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清晨,北京朝阳区高碑店乡半壁店西社区广场,8岁半的肖梦圆独自在单杠上玩耍。
一个月前,她满心欢喜地从安徽老家第一次走进了北京城,来到父母的打工地,以为可以过一个开心的暑假。但事实上,这个月,她基本上就在狭小的出租屋和一个人也不认识的社区广场上度过的。
肖梦圆的经历只是一个正在为社会所关注的庞大群体的缩影。
近日,记者在北京、湖北两地多个农民工聚集地调查发现,对于众多利用假期进城与久别的父母相聚的农民工子弟来说,这是一段带着酸涩的幸福时光:他们向往城市,渴望亲情,而一旦真的进城了,却找不到归属感,更触摸不到憧憬的城市生活。
“小候鸟”进城来
肖梦圆老家在安徽蚌埠,父母都在北京打工,爸爸在一家餐馆做厨师,妈妈做家政。还没放暑假,小梦圆就催着姥爷买去北京的火车票。
原计划7月3日就能坐上来北京的火车,但由于票紧,姥爷买到的是6日的票,为此她还哭了半天鼻子。
每天早上,吃过早餐后,妈妈就要去上班,留下她独自在家。
刚开始时,梦圆不敢一个人出门玩,每天在家里写作业、看电视。很快,作业写完了,电视似乎也“没劲”了,北京朝阳区高碑店乡半壁店那条500米长的小街和街道尽头小小的文化广场,成了她每天必到的地方。
数据显示,在农村的“留守儿童”有2200多万人,而且这个数字每年还在继续增加,当农民工开始逐渐扎根城市,像小梦圆一样假期进城和父母团聚的“小候鸟”越来越多。
记者见到小梦圆时就看到,20多个小孩在一旁嬉闹,不时有大人操着家乡话呼喊自家的孩子。
在附近租房的打工女熊静介绍,这一带平房多,月租不超过300元一间,聚居着大量外来工友,很多人都在这时把孩子接到城里过暑假,这段时间操各地口音的小孩都有。
30岁的熊静来自湖北黄冈,孩子两岁时就托给了公婆,跟着做木工的丈夫“闯”北京。收入微薄,返乡要坐火车转汽车,一次开销顶上两人几个月的工资,所以一年也难得回趟家。
让熊静伤心的是,每次回家的时候,儿子都躲着他们,形同陌生人,送上一堆零食、玩具都“吝啬”得连一句爸爸妈妈也不叫。去年儿子上小学了,稍微懂事了些,不过依然对长期漂泊在外的双亲没什么感情,说不了几句话就躲到一边了。
这个暑假,熊静终于下定决心,把孩子接到了身边,“也就是星期天有半天空带他去公园逛逛,孩子叽叽喳喳的可开心啦”。
走进城市,见到阔别已久的父母,“小候鸟们”长了见识,享受着亲情,也开始明白父母在外生活的艰辛。
记者见到肖梦圆的当天,正好肖梦圆的爸爸发了工资,到了傍晚,妈妈下班后带她去东郊逛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她和妈妈坐在广场长椅上吃零食。依偎在妈妈身边,小梦圆脸上洋溢着小孩子特有的满足。
罗梅玲的爸妈住在北京市朝阳区新中街旁一个即将拆迁的地段,一间灰砖小平房,没有窗户,中午都必须开着灯,一张床占据了近一半的空间,床头的木架子上放着一台旧电视机,床旁摆着一张有些摇晃的桌子,零零碎碎地放着一些生活用具。
当14岁的梅玲走进这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父母在外打工的艰辛时,这个在老家被爷爷奶奶宠着的小女孩开始操持起家务。爸妈一收工,一家人就可以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聊天,梅玲有时还帮劳累的爸妈捶捶背。
整个暑假,梅玲唯一一次出门是跟爸爸妈妈逛清华大学,这个才上初中的小姑娘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到这里上大学,让爸妈开心!”
“进城过暑假,感觉像坐牢”
12岁的宋梦华,静静地坐在一处健身器械上,眼睛看着旁边玩滑板的小孩,双手支着脑袋发呆。
梦华的爸爸妈妈和姑妈家一起在北京开了个面食摊,放暑假了,奶奶把她和大她半岁的表哥从老家山西临汾送过来。
梦华告诉记者,摊子的生意很好,他们一家人每天都很忙。她和表哥也得从早忙到晚,给客人端碗送碟,收钱找零,洗碗烧水……
在这里,每天只有中午吃饭时,可以看一小会儿电视。每次看不了半小时,爸爸就催他们睡午觉,因为店里是轮番睡觉,她和表哥休息好后下午得照看店铺。
由于店里生意忙,来了一个月了,父母从没有带她和表哥出去玩过,唯一的一次,是表姐带他俩逛了天安门和中山公园,里面“小燕子”和“五阿哥”拍戏的回廊让她流连忘返。
这是梦华第二次来北京。9岁时来过一次,那年她在街上认识了好几个朋友,但后来慢慢都没联系了。这次,一个朋友也没有。
眼前这些玩滑板的小孩,年龄都比梦华小,梦华跟他们“谈不来”。
记者见到梦华的前一天,她刚刚向爸爸要了钱,去店旁的小超市买了副五子棋,晚上睡觉前和表哥可以来两盘。
下周一,大人们答应带他们去东郊的大市场买东西,提起这事,梦华脸上写满了期待。
曹维的爸爸在北京一个建筑工地干活,妈妈每天为工地上百号人做饭。
离回家还有一段时间,但这个才10岁的小家伙已经开始清点自己的行李和玩具。这个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自从7月初从江苏南通来到北京后,一直快乐不起来。
“家里的房子大,而且还有好多小伙伴一起玩,可以打纸牌、骑自行车,有时还会打架。这里不好玩,我想马上回去。”而且,这里住的房子太窄,放下一张床后,就没有多大的空间了,喜欢蹦蹦跳跳的小曹维已经在床沿上磕了几次。
曹维来北京,最想去的是动物园。有一天下雨,爸爸妈妈不忙,带他去过,可是因为下雨很多动物都没出来,让曹维扫兴而归。
走之前,曹维还想再去一次动物园,但是“妈妈每天都要做饭,不知道哪天有时间”。
城里的孩子暑假可以参加夏令营、去旅游、上各类兴趣班。相比之下,这些“小候鸟”们的暑假生活显得寂寞而单调。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由于农民工一般工作时间较长,同时为了孩子安全,大多数进城过暑假的孩子要么每天在父母工作的场所玩耍,要么就一个人守在出租屋看电视,不少孩子说,“进城过暑假,感觉像坐牢!”
一位做家政服务的妈妈说自己的孩子每次看到城里小孩背着琴、提着训练服去少年宫上课,“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作为母亲,看着心里真难受,但没办法,能接孩子过来团聚已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个月1000多元的收入,实在没有闲钱去交培训费,也根本没有空闲时间接送她。”
“这注定是一个特别的童年”
去年暑假的一封读者来信让武汉当地一家媒体社会部负责人赵先生牵挂至今。
一个10岁男孩的妈妈来信称,每年寒暑假,儿子都从河南南阳老家来武汉团聚,这也是夫妻俩最快乐的时候。可是今年好不容易盼来儿子,他却吵着要回家,父母心里好难过。
“我们是卖千层饼的,每天都要上街,怕儿子一个人玩出事,所以只能带着他一起出摊,可他现在越来越不爱说话,每天坐在饼摊旁边,不是发呆就是叹气,像个小老头。”
“事实上孩子在老家每天都和伙伴玩得很疯。但我们进城打工,没条件送儿子去参加夏令营,平时也不和什么人打交道,他当然没有玩伴。”
为了弥合和父母长期分离造成的情感缺失,“小候鸟”在假期里飞来飞去。可真的到了父母身边,陌生的环境、父母忙碌的生活和窘迫的经济又成为难以解决的矛盾。在信中,这个年轻的妈妈恳求:“儿子说很孤单,能不能给他找小伙伴一起玩?”
“对于媒体而言,一个孩子的问题或许容易解决,但这背后那个庞大的群体又该怎么办呢?”赵先生说。
这些孩子也吸引了社会学者的目光。
武汉大学社会学者尚重生充分肯定了“暑期进城”的积极意义。在他看来,如果经济等各方面条件允许,暑假把小孩接进城里和父母团聚,可以将原本缺失的家庭功能作一些修补,对孩子个人的成长、对促进社会和谐都有利。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的吴理财教授则表示,留守孩子进城依然孤独这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是打工的父母没有时间陪同孩子、农村孩子不适应城市环境等原因导致的,但只要进行深层剖析,就会发现城乡二元制结构才是“罪魁祸首”。
农民工进城后,基本处于居无定所、居住环境差、工作不稳定、工资不高、工作时间长的状态,正是这样一种状态,使得他们没有时间陪同暑假进城的孩子,也没有钱送孩子去参加夏令营或是暑期培训班,只能让孩子呆在出租房里,继续“留守”。
目前有些城市的团组织、社区也在为一部分进城孩子组织一些活动,吴教授认为这是一个积极措施,但在“留守孩子进城依然孤独”这个问题面前,它只是杯水车薪。只有当农民工有了稳定居所、稳定工作、满意薪酬,才会有时间有资本让进城的孩子过一个快乐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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