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美梦飘逝》

　　从维熙

　　有梦的是人，无梦的是木偶。特别是文人，每天做的就是寻梦、涂梦、析梦的工作。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梦是生活的折光，是人生乐章中的变奏；文学如果也有染色体的话，孕生文学的染色体，就是因生活相异而延伸于笔端的一个个色彩不同的梦。

　　读罢钟毓材先生的《美梦飘逝》中的15篇小说（内含两部中篇小说）之后，给我的直接印象，就是他梦境的主体中，充满了悲悯的情殇。这多多少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我和毓材先生的两次面晤中，他留给我十分开朗的印象。当时，我确实不知这个谈笑风生的面孔背后，还深藏着与其面容相悖的骇世悲情。之所以在这里用“骇世悲情”的字眼，意在说明其作品中的人物，虽然多是与生活抗争或在生活中沉沦的小人物，但底蕴和内涵却很博大——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主题，是在为这个纷乱而斑驳的世界，进行着从微观到宏观的艺术扫描。正如一滴水可以折射日精月华和天地风云变幻一样，作品通过华侨在海外艰难生存的种种状态，启迪读者更公允地认知这个标有各种“主义”的地球，都因战乱或民族的隔离，而产生各自的残缺。因而笔者读完作者的全部小说之后，突然感到久在商海搏击风浪并在商海中沉浮的毓材先生，两只眼睛不仅关注着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在其心灵深处，还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者。

　　从小说《香巢》、《别了，西贡河》开始，直到收尾的两部中篇小说《静静的海湾》、《失踪的女儿》，描写的都是人间悲剧。其作品背景舞台，涉及美国、中国，以及东南亚诸多国家和地区。其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清一色都是浪迹于异乡异土的华人和华侨，其中还有一个必须提及的显著特点，就是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如阿香、阿娥……直到尾篇的杜娟——包括波兰籍的在纽约从事皮肉生意的尗尔丁娜，大多是在权力社会中沉沦的女性。我想，这不是作家有意怜香惜玉，而是由于人世间的男人和女人手中的权杖重量失衡之故，在时下的现实生活中，演绎悲情故事的人物，女性远远多于男性。当然，除了这个社会根源之外，也有着作家自身的因素。因为天下的文人多是情种，作家的泪腺不要比科学家的泪腺深邃，中国文人自古以来，感伤“红颜薄命”的人文情愫，形成了中国文学的无形的神经。《红楼梦》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一向钟情于中国文化的毓材先生怎能例外？何况文学自身就是感性思维的产物，上述的孟浪，正是决定毓材先生，能够从文并成为一个作家的渊源。

　　我很喜欢小说中对东南亚自然风光的描写，可以看出大半生在浪里行舟、并在浪里白了头发的毓材先生，在倾吐这些文字时，饱含了泥土乡情。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市井百相，那里的神庙寺院……都给我这个陌生的读者，一种亲临其境的享受。因而，我认知这是海外文学中的悦耳风铃，是升腾于文海上空的一道亮丽风景。老实说，在其他海外华人的作品中，我很少受到如此强烈的诱惑。我想了想，毓材所以能写出如此传神的风景文字，除了珍爱他生存了多年的土地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就是他中国古典文学的底蕴十分深厚。有了这样的文字修养，描人画影，自然会入木三分。

　　在毓材的小说中，我偏爱《静静的海湾》和《死去的大海》等篇章，我个人感觉这些篇章的编织，更具有小说的内在特性，小说需要人物的流动和变幻，就像是天上的云霞，像奔腾的河水——在这些篇章中，人物有着情理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命运嬗变和延伸。可能出于商务的忙碌之故，那篇《静静的海湾》，本是个长篇的题材，还很有可以写下去的空间，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宣告小说完结，我有点为之惋惜。其他各篇，亦各有各的特色，有的朴素无华，有的行文洒脱。该怎么概括毓材先生人文形象呢——可以这么说，在海外华人文学领域中，毓材先生是属于有着自己文学个性的一个。从中国内地从商下海的作家中看，商海中的斑斑杂色，是会浊染文学清纯属性的——我实难理解毓材先生，是如何融合这个染色体，“出淤泥而不染”的。将来有了空闲，我真想听听老兄在这方面的真经。

　　中国自古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之说。而毓材先生把从商和行文，演绎到这个地步，实属不易。一个行色匆匆的商子，经常穿梭于云里雾里的人，哪儿来的这样一股文学痴情，实在是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他爱憎分明，恨“文革”暗夜的血色，期冀改革开放后中国的今天和明天——这是闪烁在他作品中的赤子情怀。记得1998年秋，我和几个文友访台归来路过香港，与香港文学界友人欢聚时，我曾与毓材兄举杯共饮：一论国是，二谈家事，三抒友情。时光荏苒，一晃多年，时光流逝而过，此次掷去一纸荒唐文字，权且当作对友情的回望，并祝老兄在商海与文海大展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