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綦江区石壕镇白岩,逢春煤矿的排放工张勇强结束当天的工作,走向地面。 |
3月31日,张勇强和老婆经营着这个在当地有些规模的小超市。 |
他曾经做生意日进斗金,但也敢一夜间输掉七八万;为戒赌,他选择一边当煤矿工人,一边经营着两个小超市
挖煤,历来是一份苦差。在终年不见阳光的逼仄通道里,长时间直不起腰,连续十多个小时不能喝水、进食,还要在呛人的煤灰里奋力工作。
井下工人要忍受的不光是身体的劳累,还有矿井里随时会来的潜在危险。井下一分钟,心就悬一分钟,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在重庆能源逢春煤矿,一位身家过百万的老板(开了两个小超市)也在井下工作,并且坚持了3年多。他叫张勇强,今年39岁,现在他一边当老板,一边下井当矿工,双重身份差距悬殊,而且他对“矿工”身份的喜欢程度还比“超市老板”高。
在井下是矿工,出井就变回经营小超市的老板。张勇强的双面人生,反差有些大。而这样的生活,从2008年9月开始,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三年多。
做生意比当矿工更能挣钱、也更轻松。为何张勇强每天要匀出十多个小时下井?他说:“这是为了戒赌。做生意十多年,我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前些年大把大把往外输钱,赢的时候却很少。”为了戒赌,他选择去逢春煤矿工作,现在如果还有牌友找他凑一局,他会立刻回答到,“哪有那个时间啊,我还要上班呢,每天下井十多个小时。”
2009年以来,他已经快三年都没赌过钱了,他评价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好,而且是多年来最好的时候。
那一天
天空漆黑,你骑着摩托,奔跑在漆黑的山路,朝煤矿飞奔
一碗小面,六点下矿,十个小时,你疲惫出井,眼睛通红
你脚未歇,开着三轮摩托,来回奔跑,挨家送货……
(2012年3月31日)
井下工作10小时后,又挨家送货
3月31日清晨4点,綦江金鸡岩上路的干打垒家属区楼栋还沉浸在浓浓的夜色中。淅淅沥沥的小雨轻轻敲打屋顶、地面,空气湿冷,人们比平时更加眷恋温暖的被窝,正是最好睡眠的时候。
清晨4点起床,奔向矿井
张勇强的闹钟就在此刻“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破清晨的宁静。他掀开被子关掉闹钟,穿好衣服,睡眼朦胧地洗脸、刷牙。冷水浇在脸上,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就趁着这份清醒,骑上摩托车,出发了。
车灯照亮了漆黑的山路,像他一样骑摩托车的有几十、上百位,都是赶去重庆能源逢春煤矿上早班的矿工。山路蜿蜒盘旋,20分钟后,他们陆续抵达白岩。
小街上依然黑沉沉,但饭铺都开张了。这些小饭铺专做早班矿工们的生意。一碗小面5元,一份豆花饭7元,张勇强和同事们坐下来开始吃早饭。大家嘻嘻哈哈打趣几句,不抽烟的张勇强从包里摸出给同事们准备的香烟,大方地散了出去。因为对人客气,他在矿工里人缘很不错。
“你自己当老板就好啰,跟我们当撒子矿工嘛,你又不差这点工资,人还累。”同事接过张勇强的烟,忍不住又问了一回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张勇强挑着小面,大口大口地吃,乐呵呵地说:“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打不成牌。我以前输得太多了,现在上班有钱赚,又没得时间出去打牌,算起来,上班把多的都赚回来了。”张勇强是个乐观派,他不嫌下井累,他说只要不继续输钱,那就赚大了。
下井了,一忙就是10小时
吃完早饭,早上5点,早班矿工的排班会开始了,队长开始给每个下井工人安排当天工作。张勇强细细地听了安排,换衣服、领工具,他把联系业务用的手机锁进换衣柜,换上工作服钻上了进矿的人车。
从离开手机开始,他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不再是小老板,井下的十多个小时,他唯一的身份是下井矿工。12人一列的人车从523井口准点出发,沿着轨道在漆黑的矿洞里“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拐弯、前进、再拐弯,7500米长的轨道,要行驶40分钟,张勇强趁这会儿补瞌睡。
40分钟后,人车到达540变电所附近,张勇强打开矿灯下车走上几分钟,矿洞内风特别大,穿着棉衣依然觉得冷。张勇强和同事排队乘坐吊挂人车去640平面。从540到640有70米的垂直落差,只能靠吊挂人车才能上得去。
矿工们叫吊挂人车为坐猴儿车,这是一个类似自行车坐垫的装置,挂在悬空的钢索上,人抓住杆子坐上坐垫,蜷缩着身子一点点被吊着移动,动作看上去就像爬树的猴儿。坐在猴儿车上,身后黑暗的坡道深不见底,矿工们的经验是:朝前看,千万别回头自己吓自己。
下了猴儿车,矿洞更加窄了,张勇强背着扳手、提着油桶靠着矿灯的光线往更深处的操作面走。矿洞里,除了脚步声,还有风声、水流声以及其他同事操作的动静传来。最吓人是放炮,整个矿洞内都跟着震动,矿道内常常扑簌簌地往下掉东西。
下午4点左右,重庆晨报记者在重庆能源逢春煤矿523井口外,等到了刚出矿的张勇强。他头戴安全帽和矿灯,腰上挂着沉甸甸的扳手。工作服和解放鞋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此时的他显得很疲惫,眼睛红红的。
此时,距离他早上6点下矿,已经过去了10个小时。本来,张勇强应该乘坐下午2:00的人车出矿,但因为当天矿内水流过大,人车电瓶进水短路,张勇强等早班工人等不到来接他们的人车,步行近两小时才从矿洞内走了出来。张勇强夹在矿工中,和他们一样身材精壮、脸色红黑,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上井后,挨家挨户送货
15分钟后,张勇强洗完澡换了衣服,再次出现在重庆晨报记者面前时,我们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张勇强拿着大屏幕手机,不断接着电话联系业务,完全是精明干练的老板模样。平头,面庞白净,名牌运动服外套里,穿了一件鲜艳的橘色翻领T恤,扎着皮带、踩着黑亮的皮鞋,非常精神。
换上干净衣服后,张勇强立即查看了未接电话,并逐一回复过去。张勇强在井下的时间太长了,一般出井后未接电话少则五六个,多则十多个,大部分是让他送货的。从换衣服后的十多分钟,张勇强一直在处理未接电话。
张勇强目前开着两个小超市,一个由妻子负责,另一个由他的父母照管,两个店的订货都由他负责送。一出矿井,张勇强立即骑车回家,换上一辆大的三轮摩托,装上货逐一按客户要求送货上门。
“大桶菜油,知道了,马上送过来。”“一袋米,一袋面粉,好的。”张勇强一边回电话,一边记下了客户们的要求。经常向他订货的一家餐馆,订了一桶180公斤装的菜油,还有一些饭馆订了米、面粉、作料等。不需要纸笔,张勇强迅速记在了脑子里,立即骑摩托车回金鸡岩,着手送货。
张勇强的小超市在金鸡岩上路,40多平方米的店堂里,粮油、副食、水果、日化、作料、干货应有尽有,品种丰富,普通家庭所需基本上都能买到。
小店不光做零售业务,还兼批发,附近餐馆、食堂以及边远小店等,也从他这里进货。张勇强每天下班后,累计要送的货已经堆了很多。
出井后,别的同事都回家休息了,他一回到家却忙着把成件的烟酒、作料、大米,搬上三轮摩托,挨家挨户送。最远的客户,距离张勇强的小店有两三公里远,下班后同事们常见他骑摩托车在金鸡岩附近忙碌。
那些年
(上世纪90年代)
你是农家孩子,十几岁就当小工贩卖蔬菜水果
钱好赚,你说你开着的大货车,就像一辆运钞车
钱来得太快太多。你迷失了,沉迷赌博,一夜间竟输掉8万
钱来如流水不珍惜,一夜输8万
在金鸡岩,张勇强经营小生意已经十几年了,大家都猜他身家早已过百万。“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当年不赌博,把输出去的都加上,倒是不止这么多。”张勇强不喜欢别人说他身家大,他常常自嘲说,真有那么多钱,就不必每天这样累了。
但熟悉他的人帮他算了一笔账,几处房产外加两个店面,他的总身家肯定超过百万。而这个百万元的小老板,完全是靠白手起家积累起来的。
张勇强的老家在赶水,小学毕业后,1987年他就一个人到巴南区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到了1992年,张勇强回到綦江,当时赶水到金鸡岩有小火车,他就每天从赶水批发蔬菜,乘火车运到金鸡岩贩卖,每天两趟。
金鸡岩车站到上路菜市场,有一段几百步的陡峭梯坎,一米多宽,打空手走都困难,张勇强每天还要背一百多斤蔬菜,从下到上背两趟。因为能吃苦,他很快有了一些积蓄,又开始做粮油、水果生意。
张勇强喜欢感叹,上世纪90年代的生意好做,那些年头挣钱真容易。当时,他从湖北拉冰糖柑到重庆卖。“垄断生意,没人争,柑子好收,运到重庆又卖得起价,3块5到4块一斤,运拢重庆就是钱。”这是张勇强自认截至目前,他最成功的生意经。
据张勇强透露,从湖北到重庆的运输费用为7000元左右,冰糖柑到重庆后的销售价格在3.5到4元钱一斤。而这条他自己开发出来的水果销售线,每周可以从湖北运来12吨冰糖柑,对他来说,拉新鲜蔬果的大货车就像是运钞车一样可爱,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钱是好赚,但辛苦也是别人不敢想的,有次张勇强被困在娄山关山路上好多天,饿了只能自己去车厢里找几个冰糖柑来抵饿。运冰糖柑都是冬天,长途运输偶尔会碰上雪灾或塌方堵路,好在冰糖柑经冻,在路上多耽搁几天问题也不大,但苦了押车的张勇强,他说那种苦真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的。
张勇强不光从湖北进冰糖柑,他还去陕西拉过苹果,正是因为曾经有过的这些经历,张勇强说,在井下饿上十多个小时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张勇强人能干,又能吃苦,按说他的生意应该越做越大。但他后来和一起做水果生意的朋友,迷上了打牌。
张勇强特别喜欢打金花,那时他每一趟去外地运水果,到了宾馆立即约上几个朋友,关起门来赌。“手气又背,输得多赢得少,赚的钱再多,最后都成了别人的。”现在张勇强回想起那些年输的钱,仍然感觉心里隐隐作痛。
张勇强的妻子杨崇贵,开始是不同意丈夫下井的,觉得太危险,后来听他说是为了戒赌,立即支持他。“他原来要是不赌钱,现在也不必去挖矿,坐着吃都够了。”杨崇贵开着玩笑说,张勇强钱是挣过不少,但后来都输掉了,只要他能戒赌,比啥子都强。
丈夫到底输出去多少钱?杨崇贵搞不清楚,她说反正丈夫拿回家的钱不多,水果生意赚的钱都输出去了。张勇强告诉记者一段往事,多年前老婆让他去重庆买一套房子,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当时价格是1900元一平方米。“回来报账,给老婆说买成2400元一平方米,开盘涨了500元。”房价“涨”了的谎话,让他扣下了7万多元私房钱,填了外面的赌债。
“那时候真是荒唐,去一趟陕西,先不进水果,关在屋里从头天晚上赌到第三天早上。”几个经营水果的老板都不做生意了,关在屋子里赌博,家人打电话来问事情办好没,大家集体撒谎说水果收不上来,还要再等几天,其实都是为了腾出时间来赌博。
为了赌博,张勇强说他们几个朋友把啥子谎话都说过,但他手气最背,一晚上输七八万的时候不少,但赢得最多的一次,才赢了不到4万元。“有赢有输,具体这么多年输了多少,我真的说不清。”张勇强唯一能算得出来的,是他经营得很好的水果生意,其实没有为他带来多少财富,因为赚到手的钱放不了一会儿,下次进货可能碰上牌友就输个精光。
那一年
(2008年9月)
外人说你身家百万,艳羡不已。
家人有苦说不出。你每次回家,双眼通红,荷包空空
蛤蟆再大只喂蛇。老父当头棒喝,点醒了你。
父亲一句话,为戒赌当煤矿工人
张勇强就这样折腾着,辛辛苦苦赚的钱从牌桌上不断往外输,他说那时候就是沉迷,想过要戒赌,但无论如何都戒不掉。“一起做生意的朋友都打牌,我嘴上说不打,坚持不了多久,又被拖进去了。”2008年前,张勇强的生活主要就是外出挣钱,剩余时间都在打牌,他喜欢赌在金鸡岩上路都出了名。
外人看张勇强是成功的老板,生意做得大,但家里人才清楚,他没存下多少钱。2008年,65岁的父亲看着熬夜打牌双眼通红的张勇强,语重心长地说:“蛤蟆再大只喂蛇!”这句话像当头棒喝,把张勇强点醒了。
他回想自己这么多年,从滴着汗水背菜开始起步,好不容易把水果生意做大了,挣的钱却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向了牌桌子,白折腾一场。
这次谈话后,张勇强彻底清醒过来,他下决心要戒赌,好好做生意。但戒赌比他想象中难得多,试了几次,一旦去外地进货,又鬼使神差地走上牌桌,前功尽弃。张勇强形容他的人生中,最痛苦的就是那段时间,想戒赌,但管不住自己。
2008年9月,张勇强进入逢春煤矿工作。三年多来,他也曾经历过一些危险的瞬间,至今想起来依然感到后怕。
他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喷孔事故,前段时间,他和搭档彭明正在610附近进行割逢操作,突然遇上千斤顶垮塌,两人于是分头去附近找枕木等材料来垫高。
彭明朝进风巷方向去寻找,张勇强则去了回风巷,刚走出80米左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巨响,一阵大风涌过来,吓得张勇强头都不敢回,朝前猛跑。
“瓦斯涌出来了,我本来应该往进风巷跑,那边更安全。但我回不去了,只好一直往前面跑,找机会进其他巷道。”十多分钟后,他穿过风门绕到其他巷道,碰到了正在焦急寻找他的彭明。彭明冲上去大声喊着张勇强的名字,问他有事没有,事故发生时,处在回风巷的张勇强很危险,如果瓦斯浓度过大,他可能会被困住,只能依靠应急设备呼吸。
事后他们再回到610,看到现场两人惊魂未定又是一阵后怕,他们先前所处的位置已经被霎时间喷涌而出的几吨煤完全掩埋住了。钻机等设备全埋在煤炭里,幸好他们俩当时都走开了,要不也被喷出的煤炭给埋了。几秒钟的事情,也许就攸关生死,张勇强回忆那一刻,恐惧感慢慢浮上来,心里全是庆幸,庆幸千斤顶垮了,庆幸他们俩没有耽搁,立即去其他地方寻找枕木。在井下经历了生死考验,但两人回家却像没事人一样,丝毫没有向家人提起过。
尤其是张勇强,他从不告诉家里人井下的事情,不论是碰上了什么,他都说井下安全。实际上在井下干体力活,磕着碰着是常事,在彭明的手背上,大大小小的黑印和伤痕密密麻麻,他说那都是被涌出的瓦斯喷伤的。巨大压力的瓦斯从钻孔喷涌而出,经常会伤到人。但张勇强和彭明早已习惯了,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他们说不告诉家里人,主要是怕他们担心,不让他们继续下井了。
他是优秀矿工
年收入7万多元
张勇强的同事说,张勇强当普通矿工收入也高。他一个月拿到手上有五、六千元,比队长都高,差不多是其他同事的两倍。
张勇强和搭档彭明,同在逢春煤矿抽放队,两人一个操作钻机,一人换钻杆,干起活来都是出了名的舍得卖力。“下井了,下力才能多找钱,那就舍得力气做嘛,多赚点钱。”两人很默契,在井下经常一呆就是十几个小时,比别的同事都长。翻开抽放队去年的工资表,张勇强的年收入有7万多元,在全队名列第一,比队长还多4000多元。
同在抽放队,大部分同事的收入多在两三千元。抽放队的主要工作是抽出矿洞内的瓦斯,按照工作量计算收入。因此通过工资表就能大致测算出,张勇强和搭档的工作量大约也在其他搭档小组的两倍左右。
文/重庆晨报记者 刘琳 实习生 侯了 本组图/重庆晨报记者 甘侠义 摄
对话
想放弃生意 一门心思当矿工
记者:你怎么想到用下井当矿工的方式来戒赌?
张勇强:我以前挣钱太容易,把钱看得不重。当矿工赚的钱,每一分都是辛苦钱,来得不易就知道珍惜。
记者:当矿工多久后,你就能忍住不去打牌了?
张勇强:说实话,开始还是打。刚开始下井收入低,两三千一个月。有个晚上打牌,居然把当矿工一年的收入输出去了。这次就心疼了,想那是干一年的钱啊,要下多少次井哦,后来就管得住自己了。
记者:最后一次赌钱是什么时候?
张勇强:2009年初。我已经三年没有打过大牌了。但我还是很喜欢打牌,现在偶尔手痒,会去家属区的棋牌室,打2元钱的小牌。但现在都很少了,因为又要下井又要进货送货,忙不过来。
记者:已经戒掉赌瘾了,不需要继续当矿工了吧?你什么时候会回去继续做生意?
张勇强:我如果不上班,估计很快又要坐到牌桌子上去,我没有想过回去做水果生意,我想的是以后等女儿大学毕业独立了,就把店关了,专心当矿工。
记者:为什么想放弃生意,一门心思当矿工?
张勇强:我做生意很多年,但习惯不好,没有存下钱,我现在看得很淡了。在矿上收入也不错,还有养老保险,队长和同事都很信任我,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不一样,我喜欢当矿工。
记者:你会怎么劝其他被赌博困扰的人呢?
张勇强:我不会劝他们,包括我以前的朋友们,他们问我,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这都是自己的选择,想通了,不赌了,自己就会离开那个圈子,我选择当矿工,别人也许有其他办法,不需要劝,劝也劝不住,都靠自己约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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