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一直想要伪装一些你看不见但实际上一直发生的事情,既然我想要呈现文明与原始文化的冲突,就必须让你看见原始的文化、原始的残忍﹂
本刊记者 吴琦 发自台北、北京
2008年,《海角七号》以本土黑马的姿态,奇袭台湾票房,用5.3亿新台币的成绩刷新纪录。魏德圣的第一次成功,被归于“意外”。
新作《赛德克•巴莱》上映前,台湾媒体紧盯他剧组的进展——又缺钱了,又受伤了,又有金主了。人们一边等着他的成功,一边等着他的失败。
7亿新台币的投资、四百多人的拍摄团队、1800个特效镜头、3417米的外景海拔,日军侵台的史诗题材,对于一个不久前刚拍完处女作的电影导演而言,每一项看起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赛德克•巴莱》的构思其实早于《海角七号》,魏德圣说,后者是前者“过剩的营养”。1997年,他偶然翻到邱若龙的漫画《雾社事件》,深受触动,开始提笔写剧本。2003年,他花费200万新台币拍了5分钟的预告片,希望吸引投资,以失败告终。2008年,借助《海角七号》的成功,他再次重启计划。2011年9月初,他交出《赛德克•巴莱》的短版在威尼斯电影节提前放映,时间匆忙,不乏错漏,令他有些懊恼。9月底,电影正式在台湾上映,上下两集,全长4个半小时。票房8.8亿。作为杨德昌的徒弟,魏德圣做到了师傅没能做到的事情。
和杨德昌比赛
《赛德克•巴莱》讲的是历史上的雾社事件。上世纪初,日本人开始觊觎台湾的自然资源,将原住民的森林和土地收归己有,没收枪枝,严禁猎首、文面,引发不满。1930年10月,莫那鲁道秘密联合6个部落、四百多位壮丁,在10月27日的联合运动会上起兵反抗,光复雾社。随后遭到日本人瓦斯、大炮的报复,最终自绝性命,无力回天。
全片提刀弄枪、赤身肉搏、血光四溅,在台湾被列入“辅导级”,未满12岁的儿童不得观赏,未满18岁的少年需成人陪同观看。
拍摄期间,为了表现在山林里打斗、奔跑的镜头,剧组在台湾南投县仁爱乡的合欢山上住了几个月。高山峡谷,流水落石。在这样的地方拍摄,工作人员滑倒、摔伤都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有发狂的野猪跑来咬人。最严重的一次,车子差点翻进山沟里。
“演员跑一趟已经受伤,皮都磨掉了,还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在痛的地方再痛一次,镜头拍完不OK,还要喊‘再一次’,那是很残忍的。”
拍摄期间遭遇“八八水灾”,外景地被大水冲毁,只好在台北复制、重来。
艰苦的拍摄环境、长期欠薪的状态,让魏德圣“恍若杨德昌附体”——当年的困顿一一重现。杨德昌拍《麻将》,魏德圣是副导,最后一笔薪水也没拿到,制片人将一台小货车抵押给他,结果他被当成搬家公司,只好把车子还了回去。
魏德圣在想象中和杨德昌比赛,他说,杨导以前撑多久,他就要撑多久。《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开拍第一个月就资金紧张,硬撑了8个月,而《赛德克•巴莱》拍了10个月。
“《海角七号》之后,再拍《海角八号》绝对不是问题,别人会抢着投资。”可他要拍的是《赛德克•巴莱》,题材完全不同,投入也不在一个量级,个别投资人不仅自己不愿意投钱,还奉劝他人不要犯傻。后来,周杰伦、郭台铭出手相助,从资金上保证了影片的问世。魏德圣说:“能让大家看到这是一个有难度、有诚意的制作,我就可以和工作人员交代了。内容的好坏我来负责。”
作家张大春在报上写文章夸奖他:“魏德圣能够做到,除了意味着他和他的团队已经有能力‘拍摄一部史诗大片’之外,更实际的一点是:基于对创作者的信赖,投资人和观众能够成为再一次建立台湾电影新类型的见证者。”
在2011年金马奖的颁奖台上,《赛德克•巴莱》拿下最佳剧情片,魏德圣的感言是:“我知道我们的制作搞得很大,我知道我们的能力也没有好到能撑这么大的局面,这一路以来以很刻苦和克难的方式,虽然有很多缺失,但我以后会补回来!”
寻找我们的历史
“我负债累累。这几年因为拍了一部16厘米电影而负债一百多万,但现在要负更多的债,买了一间贵得吓人的房子……我可能一辈子都注定要负债了……”这是魏德圣《小导演失业日记》开篇的自白。
书里描述了他的人生低潮,两个多月没接过一通关于工作的电话,憋不出剧本就写日记。
丈母娘和他们夫妻一起住,阳台被划为魏德圣的专属空间。他在那里养盆栽,养“不需要打氧气就能活下去的苦命鱼”,有时还莫名其妙地用晾衣杆上的棉绳“自杀”。
“全身力量不知道往哪里打,好想找人打架,可是没有对象,没有机会。”家里人一直支持他,但也为难,一开始是看他不得志,后来是看他赌过一次,又来一次。
冯小刚曾经现身说法鼓励他: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相信,现在就没人敢说冯小刚不行。但魏德圣这个台湾男人,不像冯小刚那股霸气,他个子不高,瘦弱,口气和缓,点头多过摇头,除了台湾腔,没有别的腔调。
“50岁之前要知天命,解决我这辈子该完成的事情。现在面对生活、面对未来,还是有包袱、有压力,有内在的使命感。”看到《让子弹飞》里面的姜文,他很羡慕,也想摆脱包袱、有那样的自由。“包袱卸下来,我也可以去当大导演。但现在还是要去找资源,要请教人家。”
魏德圣的创作线索很清楚——台湾情节、本土命运,并不是商业电影的路数,尽管他已经算是台湾最赚钱的电影导演。
“我想做的事情就那么几件,要很认真把它做完。因为有故事想讲,不讲不痛快,没有完成就会觉得这辈子好像有点舍不得结束。不多啦,顶多再一个。”
他说的“再一个”,就是《台湾三部曲》。故事将回溯到“台湾还不叫台湾”的年代,从原住民、汉人、荷兰人的视角展开讲述。又是一部巨制,他猜大家会说“天哪,你又来了!”,于是连忙解释,“这是以后会做的,不是下一部。”
准备剧本的时候,魏德圣也在寻找自己的历史。人过三十,开始询问自己祖辈的来历。他的父系祖先由大陆迁徙过去,母系则是台湾平地的原住民,称为“平埔族”。祖母告诉他,60年前,祖父拥有一家瓦片厂,站在高处往下看,所见红色屋顶全是他家出品。
文明总是在主导野蛮
人物周刊:为什么你的作品都锁定在对台湾本土意识的挖掘?
魏德圣:我没有刻意去做这种计划,一开始只是发现一个好故事,发现之后就要去读更多的历史。历史写得很简单,谁死了,谁杀了人,并不会照顾人物的心理,也无法查证。往前推20年,往后推20年,才能让历史中一笔带过的情节有生命。了解到更多,就对台湾的命运有更多的思考,体认到台湾不同族群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到我们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应该有一种重新认识的胸襟,不仅要了解,还需要化解。
人物周刊:你希望用你的电影来化解这个仇恨?
魏德圣:这是最好的期待,但我知道这很难。这么久的时间,不要说原住民和日本人,就是原住民和原住民之间的仇恨都解不开。彼此好像和平了,一遇到利益分配,问题又来了。这不是原住民的问题而已,而是人类无法得到教训的一个循环。只能希望这部电影让原住民看轻这些政治或者利益斗争,激发他们那种自觉的骄傲。
人物周刊:《海角七号》里的化解更明显一些,但《赛德克•巴莱》却是硬碰硬。
魏德圣:程度不一样。《海角七号》只是用遗憾来化解遗憾,但《赛德克•巴莱》必须回到仇恨的原点,去化解仇恨。
人物周刊:《海角七号》上映时,人们对其中台词和剧情的政治隐喻猜测颇多,但你并没有跳出来解释,为什么这次不同?你在电影之外做了很多解释。
魏德圣:我一直认为电影不需要解释,可我发现这一部好像需要,不然人们会有偏颇。每次去电影院放映的时候,我都会说,请各位先放下文明的武装,回到一个只有你的族人和传统文化的世界,把你的历史观拿掉,把你的国际观拿掉,把你的政治文明、教育全部拿掉,再来看这部电影。因为电影一开场就是出草(猎人头),直接跳到猎人文化传统的核心,有人会不适应。
我们被文明统治太久了,已经文明到不可以杀生、不能呈现杀动物的镜头。文明一直想要伪装一些你看不见但实际上一直发生的事情,既然我想呈现文明与原始文化的冲突,就必须让你看见原始的文化、原始的残忍,从这一群守着山林的猎人来看历史。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文明人,你怎么跨越这些障碍?
魏德圣:一开始看到这个故事,我还是站在好人或坏人的立场上,热血沸腾。后来去问漫画的原作者,他提醒我从信仰的角度来看,人类就没有对与错,那时我才更深入地去了解他们对于祖灵的信仰。
我是基督徒。我要先放下我的信仰,再去了解别的族群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我的心胸会更开,会慢慢解放。他们的相信是不能被打破的,如果有人说你的神是最没有用的,刀子拿起来就砍,“你怎么可以侮辱我的神明?!”日本人进到雾社,说原住民的祖灵是没有用的,只能信天皇。越是文明,越是喜欢去主导野蛮。
人物周刊:赛德克族人后来对影片中与史实不符的地方也提出过意见,你怎么看?
魏德圣:历史永远是片面的,有时他们内部也各执一词。我拍的是电影,不能不回到人物的心理动机,必须有一些猜测、判断。推理要有根据,但不见得百分之百精确,不符合族人的期待,就会反弹。我也不能说他们错,他们没有体谅我要讲的是故事,而不是记录历史。即使有些桥段不符合史实,但精神没有变,文化没有变,历史的大事件维持住了,大多数人也慢慢接受了。
电影是带观众入门。观众有的来看历史,有的来看热闹。后来我们出了一本书《真相巴莱》,把电影和史实的差别写出来。会去买那本书的人有多少,就代表真正想要了解真相的人有多少。电影不是学术论文,是普及的、平民的艺文产品,是老人给小孩讲故事,而不是教授给博士生讲课。
人物周刊:这部书其实就是在暴露你的剧本和历史的不符,没有顾虑么?
魏德圣:其实我对族人的观点是很在意的。我不想让他们认为我是在乱来。
赤裸地走向你,是我最大的武器
人物周刊:有人认为现在是台湾新电影运动的第二波高潮,你也身处其中,怎么看待这种表述?
魏德圣:我当然承认这是值得期待的一波。台湾电影从很不景气到现在,差不多快二十年了。我们就好像在攻城堡一样,城堡原来是我们在经营,结果被好莱坞的电影攻进来,慢慢反客为主。我们在外面想打开那些门,直到有一天《海角七号》踢破了一个门,《艋胛》踢破一个门,《鸡排英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又都踢破了。现在城是攻下来了,主人又换成我们,接下来我们会经营吗?第一波的人都是导演,都是武将,我只能撞墙,把这个门撞破。接下来制片人负责经营,制定规则、制度,让内需的市场安稳下来,再往外拓展。
我觉得接下来台湾电影圈慢慢会集合成制片人的战斗,也许短期内会有少许的内斗,但我希望大家是在比谁更好,而不是要把谁压下去。
人物周刊:作为踢破那一脚的人,你的个人经验是什么?
魏德圣:那时候我的观念是要把台湾的地盘抢回来,把台湾的观众找回来。我们有天生的好条件,因为这是我们熟悉的地方。那时候台湾电影制作费低,品质就不会好,电影就不会卖座,制作费更低。但是,台湾有2300万人,有十分之一来看就是230万人,《海角七号》算起来也就是全台湾十分之一的人来看。那时我用将近五千万拍这部电影,被人家笑到死,但我想只要拍得诚恳,该做到的都做到,观众就买单。证明这个方式可行以后,制片慢慢成本拉高,后面的《鸡排英雄》、《艋胛》都是几千万的投资,也都赚钱。大家终于开始想,这部电影该有多少预算就找多少钱去做,而不是一再降预算,粗糙地把它做完。
人物周刊:可是你拍新片时还是遇到了资金的问题。
魏德圣:第一次成功,人家都说是幸运,还是有人不信任。台湾电影在那个时候还蛮争气的,一部破亿的电影可以说是幸运,可是当第二部、第三部出现的时候,就不是了,特例就变成了惯例。以后再有台湾的案子提出来,应该会得到认真的阅读。以前的情况是,香港的案子看一看,大陆的案子看一看,美国的案子看认真一点,台湾的就先放一边。
人物周刊:现有的名声、名利,对你的改变是什么?
魏德圣:这些东西让我更相信,只要是对的事情就应该做,如果我有这个能力去促成,那么更多更美好的事情也可以一件一件地发生。艺文是最有可能改变世界的,即使改朝换代,不管有没有钱。因为它是生根,多大的台风都无法拔根,一旦拓展到底,路就会开,人跟人之间就会互相接纳。
人物周刊:你还是相信那个化解的力道。
魏德圣:对,我把台湾最核心的东西展现出来,不只是对大陆,对于世界也是这样。我把我的给你看,你把你的给我看,彼此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坦诚相见。当我是来跟你谈判的人,我赤裸裸地来,不带任何武装,你会拔剑出来吗?我赤裸地走向你,这是我最大的武器。
人物周刊:你也提到了两岸关系,这也进入了你创作的考量吗?
魏德圣:是的。我对大陆的认识大部分是从电影里面得知,里面传达的信息有好有坏,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想这个,原来他们曾经是那样。台湾电影也要从这种角度让大家看到,不能永远只是那种不痛不痒的大城市、小爱情。那是生活的调剂品,主食还是历史、文化、人的思考。台湾人和原住民要彼此谅解,两岸之间又何尝不是?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这个时代充斥着太多不理解的批评、不理解的辱骂,小到玩笑,大到政治权谋。
如果说政治经济是大人的世界,艺文就是小孩的、是无邪的,爸爸妈妈吵架,孩子还是可以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