问我,你知道吗?我说我确实不知道,从那儿以后他不相信我了。
记者:他为什么不相信你?
盟友母亲:他觉得是我把他硬弄到里头做治疗,他觉得是我的事。
盟友父亲:如果他逐渐地转好,做好事,做3个月、5个月,也许就变好了。
记者:如果他们仅仅是出于对这个仪器的恐惧而表现得顺从,您觉得这是真正的改变吗?
盟友父亲:他要能恐惧一辈子也未必是坏事,能工作也未必是坏事。
盟友母亲:不说了,再恐惧就变态了,还不是坏事。
解说:
在网戒中心的电脑里储存着很多孩子的演讲稿,除了讲述自己感受之外不乏对网戒中心和杨永信的称赞。
采访: 记者:这是什么?
盟友:这是盟友的演讲稿
解说 :
孩子的赞美也被网戒中心当成是一种成果和收获,96%以上的成功率和家长对孩子戒除网瘾的热望足以支撑杨永信的网戒模式。
采访: 记者:这个数字会对很多家长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它是真实的吗?
杨永信:成功率的调查是我们家长同盟委员会,他们亲自去了解的。
记者:但是你们网戒中心在向任何一级政府部门汇报的时候不也使用了这些数据吗?
杨永信:是,我是保守了,我是把96%降到90%左右的,
记者:这不就是您的一个念头吗?
杨永信:我现在够招风的了,我不希望给我惹来更多的非议或者麻烦。
小坤:以不被电为标准,心里爱咋想咋想。医生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记者:这个会有反差吗,外表做的跟心里想的?
小坤:有反差。
记者:比如说?
小坤:太多了
记者:可是我们在网上或者说也看到了很多人的说法,他们说他们是在伪装?
杨永信:我说如果你的这种行为能够伪装一辈子的话,是不是也很好!
记者:这还是一种科学的治疗方法吗?
杨永信:你说得非常好,还是刚才的那个话题,你认为所有的都是装的吗?你如果认为所有的都是装的那这个就是伪科学,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我在2006年我们市里一个领导说,杨永信,你哪怕成功救治一个孩子都是功德无量的事。
解说:
这是《新闻调查》记者来到临沂后网戒中心安排的一次点评课后出现的场景。
采访: 记者:你好像是网戒中心被跪得最多的人。
杨永信:知道因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乐此不疲,为什么我在这样一个非议当中,在这样一个压力面前我为什么坚持,继续做下去的原因吗?
记者:那一瞬间您是什么感觉?
杨永信:我认为很值,我认为我很激动,我认为我所有付出的辛苦、付出的委屈,付出的辛酸今天都得到了回报。
记者:假如在那样的场面当中那些抱着你的腿下跪的孩子,如果他们仅仅是出于对你的屈服,或者对你的讨好而这么做的话,您会感到难堪吗?
杨永信: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也理解他们。一个孩子改变需要时间,需要过程,今天可以是表面的不意味着明天还继续停留在这样一个阶段。
盟友家长A:
所有的父母现在看到我们来跟你们这样交流,他们肯定觉得我们非常不正常,肯定不能理解。要是换位思考,要他们家里有这么一个孩子的话,他们就不会这么想,说心里话,我们家里有这么一个网瘾孩子我们家无宁日,真是这样的。日子都没法过,我们只能有病乱投医了,只能这样说。
盟友家长B:
咱们国家有哪个地方能让我们去呢?你说对不对。
记者:
我们也听说一种议论,他认为父母这样让孩子去接受治疗的话是不人道的,你们怎么看?
盟友家长C:不是,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我觉得这才是人道。把孩子救好了,变好了,变精神了。这不是人道,这是什么?
记者:可能有人觉得目的是正确的但是这个手段?
盟友家长C:谁有什么好手段?谁有什么好手段?拿来!
北京安定医院门诊部办公室马征主任:网瘾现在的认定问题我们还没有搞清楚呢!记者:很多家长可能会觉得,他们无可奈何了,这是最后的办法。马征:对,谁的亲生骨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下那个狠心,孩子自己打得别人打不得。记者:所以我们也想知道,所谓的恶性刺激是否是行为矫治当中必不可少的手段呢?马征:不是唯一的手段,假如就网瘾而论的话可以有好多好多方法来解决。
记者:
既然家长是最爱孩子的人,他们都没有办法了,把他送到这儿来交给我说,你放心地治吧,那我当然是为了解救他们的痛苦?
医疗法学专家 卓小勤:
是,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家长是爱孩子的,但是也会带来这种所谓爱的伤害,由于你爱得不当可能就造成一些伤害,现在的这种家庭教育的一些失败的案例其实就说明了这种爱的伤害。
解说:
据专家提供的一份联合国研究暴力侵害儿童行为问题独立专家的报告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某些年仅9岁的儿童在没有使用肌肉迟缓剂或麻药的情况下接受电休克疗法,电休克还可能用于厌恶疗法以控制儿童的行为,此外,还有可能利用药物来控制儿童的行为,让他们更守规矩,降低他们对于暴力的自我保护能力。
采访: 记者:所以不管什么样的一种诊疗方法,什么样的一种行为矫治的方式,它应该不应该有一个底线?
卓小勤:这个底线肯定是要有的,这个底线就是赫尔辛基宣言当中所提到的,不伤害原则、知情同意原则、合法性原则
记者:那么这些原则是不能突破的底线不能突破吗?
卓小勤:不能突破。
记者:不论目的多么正确也不能突破吗?
卓小勤:不论目的多么正确也不能突破,因为如果抛弃了这些原则,那么最终受害的会是患者。
解说:《新闻调查》在临沂采访期间国家食品药品监督局确认,自2000年以来未曾批准DX-ⅡA电休克治疗仪,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2004年购进的DX-ⅡA电休克治疗仪为非法产品。今年六月临沂网瘾戒治中心已经停用DX-ⅡA电休克治疗仪,采用低频脉冲治疗仪,但疗效有待验证。
字幕:7月13日,卫生部在其网站上发布《关于停止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临床应用的通知》,认为,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的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国内外并无相关临床研究和循证医学依据,暂不宜应用于临床。
解说:在结束临沂网瘾戒治中心的采访时,我们对正在接受治疗的孩子和家长进行随机调查,其结果令人深思。
同期:
记者对家长说: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想知道在座的家庭当中曾经对孩子使用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对孩子有过过度溺爱的也请举一下手!因为以前过于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请举一下手!因为夫妻之间的关系不好而发泄在孩子身上的请举一下手!在以往有过不尊重孩子的独立人格,在言语当中刺伤孩子的这样的行为经常有的,请举一下手!作为父母不懂得该怎么去跟孩子沟通的,请举一下手!在曾经的观念当中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可以随意支配的,请举一下手!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上述所有的问题当中你们认为家庭里面有问题,跟孩子现在出现的这些问题有关系的,请举一下手!谢谢大家,谢谢!
记者对盟友说: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各位,你们也可以用举手的方式来表达一下你们的意愿,我想知道,在你们以往的想法当中认为父母不爱你们的,请举一下手!认为自己的家庭关系当中存在严重问题的,请举一下手!好,认为父母只顾着自己的事情而不管自己的,请举一下手!认为自己曾经因为跟父母的关系而受到伤害,并且比较严重的,请举一下手!曾经在家庭当中遇到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认为自己在家庭当中非常孤独的,请举一下手!有过自杀念头的,请举一下手!认为自己非常想跟父母沟通,非常需要爱的,请举一下手!好,谢谢!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你们认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网瘾跟家庭当中存在的问题有关的,请举一下手!
字幕:据临沂网戒中心统计,已经有3000多个孩子在这个中心接受治疗。(来源:央视《新闻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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