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充满信任危机的现实里，见义勇为已属不易，而如何自保，也成了一个普通市民的困惑和无奈

　　成都“彭宇”的免责策略

　　本报记者 许夏颖 发自成都

　　这是一个平常的中午。夺目阳光和些许闷热，给“天无三日晴”的蜀地带来一缕初夏的气息。

　　五一小长假最后一天，恰逢周日。

　　11点半左右，住在海椒市的王宇（化名）下楼，发动自己的哈飞牌小汽车，准备利用假日，去市区的朋友家“耍耍”。

　　来成都十余年，并落户在此的王宇，已经很习惯这座城市琐碎的种种，如公交站台的奇特设置，明明这站是“海椒市”，对面站台却成了“牛市口”。

　　离海椒市1500米左右的地方，62岁的蒋老太太也在做出行前的准备。她儿女双全，衣食无忧。身体一直硬朗的她，每天要跳两次舞。这天，她和儿子约好，准备过去他家吃中午饭。

　　从九眼桥出发到儿子家，骑自行车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临近正午，老太太在车上撑起一把阳伞。

　　两公里不到开外，王宇正开着车，沿海椒市街右转往锦东路驶去，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线路，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

　　谁也不曾想到，数分钟后的交汇，一场突然而至的意外打破了他们各自原本的生活。

　　意外插曲

　　约十分钟后，蒋老太太骑车拐入东北方向的一心桥南街，前方就是与锦东路相交的十字路口。与此同时，王宇在锦东路上，往一洞桥街方向均速驶来。

　　11点39分，王宇看到，前方路口，红灯，他刹车停住。

　　片刻等待后，绿灯亮起。王宇启动小车，在即将完全通过路口时，他从前视窗看到，一把伞在他正前方倒下，他立即刹车，下车查看。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太婆坐地上，自行车前轮上翘，尚缓缓转动，阳伞直贴车头。他立即掏出手机，拨打122报警电话。

　　“因为当时遇到这种情况很吃惊，成都经常报道碰瓷的事，这个事情我很怕遇上，在电视上看多了，所以马上我想到的是打电话。”王宇告诉影响力周刊记者。

　　倒地的正是准备去儿子家的蒋老太太。也许是为了躲避车辆，失去平衡，也许是……总之，不偏不倚，她连车带人倒在王宇的车前。

　　王宇说，那会想这边离市区又不远，交警过来应该很快，确定他没有责任就完了。

　　经常锻炼的蒋太婆，刚摔倒后感觉自己并无大碍。据老太太儿子讲述，她母亲倒地后的反应是：“没事，你走吧。”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交警依然没有出现，一直陪同等待的蒋老太太也有些不耐烦，再次向王宇表示想走。

　　“老太太看起来没有事，但我不知道她家里人什么意思，我就很担心，怕走了以后，她家里人觉得老太太被摔了怎么没住院，又去找交警，把我找到了到时我就麻烦了。”王宇解释留下老太太的原因。

　　12点12分，一位女交警用交管三分局的固话打通王宇的手机，在询问过当事双方后，由于双方都表示没有什么问题，交警告诉王宇可以离开现场。随后，交警记录下“事故轻微，已自行协商解决。”

　　王宇拉开车门，上车，点火。一直在车上，此时感觉有些背疼的蒋老太太，请求将她送回家。于是，王宇扶起她的自行车，暂寄在斜对马路小院里的修鞋摊后，载着老太太一同离开了那个十字路口。

　　变故突生

　　在等待过程中，和王宇聊起家常的老太太，渐渐消除了他对老人“碰瓷”的戒心，对于老太太要求送其回家的要求，他不便拒绝，却未完全放松警惕。送老太回家，如果家属是无赖如何解释呢？“那我就只能先到医院去证明，你这个背痛不是什么问题，去趟医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依这样一个逻辑，王宇载着老太太，来到距离事发现场不足一公里，位于海椒市街的锦江区中医院。正值正午，没有急诊，医生们都下班了。

　　于是，王宇又提议老太太一同去不远处的三分局备案。

　　三公里之外，东怡街，交管局三分局。正值午休时间，当班的李警官挂上座机，他接到122报警中心指令，正要离开分局去另一交通事故案现场。

　　此时，王宇和老太太一同来到了三分局。

　　李警官回忆，当时王宇见到他时说“交通事故”要“备案”，“啥子事情？”他问。“那个小伙子说和骑车的轻微的碰了一下，没得啥子事。”“备个案是多简单的事情嘛”，急着出门的他就让小伙等一下，等自己去现场转来再说。

　　在背部疼痛难忍的蒋老太指点下，王宇和她来到了解放军452医院。停好车，扶着老太，走上台阶，进入门诊大楼，询问护士站后，先到了右侧的急诊室。

　　两点左右，李警官回到交管三分局，却不见了刚刚报案的小伙子和一同前来的老太太。以为他们已经自行解决的李，也就没再加追问。

　　空军医院里，急诊室的米医生说，得先照X光片，才能了解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情况。

　　与此同时，在成都的某条街道上，没等到蒋老太太一起吃中饭的郭先生，正开车送他女儿，去钢琴学校。

　　十多分钟后，X光片结果出来了，急诊室的米医生看片之后，下达初步诊断书：椎体压缩性骨折，需通知家属，立即住院。此时，老太太才要王宇拨打他儿子的电话，王宇拿出手机，发现由于没电已经自动关机。

　　于是，他跑出门诊大楼，在斜前方50米开外的一排小商铺中的第一家，用公用电话，拨通了郭先生的手机。

　　是非黑白

　　两点半左右，空军医院大门口，王宇和蒋老太太的儿子郭先生有了第一次碰面，双方的首次接触就不甚愉快。

　　“见面后我问他，我母亲情况怎么样，他就很紧张，说情况可能不好。”郭先生回忆事发当天的情景。

　　王宇解释说，老太太是由于闯红灯，倒在了他车前面。

　　“他当时激动，我也能理解，他问了我车牌号，我也马上告诉他了。”王宇说。

　　在陪同郭先生去到老太太病房后，王宇表示他要去交警三分局要结果，等他去了之后再商量怎么解决。

　　从医院出来后，王宇再次返回三分局，李警官第二次接待了他。

　　“我问咋回事，他口气就变了，他说我没有撞到太婆。”李警官听到事发经过后，暂扣了王宇的驾驶证、行驶证。

　　解放军452医院里，郭先生正在为母亲的病情着急。“当时片子好像出来了，我就到医生办公室去问，有个医生拿这个片子看，当时说这个骨折情况很严重，为什么不及时送诊，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们判断，就是出了事之后一直受力，把骨头压裂开了。

　　从三分局出来，王宇驱车，回到海椒市街附近的家中，换手机电池、充电，休息。

　　六点钟左右，王宇手机响起，是老太太的儿子打来的。电话中问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何时能到医院。王宇答复说尽快赶到。

　　放下电话，王宇驱车准备赶往医院。担心难以解释清楚的他，先转向位于海椒市街与锦东路路口的派出所。他拿出身份证，要求调看事发当时路口的监控录像。工作人员告诉他，个人无权查看，如有需要，交警部门会调用的。

　　走出派出所，王宇想起老太太儿子的那句“和三分局某局长很熟，我教你怎么处理交通事故程序”让他心生害怕，于是，他拨通了媒体的热线，希望和记者一同去空军医院。

　　在王宇焦急地等待记者到来的同时，郭先生也在急切等着王宇的出现。

　　“为什么我们着急呢，因为当时我们认为空军医院的骨科是不行的，空军医院在成都肯定是三甲医院中医疗条件比较差的，钱是你交还是我交得有个说法。”郭先生说。

　　八点多，王宇和记者一起，回到空军医院。郭先生坚持要王宇先垫付医疗费，王宇称没带钱，双方再次发生不快。

　　次日早上九点，周一。专家会诊，给老太太做CT核磁共振。在郭先生的强烈要求，以及“如果后来确定了不是你的责任医药费退还给你”的保证下，王宇垫付了三千元医药费。下午，老人在子女的安排下，转到了四川省骨科医院。

　　随后，王宇第三次来到交管分局，希望交管部门能出具此次事故责任认定书。但接案的李警官当天并不值班。

　　5月5日，王宇再次来到交管局，被警方告知由于难以认定事故责任，希望双方能协商解决。老太太的女婿作为家属代表，参加了协商，双方也达成了初步的一致，李警官于是出具了交通事故保险预付单。但王宇则说，自己并没有和他们达成任何协议。

　　专家会诊后，医生对蒋老太太的病情提出了三种方案：保守治疗，第二个是做手术，要打一个洞把骨头顶起来；再就是常规的手术。但尊重老太太的意愿，还是采取了保守治疗的方法。

　　五月底，蒋老太太出院，回家静养。

　　“压缩性就是压下去了，爆裂性强度还要更大，骨头两边还要炸开了，那一段骨头45%都没有了，将来椎体肯定要弯曲，这些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挽回的。”郭先生说，“而且医生告诉我，一下雨，老人这个地方会痛。”

　　这也是令郭先生至今仍然愤怒的原因：母亲伤势的严重程度与送诊拖延是客观事实，不管是否具有主观故意，王宇都应承担一定的责任。

　　四川省骨科医院，因老人住院治疗的主治医师邓医生外出进修，脊柱创伤科的另一名医生则介绍说，一般压缩性骨折可采取保守治疗，需卧硬板床六到八周。暴裂性骨折是椎体压缩性骨折的一种表现形式。

　　骨折之前，蒋老太太每年都要去外地游玩，本来九月份还打算去新疆探望亲戚。

　　在硬板床上躺了九周后，老太太终于能下床走动，每天大概站立两小时左右。

　　因为郭先生以母亲需静养，不便打扰为由，婉拒了采访，记者截至发稿前，仍然无法确认蒋老太太的真实现状。

　　各执一词

　　王宇认为，从拍的照片就能看出，自己并没有撞到老太太。

　　郭先生则坚称，“我反复问过我母亲，是不是人家撞的，如果没撞，那就算了，现在才几千块钱。”

　　郭先生指出，“撞没撞我也不知道，就这一点我是认可的。撞了还是没撞，你要亲身来参与解决，你不可能说跟我没关系，不是你说了算数，也不是我说了算数，交警到现在也还没有认定啊。”

　　警方表示，从对两车的痕迹检查来看，可以排除车与车之间发生了直接的碰撞。但难以排除人与车之间发生的软接触。双方都没有过硬的证据，证明撞了还是没撞。现场也找不到目击证人。

　　“老太太说是撞了的，但他们两个的车子确实没有发生碰撞。但老太太的摔倒肯定是（与车）有一定因果关系，并不是非得发生接触，才成为交通事故。”李警官说。

　　对于为何不调取最关键证据——天网拍摄的现场录像的质疑，警方的解释说，那段时间在施工，没有启用。“要真有录像，这个事还会扯到现在？”在交管三分局，负责宣传的郭战说。

　　“本来这种说不清楚的事我们还是希望协商解决。”交管部门表示。

　　而让王宇郁闷的是，明明当初是“没有问题”，怎么现在成了要承担相应责任？

　　“是有责任还是没有责任，我都希望能有一个结果。”他说。

　　修鞋摊还在，商铺也依旧开着，对于三个月前发生的那场小事故，已经没有多少人留有印象。

　　事发三个多月后，事发路口，天网仍然矗立，红灯之下，行人、自行车、电动车乃至出租车穿行依旧，彷佛这场纠葛从来不曾发生过。

　　（实习生廖娥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