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从外表看,石门坎不像是个很有文化的地方。但在半个多世纪以前,这个位于贵州省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最西部山区的小村,自从传教士柏格理将现代教育带入这里时开始,生长出了中国早期最优秀的现代教育硕果。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双语教学学校,开了男女学生同校的先河,修起了贵州有史以来第一个球场。20世纪上半叶,这里的毕业生,有很多考取过硕士生、博士生,其中有10多人曾担任省部级的高官。如今,辉煌一时的石门坎教育已被很多人忘记,当年遍及周边乡镇的学校,也都已无处可寻……
[我来说说]
从目不识丁向二元一次方程的飞跃 杨忠信至今记得,当年在石门坎求学时,条件十分艰苦,“冬季穿的都是单薄衣裤和草鞋,上课时有的同学只得提上个暖手的木炭火炉,夜间,一床薄羊毛毡半边做垫半边盖,寒冷难眠;夏天,一催熄灯号,壁蚤排队出来了,咬得人难以入睡”。
但这所艰苦的学校,却彻底改变了石门坎。杨忠信能掰着手指,一一历数这里创造的多个第一。这里兴建了威宁县第一所中学,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双语教学学校,开了男女学生同校的先河,修起了贵州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球场。他还发现,这里有过中国最早的麻风病院和中国第一所苗民医院。这里是中国境内首次发现和报告地氟病的地点。
现在,整个石门坎甚至找不到一个邮政所,但在当时,要从国外寄信到石门坎,只需要在信封上写下“中国石门坎”的地址,邮差就能把信件准确地送到这里。
柏格理开启的现代教育,让石门坎变成学者笔下的“西南苗族文化最高区”和“中国西南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当年石门坎留下的很多故事,如今还在被人津津乐道。
柏格理为石门坎带来了西式的现代文化教育。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这个贫穷小村里仍然能碰到英语能力很强的老人。几年前,几个英国人来到石门坎,遇到了张国辉的二叔、当年的石门中学毕业生。他们用英语对话,交流非常顺畅,一旁的翻译根本不需要开口。
杨忠信也在石门坎打下了坚实的英文基础。从高一时开始,遵照当时的教育改革,杨忠信开始学习俄语,再也没有捡起过英语课本。但如今,他说话间嘴里还会不时蹦出几句简单的英语。他表示,这都是在石门坎受教育的结果。
在母校百年校庆上,有人曾回忆起30年代石门坎的某次体育运动会。当时,举办者出了一道题:一个农夫背负狐狸、鸡、米过河,条件是每次只能带一样,使狐狸不能将鸡吃掉,鸡又不能吃掉米。要解答这道题目,需要列出二元一次方程。
“这的确是一项了不起的教育体系工程所结出的硕果。”回忆者感叹,“很难想象在短短的20年里,山里的农民从目不识丁完成了向二元一次方程的飞跃。”
完全按照现代标准设置的运动会,成为石门坎在当时最引人注目之处。无论是柏格理还是他的继任者,都在发展教育、文化、技术、经济的同时,把体育放在很高的位置。学校除了开设有文艺课、体育课,还开展足球、篮球、乒乓球、排球、游泳、爬山、拔河、田径、骑马、舞蹈、歌舞等多项活动。
杨忠信还记得,当年的大足球场离学校有一公里,每周六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去踢两个小时球。得益于当年的锻炼,杨忠信50多岁时还能在县城和一帮棒小伙子同台竞技,“我打前锋,能在场上跑个40来分钟”。这个平日一直端坐着的老人说起这些,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并专门补上一句:“马拉松长跑,我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呢!”
今年已经70多岁的朱玉冰是石门坎学校第三任校长朱焕章的女儿,她从小就听父亲讲一些传奇般的故事。比如,1934年,驻扎在昭通的贵州省第三绥靖区司令杨森,听说了石门坎足球队的名声,专门带着他的军人足球队前来比赛,结果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临走时,这名司令员硬是带走了当地的几名球员。
昔日的西式教育,如今在石门坎仍然留有痕迹。当年修建的足球场上长满野草,但仍然能看到被砸出几个缺口、刻着中英文碑文的石碑。用青石条修在半山间的两个游泳池,一大一小,一浅一深,虽然早已滴水不存,但依稀能看出四面的围墙来。
而每年端午节举行的“全民运动会”,影响远远超出了石门坎。1932年,石门坎的运动会已经开到第21届,贵州、云南、湖南、四川等地的100多支运动队前来参加,连当时国民党政府的威宁县县长雷新民也亲临现场。有人略作统计,发现比赛内容包括学生团体操、田径、跳远、跳高、撑竿跳高、三级跳远、掷铁饼、标枪、足球,高年级的国术十三路弹腿、拳术等。
到1934年,第23届石门坎运动会,吸引了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的群众,足有两万多人。
这样的辉煌,一直延续到上世纪50年代。当时,贵州省毕节地区参加国家和省足球比赛的队伍中,有一半以上的队员出自石门坎。当地许多人坚信,在1936年举办的柏林奥运会上,中国足球队中就有来自石门坎的队员,而在1959的国家足球队里,石门坎人也不在少数。
几年前,有个外国人来到石门坎,总是感叹村民生活贫困、精神麻木。但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当年从这所小学毕业的农村老人,脱口对他说流利的英语,并且亮出娴熟的脚法,和他讨论足球。
山区里的现代化社区 朱玉冰曾经收集到一本父亲编写的《苗民夜课读本》,书页已经泛黄,满是补丁,不知被翻读过多少次。书的内容有识字,有劝学,有幽默诙谐的小故事,还有农业选种、耕种知识,文字接近口语,通俗活泼。
其中“分工合作”一课中写道:“农人种稻麦,裁缝做衣服,工人造房子,商人通有无,大家分工,大家合作,人类的生活才能满足。”插图栩栩如生,一目了然,识字和传授经济学常识兼而有之。
除了教授现代知识,光华学校的教育者们重视在当地开展乡土教育和实业教育。石门坎乡村教会农业和手工业技术推广部成立的时候,苗族人王明基就在医院旁边,推广种植和手工业技术。王拟定的《推广实施大纲》,包括成立生产合作社,试办小规模农场、民众教育和协助乡村卫生事业等,推广部还组建了毛纺厂,普及织布技术;大批苗族青年被送往外地,学习各种外来技术。
杨忠信对这种“生活教育”的结果印象深刻:“从对面山上看过来,像一座小城市,当时的房子,都打了土墙,盖了茅草,墙都要用石灰刷白,看上去雪白一片,每年的春天都要粉刷一道,石板路或者土路,都要扫得干干净净。”当时,一些外地的苗族人会专程来石门坎参观。
教书之外,朱焕章走遍了附近滇黔川三省交界区的苗民村寨,推行平民教育,帮助人们脱盲。当时,三分之二的青壮年大花苗人,都能通读朱编写的《苗民夜课读本》。
1935年,朱焕章从华西大学毕业。毕业典礼上,前来观礼的蒋介石认为朱焕章代表毕业生的发言“语言通俗,道理深奥”,希望他留在重庆绥靖公署工作,却被朱拒绝。
回到家的朱焕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宋美龄送的良种鸡在当地繁衍,建成了“朱校长的养鸡场”。
在朱焕章之前,另一批毕业生还在当地建起麻风病院,开了中国西南部人道对待传染病患者之先河。直到今天,仍有患者住在那里。经过几年努力,到上世纪40年代,石门坎已经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现代化社区。在这个山村中,有医院、游泳池、麻风病院、孤儿院,人们开辟了果园,建起了手工业和农业实业推广部,甚至有邮政代办所。
石门坎还有一位校长吴信纯,毕业后回到故乡担任校长,还把学校的分校开到了其他地方,并带领人们开梯田,植树造林,把一片贫瘠的石头山改造得郁郁葱葱。
如今,保留在石门坎旧址上的《石门坎溯源碑》上,刻着“裂开泉石,牍启心门”这样的句子。每当有人前来拜访,张国辉都会带着他们来这里。10多年来,他先后接待过数以千计的学者和记者,“最多的时候,一天来两三拨”。
在这满脸皱纹的老人看来,这块石碑和它记录的故事,是石门坎最值得让人记住的东西。
(责任编辑:赵志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