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古侗寨火灾频发藏隐患 防火方案遇两难困境

　　火灾前的骆团侗寨，安宁而祥和。挨挨挤挤的木质吊脚楼，是侗族民居传统，也是侗寨频频“火烧连营”的主要原因。图/林安全

　　核心提示

　　侗寨频频“火烧连营”，木质吊脚楼集中连片是重要原因，就此，侗区提出“五改”防火方案。但“五改”的意义已不局限于消防，必然会改变侗寨原生态。现在，当地正面临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难题：改还是不改？本报记者吴通清 通道报道

　　时令已过春分。通道县播阳镇上湘村外的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已经盛开。油菜花后面，是一片焦土。3月9日凌晨，上湘侗寨失火，40余座木屋化成灰烬。

　　现在，焦土已不再冒烟。原本房屋挨挨挤挤的上湘村，空出好大一片地来。不时有侗民来此站定，望着这片空旷发呆。

　　这已是通道侗寨一个月内发生的第三起火灾。实际上，火灾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三省坡”下的侗苗村寨，自古以来挥之不去。

　　时光已衍进至现代文明，如何将现代消防与侗族民俗有机融合已成当务之急。遗憾的是，现实中存在诸多冲突，要在二者之间探寻到一个有效结合点并不容易。

　　火灾，古老侗寨的伤痛

　　今年以来，通道侗寨频频失火，损失惨重。火灾留下的白地与焦土，是侗寨挥之不去的伤痛。

　　2月16日，吴奉忠扛着锄头，来到自家被烧的宅地前。望着眼前的这片空旷，他愣了好一会儿。

　　吴奉忠是通道县独坡乡骆团村村民。“骆”为侗语发音，意思是“船”。骆团，就处于侗族“圣山”三省坡附近的一条船形山谷里。

　　据骆团吴氏家谱记载，骆团侗寨的历史可追溯到明末清初。现在，此处聚居的侗民已经超过500户。上百座吊脚楼掩映于山谷之中，寨内清泉潺潺，寨外梯田错落有致。

　　在漫长的岁月里，骆团的侗民们男耕女织，在芦笙与侗歌声中繁衍生息，生活一如世外桃源。

　　但2月13日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这个侗寨的历史留下一道伤疤。

　　火灾发生的时候，吴奉忠正在自家一楼烧酿米酒。突然，他听到有人大声发出火警，于是提着水桶就冲了出去。

　　最先发现火灾的是村民吴丙奉。吴丙奉住在骆团最高处，是他最先发现了火光。

　　更多的人也提着水桶和瓢赶来。“火把头”（指火源户）是王秀云家，最先从三楼烧起。

　　大火蔓延迅猛，骆团挨挨挤挤的木质吊脚楼天然是火的温床。很快，吴奉忠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被火舌吞没。

　　火势凶猛，光靠村民手工提水灭火，显然无济于事。有村民提醒，村里有几个消防龙头，也备有消防泵和水带。混乱中，有人试图启用这些消防器材，但怎么都用不了。

　　没有办法，一部分村民开始提着斧头和锯子在火场外围拆房，欲阻止火场范围的继续扩大。

　　一个多小时后，邻近村寨虾团、独坡村民带着消防泵赶来灭火。又过了一段时间，县消防大队的消防车到了，这才控制住火势。

　　公开数据显示，骆团火灾共烧毁71栋木楼，为救火拆除22栋木楼，受灾群众500余人，直接经济损失达600多万元。

　　事实上，骆团火灾并不是今年通道侗寨的第一起火灾。

　　在此之前，火灾已于1月30日造访过该县播阳镇龙吉村。随后，火警又在该县双江镇红香村发生。为此，通道县向全境发出火灾预警。

　　骆团火灾，也不是通道侗寨发生的最新一起火灾。

　　3月1日，该县陇城镇又发生了一起火灾。3月9日，播阳镇上湘村再发大火，40余座木屋化为灰烬。

　　“火”之于侗寨，自古以来都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字眼。旧时村寨结怨，最忌放火烧寨。村民吵架，以“一把火烧了你们寨子”的咒骂最为刻毒。

　　通道所处的三省交界地带，山高林密，旧时匪帮横行。土匪劫掠侗寨，攻不下就放火。这样一来，“匪患”也常常演变为“火患”。

　　骆团所在的独坡乡，号称“独坡八寨”，含独坡、木瓜、骆团、虾团、金坑、地坪、上岩及孟冲八个自然村寨。据通道县编制的《独坡八寨志》记载：1930年，广西匪首俞承刚和杨贵松率匪众窜入独坡，曾连烧独坡、木瓜、地坪、虾团及骆团5寨。1933年，桂匪王标率匪众再次入侵独坡村杀人放火，全村化为灰烬。

　　新中国成立后，1972年、1981年、1986年，独坡境内亦发生过大火灾。离骆团火灾最近的大火灾，发生于1999年，该乡地坪村被烧毁房屋120间，死亡3人。

　　“现代化”带来副产品

　　随着社会的衍进，“炭火”隐患尚未消除，“电路”隐患已然显现，原有的消防传统正在现代生活的冲击下减弱。

　　防火，是侗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往，侗民煮饭、取暖、烘烤等，无一不用火。几乎每家每户都储存有大量的柴火和木炭。警惕性高的侗民，在出门和睡觉之前，都会采取水浇、灰掩等方式消除火患。“火把头”多为那些粗心大意、老弱病残或愚钝者。

　　骆团村村民吴忠好记得，从小爷爷就跟他讲火灾故事，告诫他要随时注意清理火源。

　　事实上，由于教训惨痛，侗民有着悠久的消防传统。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而是借用汉字立有“侗款”（相当于民族法），其中详述了防火的重要性以及注意事项，并立有惩戒措施：对“火把头”，轻则需杀猪宴请全寨人以示赎罪，重则要被赶出寨子，甚至处以沉塘极刑。

　　火灾发生后，愤怒的灾民围住“火把头”王秀云，大有将其扔入水塘之意。王秀云眼有残疾，手脚不便。幸亏辖区民警及时出现，将早已吓傻的王秀云夫妇及其1岁小孩护出人群。

　　1月30日龙吉村火灾，“火把头”至今一直寄居在亲戚家。只有等到其他村民消了气后，他才能回家。

　　除“侗款”上有防火规定外，侗族琵琶歌中亦有《防火歌》，世代传承。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通道侗族琵琶歌传承人、通道侗歌协会常务副会长石志运，曾在记者面前用侗语弹唱了一首“防火歌”：歌中首先强调了防火的重要性，随后总体介绍防火知识，特别针对老人、妇女、小孩这些特殊人群传播防火知识，讲完家庭防火后，又强调山林防火。

　　此外，几十户以上的较大团寨，均设有“喊寨人”，或专职，或轮值，每天上工前及晚饭后，一边敲锣（或竹筒、木梆），一边四处吆喝：“小心防火啰！睡觉前要熄灭炉火啰”

　　具体到每家每户，家长则从小就对小孩灌输防火知识。按传统，每家均备有大水缸，称为“太平缸”，每晚必须挑满，既作生活之用，又备灭火之需。

　　1993年左右，三省坡周边的侗苗村寨陆续架设了高压电线，电线延伸进普通侗民家。相比烧柴用炭，清洁、安全的电力很快受到侗民青睐，而电力驱动的电视机等电器，又拓宽了侗民看世界的视野。电力，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侗乡和侗民的面貌，其意义不亚于一场“现代化”。

　　但电力的普及，也对提醒“睡觉前要熄灭炉火”的“喊寨人”传统造成冲击。与此同时，用电的安全隐患日益凸显。

　　以前架设电线，政府只负责将线路接到乡村，入户则多由村民自理，这样各家的线路规格、负荷量、布设走向等都难以做到统一和科学。另外，侗民普遍缺乏科学用电知识，一些人家甚至用布条或报纸去捆绑电线接头。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升，侗民家里的电器越来越多，电路故障也引发了越来越多的火灾。一种说法称，骆团火灾，即为“火把头”家的线路碰出火花引燃包在外面的报纸引起；3月9日的上湘火灾，源于使用电烤箱不慎。

　　近年来，侗寨又自制引流管道，将山泉水改造成“自来水”，这大大方便了侗民生活。但是，这样的“自来水”，无论是水量还是水压都受到限制。

　　“自来水”还带来一个变化：没有必要再经常大量储备水，各家各户的“太平缸”几近绝迹，原有的水池和水井也多被废弃。

　　显而易见，火灾一旦发生，如何在短时间内就近获取大量水源，就成了一个难题。

　　“五改”超越消防意义

　　“五改”的防火方案，被认为是侗民生活的又一次“现代化”，在改善侗乡面貌的同时，难免会打破侗寨原生态。

　　接连不断发生的火灾，让侗寨头痛不已。经多年探索，三省坡周边侗区提出了“五改”防火方案：即寨改、电改、水改、灶改、路改。

　　最新消息显示，骆团及上湘侗寨的重建，将严格按照“五改”要求进行。

　　骆团村民吴柳信等人介绍，在“五改”中，“灶改”易为大家接受，成本也不高；“电改”“水改”及“路改”也受欢迎，但都得依靠政府投资；“寨改”则受制于山区宅基地严重不足。

　　当地官员表示，进行电网改造，每户村民大概要300多元。这样算下来，全县近5万侗户，耗费甚巨。此外，十户以上的团寨至少需配备一到两台消防机动泵，每台七八千元，全县配备的话需要近五千万元。

　　一个尴尬的现实是：通道是国家级贫困县，去年的财政收入刚刚过亿。

　　另外，“五改”被认为是侗民生活的又一次“现代化”，其意义已不局限于消防。“五改”之后，侗乡的面貌必然发生重大变化。

　　侗寨火灾，常被人描述为“火烧连营”。除了消防设施不足，另一个重大原因是：众多木质吊脚楼挨挨挤挤，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一旦火势蔓延，极难控制。

　　吊脚楼，是侗民族的传统民居样式，纯木结构。吊脚楼结构谨严，不用一颗钉子，全是卯榫嵌合，显示出侗族建筑工艺的高超。

　　侗族又有聚族而居的传统。一个山谷，往往集中了几十至几百户侗民，侗寨往往呈现出“大村落，户接户，房挨房”的格局，寨中再衬以鼓楼、凉亭及风雨桥等特色建筑，极富美感。

　　通道县侗学会副会长、原史志办主任吴文志介绍，侗民聚族而居的传统与旧时抗击匪患及抵御外敌入侵有关。此外，西南山区多沟壑，转个弯便为视线及听力所不及，聚居的话能互相照应。

　　但是，以上两个传统，都使侗寨在防火方面呈现出极度脆弱性。由此，五改中的“寨改”，提出依托地势，把大寨改成若干小寨，辟出“防火线”。

　　一旦实行“寨改”，必然会打破原有大寨原生态，这又与当地正在进行的申遗活动产生一定冲突。

　　目前，通道县正以坪坦河流域的百里侗文化长廊作为核心区域，与桂黔两地侗寨捆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先后发生火灾的骆团、上湘，则为相关专家规划申报中的“湘黔桂三省坡侗族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区域，目前正在争取国家立项。

　　吴文志认为，进入“申遗”核心区域的村寨，肯定要保存原生态侗族建筑景观，户数及建筑群也得达到应有的规模；但外围侗寨可以加快“寨改”步伐。

　　但问题是，这些暂不实行“寨改”、保留应有规模的核心侗寨一旦发生火灾，其损失必定无可估量。

　　民俗与安全谁更重要？

　　在凶残的大火面前，改变是必然的出路。但要在传统民族特色和现代消防安全之间找到一个有效结合点，恐怕并不容易。

　　改还是不改？怎么改？这在新老侗民之间也产生了分歧。

　　出于防火等原因，近年侗民建新房时，很少再建纯木质吊脚楼了。半年前，吴忠好也建起了新房，这是个“杂体”建筑：一楼是砖混结构，二、三楼是木质结构。

　　建房之初，吴忠好80多岁的爷爷奶奶就表示反对，“看着不像”，“住着不习惯”。吴忠好却认为，这个样式既有民族特色，还能防火。

　　不过，在骆团火灾中，这个被认为能防火的新式建筑，并没有逃脱被烧掉的命运。

　　在侗寨，极个别人干脆建起了纯砖房屋。这在寨子里引来议论纷纷，“一个村里人，怎么住得像个城里人似的？”

　　这些纯砖房屋，突兀于成片的吊脚楼里，一些老侗民觉得“蛮不顺眼”。不过，28岁的吴忠好却觉得很好看，“住久了就会习惯的”。

　　吴义榜年近六旬，他很是怀念过去的日子：大家住在一个大团寨，农忙之余，便聚在鼓楼里、风雨桥上聊天、吹芦笙、唱侗歌，“如今，会唱侗歌、吹芦笙的年轻人怕是没几个了。”

　　虽然对新式建筑看不惯，对“寨改”也心存疑虑，但这些老人明白，在凶残的大火面前，不做出一点改变，怕是不行。

　　骆团火灾后，怀化市市长李晖指出，侗寨重建，一定要在保持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兼顾现代消防需求。

　　不过，吴文志认为，要在传统民族特色和现代消防安全之间找到一个有效结合点，恐怕并不容易。

　　中国社科院教授、中国侗族文学学会会长邓敏文认为，“保护好历史遗存下来的有价值的旧建筑，逐步使用新材料建造具有传统风格的新建筑，是侗寨防火的根本之道。”

　　通道县文联主席杨旭昉进一步提出，可以尝试在房屋内层使用红砖，外层则按照侗楼传统样式用木板装饰。另外，可以尝试划定新区建现代化砖房，老侗楼原封不动，就地保护。

　　不过，这种“包外壳”的形式也被质疑，有人认为，这是形式主义。

　　在一些专家看来，在建筑美学与居民生命财产安全发生冲突时，安全应该放在第一位。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单德启在《设计家》杂志探讨有关中国传统民居的话题时提到：任何民居模式都有时空坐标，必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而变化。为此，单德启提出“少量保护，大量更新改造”的观点。

　　广西大学土木建筑工程学院韦玉娇副教授经过对侗寨的多年考察、研究指出：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民俗和安全同样重要，所以对民居的改变应该持认同态度。她认为，要想保持民族特色，更应该提倡一种内心的认同，只有文化本身的载体意识到自己文化的重要性，才能让民族文化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