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

　　孤独卡尔扎伊：夹缝中“缝补”阿富汗

　　时代周报记者 顾锦生　　

　　尽管自罗马帝国时期，阿富汗人就让染指其疆土的世界强国尝尽了苦头，但各种境外势力的渗入以及剽悍民风的传承，经年累月间也已将这块古老的战略要地风化为一盘散沙。逾三成国民赤贫、战乱不止、毒品贸易猖獗、国家机制失效，这一切的背后，除了1000多万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民众，还有一个显得有些孤独的身影—阿富汗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

　　大选注定不平静

　　喀布尔6月的一天早上，记者坐在一群来自赫尔曼德省和坎大哈省的阿富汗人当中，他们来到喀布尔是要帮助现任总统卡尔扎伊连任。战争仍在赫尔曼德和坎大哈紧张地进行着，但会场中呈现的却是一种稍显滑稽的画面。服务员穿梭忙碌，为与会者提供小山似的米饭、香蕉和鸡肉，可乐和芬达等饮料也是一车车供应。会议的组织者是赫尔曼德省前省长谢尔·阿克亨扎达，他也是阿富汗远近闻名的大毒枭。阿克亨扎达坐在铺着天鹅绒的凳子上，冲着台上的发言者大喊：“别扯这么多诗句！简短点！”环视四周，似乎也没人听台上人的演讲。

　　记者的桌子上，一个年迈的赫尔曼德工程师描述了他的家乡近年来的悲惨景象—数个家庭毁于联军的空袭中，村庄被塔利班占领。为何还要支持卡尔扎伊连任？“我们选择其他人，情形只会变得更糟。”另一个人则称，卡尔扎伊至少带来了教育和团结。“他们全在说谎。”第三个人用英语跟记者说道。他是坎大哈一名长老的儿子，一年前，其父在家门口遭暗杀。他告诉记者，除了父亲，他还失去了叔叔、弟弟以及家族中的45个其他成员。他对大厅里的“盛况”连连摇头。“他们告诉我，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吃饭。”当记者问坎大哈选举期间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时，他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舞弊。”他声称自己已经伪造了8000张选民登记卡，可获利20美元。

　　午餐后，记者与阿克亨扎达聊了一会。他目前正在阿富汗南部帮助卡尔扎伊竞选。一开始，他试图解释清楚2005年在他的官邸发现9吨毒品一事，他声称那是英国人栽赃陷害。不过随后他话锋一转：“如果人们认为我是一名毒贩，这也没什么。我至少将钱花在政府和军队（开支）上。现在呢？钱落到了塔利班手里，变成了杀害英国、美国和阿富汗士兵的帮凶。”这其实也是卡尔扎伊试图让阿克亨扎达继续担任赫尔曼德省长的逻辑，英国人坚决反对。这对于阿克亨扎达来说，非常不公平：“他们为何不把法希姆赶出大选？杜斯塔姆不是罪犯？穆哈基克不是罪犯？就我是罪犯？”

　　这是一出滑稽且颇具杀伤性的表演—卡尔扎伊的一个铁杆支持者却攻击了总统连任团队的关键成员。塔吉克族的穆罕默德·法希姆是卡尔扎伊的竞选搭档（之前曾任国防部长）；乌孜别克族的军阀阿卜杜尔·杜斯塔姆从土耳其回到国内为卡尔扎伊争取乌兹别克族的选票；哈扎拉政治家穆罕默德·穆哈基克是卡尔扎伊的关键盟友。

　　“我发誓，”眼睛放光的阿克亨扎达接着说，“我连一只猫都没杀过。”他说完便在保镖的护卫下，钻进他的武装SUV中绝尘而去。

　　卡尔扎伊一直宣扬自己的大度、宽容的执政方法，但是他的对手对此异议颇多。“如果（执政）目标就是吸纳一群毒贩组成阿富汗政府，那么你可能会得到暂时的和平，但前景如何呢？”阿富汗大选将卡尔扎伊的政治风格置于审判台之上。41名候选人当中，卡尔扎伊的主要竞争对手是两名前部长：2004-2006年任财政部长的阿什拉夫·加尼以及2006年之前担任外交部长的阿卜杜拉。当记者问阿卜杜拉将如何制止毒品走私时，他说：“我不会让我的兄弟碰毒品。”

　　阿卜杜拉指的是艾哈迈德·瓦利·卡尔扎伊，卡尔扎伊的同父异母弟弟。瓦利被指像黑手党头目一样控制着坎大哈，并掌管当地一个毒品走私集团。加尼在自己的网站上将卡尔扎伊家族标榜为“黑帮家族”—卡尔扎伊公司。“阿富汗最大的威胁是政府，”他最近向记者透露，“我们只看一个数字：上个财政年度，财政部宣布财政收入为8亿美元。它同时宣称，实际收入应该为24亿美元。他们承认了这一点，因为腐败，16亿美元不翼而飞。”

　　执政夹缝中求稳

　　去年冬天，记者曾在阿富汗总统府与卡尔扎伊以及他的随从人员一起度过几天，试图弄明白卡尔扎伊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宽恕了朋友和家人唯利是图的违法行为，还是无法制止？被战争撕裂的国家的真正面貌就是这样的？西方误判了他的性格，还是他根本不可能统治阿富汗？他只是迷恋权力和奢华？面对各种违法指责、难以兑现承诺以及直线下降的支持率，他会不会争取连任？

　　一个沉闷的下午，在他工作、居住以及长期“监禁”他的官邸，我将最后一个问题提了出来。他似乎感到很吃惊。他说自己曾经努力寻找过接班人，但未能成功。他接着用熟练的英语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已经决定竞选连任。”谈话接近尾声时，他突然说道：“我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简单的人。我没有物业，没有财产，视奢华如过眼云烟。”他一声叹息，一个深呼吸之后接着说：“我精疲力尽，我并不是7年前才走上从政之路，22岁便已如此。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了私人生活。我理应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也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一旦得到机会，我就将离开。”

　　不过，卡尔扎伊似乎觉得自己肩负着一项任务。他的朋友透露，他知道自己的声誉大不如前，但希望能够留下可观的政治遗产。当记者问谁是他的政治模范时，他毫不犹豫地答道：“甘地。”早在他求学印度期间便对甘地及其非暴力解放思想痴迷不已。很显然，卡尔扎伊憎恶暴力。每每提及平民伤亡时，他总是眼泪涟涟。有一次，他在午夜吩咐一名助手赎回一个被父母卖掉还债的“幼女新娘”。

　　在磨炼自己的韧性方面，甘地同样是卡尔扎伊的典范。“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忍受了多少东西。”陷入沉思的他斜靠在书桌上，桌面上摆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他2岁的儿子米尔瓦伊斯，另一张是已逝国王查希尔·沙阿。“我手里就像捧着一个精美的宝盒，非常名贵，价值连城，你唯恐摔碎它；但你不得不穿越暴风骤雨，面对所有超过想象的恶劣环境。”卡尔扎伊沉浸在自己的隐喻里，“你摔倒了，但仍然小心地护着宝盒。这就像过去（几年间）的阿富汗，”他说，“呵护它这么久，你必须要非常好地接纳一切。”

　　接纳谁？军阀？外国人？

　　“一切，”他说，“一切，一切，一切！我必须平衡美国与伊朗在阿富汗的角色，必须平衡在这里的其他国家；我必须平衡欧洲，平衡穆斯林世界；我必须让一切努力围绕重建阿富汗展开，很幸运，这方面我成功地做到了。但是，你知道，这一切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代价。”

　　代价，自然是孤独。他犹如囹圄中的囚徒，每天醒来面对的总是世界各地外交官以及新闻媒体新一轮的抨击。他如饥似渴地研究CNN、BBC以及本地的新闻报道，但结果总是失落、愤怒。阿富汗的腐败、吞噬整个国家的暴力冲突以及800万阿富汗人面临的食物短缺危机，所有这些都扣到他的头上。

　　今年1月，卡尔扎伊在内阁会议公开指责一名副总统与外国人合谋，并威胁将亲自奔赴山区与入侵者作战；流言随即开始散播：卡尔扎伊的精神可能已处于崩溃边缘。

　　卡尔扎伊的朋友透露，他的健康近来出现了问题，经常感冒或咳嗽，颤搐的眼睛黯淡无神，需要服用维生素C泡腾片。“他精神紧张，缺乏耐心，脾气暴躁。”卡尔扎伊很容易发火，经常提升阿谀奉承者，对敌人宽宏大量，对朋友却颇多伤害。

　　原因不难看出，“没人站在他那边，”一位外交观察家对记者说，“他既被工作拖累，也为家人牵绊。”今年1月，一颗炸弹在德国大使馆爆炸时，卡尔扎伊住所的所有玻璃全部被震碎。“小米尔瓦伊斯正在房子周围嬉戏！没人告诉卡尔扎伊（爆炸的事）。他当时在办公室里，回到家时才发现工人正在修补窗户。”

　　卡尔扎伊的官邸隐身于阿富汗王宫建筑群中，他的办公室设在官邸内。每天工作结束，他会在官邸外短暂地慢走10分钟。一个寒冷的傍晚，记者跟在他后面外出散步时，10个左右的保镖跟随左右。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保镖们尽量靠近他站的位置。

　　刺客们一直试图刺杀卡尔扎伊。2002年，一颗子弹只差一点便击中他；2007年，他在一次演讲中遭遇火箭袭击；去年，他坚持举办独立日游行，结果一个训练有素的刺杀中队夺走了多名军人的性命，卡尔扎伊再次逃过一劫。过去的两年里，对卡尔扎伊的安保工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的朋友称他患上了“王宫综合征”。他经常在夜间带上一名保镖乘坐一辆破车，沿着喀布尔城四处游荡，每看到一座新房或一处新景观，他便会表露出惊讶、欣喜之情。

　　未来看美国脸色

　　记者近日询问卡尔扎伊的一位好友，他为何选择法希姆作为竞选副手，后者多年来一直被指责犯有伤害他人的罪行。“卡尔扎伊认为他担任总统期间，所犯的两个大错便是将法希姆和阿克亨扎达踢出政府。”两者都是在西方巨大的压力下被清除出政府的。卡尔扎伊懊悔的原因并不是两人是最为诚实的政治家，而是因为他们离开办公室之后，带来了更多的麻烦。踢走法希姆，让卡尔扎伊失去了大部分武装组织的支持；阿克亨扎达离开政府直接导致赫尔曼德省落入塔利班之手。

　　卡尔扎伊的老朋友、现任阿富汗驻波兰大使的齐亚·莫贾德迪将阿富汗内阁瘫痪的责任归咎于国际社会。“大多数北约国家在内阁里都有一位代言人，”他告诉记者，“每个国家都维护自己的人。那些出钱或出力的人成为了掌握话语权的人。因此，他（卡尔扎伊）变得十分困惑。”

　　卡尔扎伊曾无奈地向记者透露：“我这个总统，对任何资源都没有直接控制权。”这是为自己辩护，同时也是事实。一名总统府官员透露：“早在2003年，卡尔扎伊与（美国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会谈时说：‘你瞧，我真的难以忍受现在的情形，你们认为我是总统，但实际上我不是。我们不能任由杜斯塔姆占据北方，希尔扎伊掌控坎大哈，伊斯梅尔·汗割据赫拉特省。’你知道拉姆斯菲尔德怎么说？‘你瞧，总统先生，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想看到友军相互对抗的局面。’”

　　或许，卡尔扎伊是以他所知道的方式领导着阿富汗。说到底，他是一名普什图部落首领，跟他父亲一样。部落首领的责任是什么？保护自己的财产（牲畜和女人）、土地和他的族人。如果其中一个族人入狱，不管犯了偷窃罪还是谋杀罪，首领有义务将他救出来。如果法律能够帮到他，很好。如果不能，传统将发挥作用。这种传统在阿富汗大选中能够非常明显地看到，卡尔扎伊曾经释放囚犯，以便他们为他竞选。

　　巴拉克·奥巴马入主白宫之后，美国人似乎有些冷落卡尔扎伊，这让他变得更加敏感、多疑。当美国新任大使与另两名总统竞选人出席新闻发布会后，盛怒的卡尔扎伊召开了发布会，严厉指责外国人干涉阿富汗的国家主权，“我们将殊死抗争到底”。

　　当然，患有妄想症的人通常确实有很多敌人。外交官们在餐桌上与卡尔扎伊相谈甚欢，从世界各地给他带礼物，但却向自己的政府报告说他不安分守己。一位驻中东和亚洲的外交官向记者透露：“他是我见过的最多疑的领导人。”　　

　　听任兄弟违法敛财？

　　卡尔扎伊的父亲1999年在巴基斯坦被塔利班暗杀，由于几个哥哥都生活在美国，卡尔扎伊很自然地被推举为部落新首领。成为总统后，他同样很自然地引入了统治部落的方法，他将自己视为所有阿富汗人的部落首领。

　　“在他的梦想中，他是一个国王。”他的一个朋友说，“我们有一句谚语，一个人手握大权时，他便会变得耳聋眼瞎。”

　　这可能也是卡尔扎伊对自己兄弟采取选择性失明的根源所在。

　　谈及卡尔扎伊与他兄弟们的关系，他的家人和朋友首先提到了他孤独的童年—在7个儿子中，他并不是父亲最赏识的一个。“一个疯子”，这是父亲对他的称呼。儿时的卡尔扎伊，喜欢幻想，经常扮鬼脸吓唬兄弟们，喜欢穿牛仔服、皮靴骑马，仿佛在演一部美国电影。

　　卡尔扎伊的前顾问阿明·阿尔萨拉经常警告卡尔扎伊：他的兄弟正在毁坏他的名声。但是他既不能够，也不愿意与他们对抗。外交官、政客和部落首领不停地去见卡尔扎伊，向他抱怨他弟兄的所作所为，但他们离开时也知道，卡尔扎伊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卡尔扎伊的哥哥穆罕默德·卡尔扎伊是阿富汗商界领袖，任商业协会副会长。他在位于喀布尔的家里曾向记者透露，他希望推进阿富汗的自由市场经济，并抱怨他弟弟不懂经济学，不会运作政府。

　　许多阿富汗人认为穆罕默德·卡尔扎伊强行进入了阿富汗利润最为丰厚的商业项目。他通过美国议员获得了日本丰田公司在阿富汗50%的汽车分销权。卡尔扎伊对哥哥卷入这样的生意感到不满，他找到了美国驻阿大使哈利勒扎德。“他召见日本大使，告诉后者，‘不要把分销权给我哥哥。’”哈利勒扎德回忆说。但是日本大使听从的是美国议员的意见，而不是卡尔扎伊的。据《纽约时报》报道，穆罕默德·卡尔扎伊同时控股喀布尔银行，而他购买银行股份的钱来自这家银行创始人提供的贷款。他同时说服美国一个政府机构“海外私人投资公司”向他提供贷款，在坎大哈开发房地产项目。漂亮的房子，绿草如茵，还配有警卫和学校。但这块原本属于政府的土地，在卡尔扎伊家族经手后，价格翻了100多倍。

　　卡尔扎伊的反应？“我哥哥是一个美国商人，”他对记者说，“商业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清楚他在喀布尔银行有没有股份，即便他有，我又能做什么？”这种“我又能如何”的习惯性说法正是许多阿富汗人对卡尔扎伊失去信心的原因。

　　真正让卡尔扎伊感到心焦的是艾哈迈德·瓦利，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则流传于阿富汗人以及外交官之间的故事描述了兄弟两人之间的争执—卡尔扎伊质问瓦利：“你参与了贩毒网络？”瓦利夺门而出，同时回应道：“哈米德，我只是在毁掉坎大哈，而你在毁掉整个国家。”

　　卡尔扎伊向记者透露：他看到《纽约时报》关于他弟弟参与毒品交易的报道，“我打电话给美国政府以及它在阿富汗的情报机构，质问他们，他们说：‘文章完全失实，我们感到很抱歉。’”（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对是否有过这样的对话未置可否。）他接着说：“所以我做了我应该做的。”

　　但是，记者每次前往坎大哈，都能听到有关瓦利参与毒品交易的新故事。一些目击其行为的人现在已经遇害，如当地一个部落的长老马希姆·哈克莱兹瓦尔。他曾告诉记者，他担任省情报局长时，曾缴获属于乌鲁兹甘省长扬·穆罕默德的1400公斤鸦片，尽管后来在瓦利授意下归还了鸦片，但他还是被解职并于去年遇刺身亡。

　　一名在坎大哈生活了7年的西方情报官员向记者透露：“卡尔扎伊家族确实染指鸦片交易，也涉及命案。他们系统地安插各级官员，确保鸦片能够顺畅地运输。当能够揭开这段历史，并审视这个家族时，它将发现大量可怕的腐败。它们之所以被掩盖，是因为西方对这个家族采取了容忍态度。”

　　或许是这样。但如同许多阿富汗人指出的那样，美国历史同样充斥着江洋大盗以及在严打时期冒险发财的家族。

　　“卡尔扎伊应该看看《教父Ⅱ》，”一位联合国官员说，“你必须脱离（黑道）生意，去剧院（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