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琐忆
学 正
孙犁离开我们已经7年了。然而我总觉得他还活着。他在多伦道大杂院的老屋里亲切接待客人的情景仍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鞍山西道新寓所里为我们几位来访者朗读他刚刚写就的《〈曲终集〉后记》的洪亮声音仍萦绕在耳边……
我初次接触孙老是在1979年。当时,我因要写一篇关于孙犁培养青年与业余作者的文章曾向他求教。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为人谦和。文章写前和发表后他一再对我说:不要把功劳都记在我的账上。他们几个人(指刘绍棠、从维熙、阿凤等青年与业余作者)的成长、成功,主要靠的是他们自己,我只不过是为他们做了一些打杂的工作。孙犁一向平易待人,从不以导师自命,以恩人自居。
一般人都爱听恭维的话,孙犁则不同。1981年,我与刘宗武先生合编《孙犁作品评论集》。为这件事,我们曾多次征询孙犁的意见,他恳切地嘱咐我们,编评论集要注意两点:一要多收一些研究新成果,不要总是行云流水呀,富有诗意呀,重复太多就没有意思了;二是肯定的和批评的文章都要收,要实事求是。这成为我们编评论集以及评论续编的指导思想。
孙犁厌恶拉领导、拉赞助为自己炒作,他的一句名言是:“让作品说话。”1988年,适逢孙老从事革命文学活动50周年,京、津、冀的一批文学工作者筹划在南开大学召开一次“孙犁创作学术讨论会”。他听说后,表示坚决不同意开这个会。为这件事,我和筹备组的同志一次又一次地去做他的工作,说明这次开会不是炒作,而是广大孙犁研究者的强烈愿望,是深化和推动孙犁研究的需要。最后,他勉强同意了,但提出三条要求:一:他本人不参加会议,让大家畅所欲言;二,要开成一个纯学术的会,不要讲排场,也不必请各级领导参加;三,不要拉赞助。我们按他的要求一一照办了。
许多作家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都争着出选集、文集,而孙犁对此则很低调。1993年,我承担《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文库》之一《孙犁代表作》的编选任务,找他签订编选、出版合同时,他竟出人意料地表示:我的作品已出了不少,不一定再出了。这使编选者和出版者都感到为难。后来,我把代表作的选目及撰写的《前言》给他过目,他可能觉得还有些新意,终于同意编选。他十分看重《书衣文录》,所以对代表作较完整地选收《书衣文录》予以特别的肯定。
真诚是孙犁为人为文的基本准则。他衡量人的标准是“正直和诚实”,对那种“有势则附而为友,无势则去而为敌”的势利之徒深恶痛绝。孙犁心地善良。我感觉他的心是用水做的,而且是用泉水做的,是那么柔软而清澈。在历次运动中,他少有声色俱厉、上纲上线的批判,更无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劣迹。即使在那黑云压城、人人自危的十年浩劫时期,他宁可自戕,也不做那种把人往死里整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在整个“文革”期间,孙犁没有违心地贴过一张揭发、检举老战友的大字报,更没有向造反派投递那种卖身求荣的小报告。他也从不写“认罪”的检讨,更不曾向“当时非常煊赫的权威、新贵,请求他们的援助与哀怜”。这在当时中国文坛上不能说是唯一的,也可以说是罕见的!
孙犁有他性格上的弱点和局限,然而他的心灵绝对是纯净的。孙犁远离官场,不追名逐利,不“声、色、犬、马”,不拉帮结派,不参与文坛上各种派别、圈子的争斗,专心致志于读书、写作。就文化人格而言,他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与文人。
孙犁对创作也是绝对真诚的。他一贯按照他认定的不加任何修饰语的现实主义进行创作。他往往选择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和“最了解的人物”并“赋予全部感情”(《关于〈铁木前传〉的通信》),决不虚伪造作,投机取巧,以哗众取宠的卑态而求一时的轰动。在“文革”中,曾有人劝他按照当时的政策、语言把作品改一改,他几乎没加思索地拒绝了。他宁可沉默,而决不“背于历史,昧于天良”。“文革”后,一些读者希望他能续写《风云初记》、《铁木前传》那样表现“美的极致”的作品,他坦率地表示:“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我不愿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戏的梦》)他转而“用自己诚实的感情和想法”去创作散文,坚持的仍然是“真诚”二字。他晚年写的许多回忆、纪念性的散文,记述一些友人和乡亲,“谈到他们的一些优点,也提到他们的一些缺点”,不写什么“高大形象”(《近作散文的后记》)。在为一些作家、挚友写的评论或序中,他从不为亲者讳、贤者讳、尊者讳,而常常是直言、实言,并因此多被责怪。孙犁的作品并非是无可挑剔的,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作品无任何的妄语与诳言。正因为如此,政治风云的变幻,社会大潮的起落,不仅未损伤、埋没孙犁的作品,反而使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愈益显赫。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感情真诚始能动人,艺术精美方可传世。这正是孙犁作品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秘密。
当然,孙犁也有因追求纯净与完美而产生的痛苦。他看到生活里有太多的龌龊而激愤难平;他向往“美的极致”,而完美不能实现时又使他产生“残破”的悲情与某种幻灭感。然而这又恰恰凸显了他心灵的单纯、透明和与杂质的不相容。
孙犁的前半生一腔热血投身于革命事业及革命文学,后半生满怀痴情专注于阅读与写作。他活得光明磊落,走得干净、尊严。他是冀中平原上的一朵洁白的云,是白洋淀里一股清新的风,是寂静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月。每当我们看到白云、沐浴清风、观赏朗月时,一定会想到一位像白云、清风、朗月一样的文学老人——孙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