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一创新型企业老总入狱 多位法学家为其喊冤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

　　当神州大地几乎所有企业都开足马力，努力创造“开门红”的时候，位于南昌经济技术开发区枫林大道的高科技企业江西鸿源数显科技有限公司(下称鸿源数显公司)却大门紧闭，办公大楼和生产区空空如也，到处布满灰尘。

　　“这一切都缘于LCOS(液晶覆硅)项目负责人桂松被抓。”鸿源数显公司一位留守人员对记者说，“由于项目研发团队缺少了灵魂人物，加之资金链断裂，公司坚持运营到去年年底，被迫停止生产经营。”

　　一个创新型企业轰然倒塌，国家投入的科研经费无以回报，无数科学家的辛勤血汗付之东流，让人不禁扼腕叹息,同时也引起了人们对创新型企业生存困境的关注与反思。

　　创新型企业被控“四宗罪”

　　3月15日，是国际消费者权益日。在举国上下都对假冒商品喊打的时候，一起经济犯罪案在南昌经济技术开发区法院悄然开庭审理。 这起案件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南昌坊间议论已久的民营企业家桂松及其鸿源数显公司。

　　这起案件无论从涉案罪名，还是涉案数额，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案件，但是法庭依然“戒备森严”。不但对旁听人数进行严格限制，而且要求所有的旁听人员“裸体旁听”。进入法庭除了通过安检门安检外，还必须保存背包，包括手机、钥匙，甚至连钱包都不能带进去。在法警一声声“身上所有的东西必须都拿出来保管”的提示下，一位参与旁听的老人，最后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牙签。

　　由于安检的时间过长，原定于上午9时30分的开庭时间一延再延，直到10时30分才正式开庭。

　　10时30分，桂松随身携带着氧气袋在两名法警的押送下出现在法庭。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名医生。

　　公诉机关指控，2001年10月至2008年1月间，桂松及其鸿源数显公司曾三次行贿原南昌市经济开发区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汤成奇(因触犯受贿罪等罪名一审被判处死缓)85万余元，涉嫌单位行贿罪。

　　另外，桂松及其鸿源数显等公司还被控涉嫌抽逃出资罪、逃避追缴欠税罪和逃税罪。

　　公诉人刚宣读完起诉书，桂松及鸿源数显公司的辩护律师即要求法庭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

　　桂松称，在侦查期间，他被关押在南昌经济技术开发区检察院审讯室，受到了办案人员的刑讯逼供，曾连续七天七夜被剥夺睡眠。他在侦查机关所作的有罪供述，均系刑讯逼供和诱供，在办案人员要求下反复修改所致。

　　桂松的自述遭到了控方的反驳。为证明桂松并未受到刑讯逼供，公诉方当庭播放了侦查人员对桂松的其中一段讯问录像，并出示了相应的讯问笔录。

　　桂松及其辩护律师指出，录像内容与讯问笔录内容不一致，录像中桂松供述是20万元，讯问笔录所记载的却是30万元。正如桂松所述是经反复修改的笔录。

　　山东晨浩律师事务所律师陈光武、湖南省岳林律师事务所律师杨金柱是桂松的辩护人，北京英岛律师事务所律师马维国、张红云是鸿源数显公司的辩护人，他们一致认为自己的当事人无罪，称将为桂松及鸿源数显公司作无罪辩护。

　　此番开庭，距桂松2010年3月被刑拘，已整整两年。

　　房地产打败高科技

　　57岁的桂松，是上世纪80年代进入江铃汽车的第一批大学生。几年后桂松到深圳创业，以“善于创新”被当时的深圳市委书记赞誉为“一等的工业企业家”。早在1998年，桂松便注意到LCOS技术在中国良好的发展前景，开始在国外跟踪和参与LCOS技术的研发和布局。

　　当时，液晶覆硅(LCOS)与液晶平板(LCD)、等离子(PDP)、数字光处理 (DLP)是新时期显示技术的主要发展方向，与后三者相比，LCOS更环保、更节能、更省钱。最难能可贵的是，LCOS是唯一没有被国际跨国公司垄断的新型显示技术，经过自主研发，完全可以形成自主的知识产权。这样，普通的消费者再也不需要在观看高清电视时，向跨国公司支付价值不菲的专利费了。

　　1999年10月，桂松组织了美国LCOS团队来到中国深圳参加我国首届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LCOS显示技术首次在我国亮相就引起业界的强烈反响，意向合作者纷至沓来。

　　其间，江西时任分管科技的副省长黄懋恒率相关部门与企业也来到展位，承诺以优惠条件和政策倾斜，让桂松将当时在美国领先的 LCOS显示技术引入中国。受到自己家乡亲情感召，桂松最终选择了落户江西。

　　2001年，桂松及其技术团队带着LCOS项目在南昌成立鸿源数显公司。2003年3月15日，鸿源数显公司和南昌经济技术开发区就LCOS项目共同向国家计委(现国家发改委)申请立项，国家计委将该项目作为国家高技术产业化示范工程批准立项。2009年8月14日，鸿源数显公司通过了项目的专项审计和包括多名工程院院士在内的专家组的验收。

　　此后，鸿源数显公司的发展步步走高，目前已建成了世界领先的LCOS芯片生产线(全世界仅有七条)、光学引擎生产线和整机生产线。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吴邦国，国家副主席曾庆红，国务院副总理回良玉、曾培炎、吴仪，以及全国政协副主席刘延东、李蒙等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先后到鸿源数显公司视察，要求对鸿源数显公司的LCOS项目大力支持。

　　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残奥会选用了鸿源数显公司生产的 180寸大屏幕拼接电视墙和70寸高清数字电视机。2010年1月，人民日报数字传播有限公司计划在全国的乡镇及军队连队以上建立“电子阅报栏”。鸿源数显公司在全国数家竞争的LCOS高科技企业中脱颖而出，一举中标。

　　就在鸿源数显公司意欲腾飞时，桂松突然在深圳被警方以涉嫌“巨额行贿在逃”为由刑事拘留。

　　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鸿源数显公司负责人认为：“是他向省里有关领导告状得罪了地方领导，遭到打击报复。”

　　其时，在经营中，鸿源数显公司与江西一家当地企业发生了一系列纠纷。据有关媒体报道，鸿源数显公司落户之初，南昌市政府承诺划拨200亩地，用于科技研发和国内外科研人员及企业职工生活配套设施建设。

　　然而，直到几年后，鸿源数显公司才通过招拍挂的方式拿到了其中的120亩。为了进行鸿源数显的LCOS项目的科技研发生活配套项目的建设，鸿源数显公司又设立了江西鸿源科创房地产有限公司(下称“鸿源科创公司”)。但是项目建设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配套项目无法进行下去，鸿源科创公司不得不引入福建省东方宏利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下称“福建东方宏利公司”)作为股东，将配套项目(后被改名“东方海德堡项目”)内部承包给该股东进行开发建设。

　　在项目建设过程中，鸿源科创公司和福建东方宏利公司发生严重分歧，双方互相指责的结果是引发民工闹事、业主上访等一系列群体事件。

　　南昌市委、市政府出面进行协调。为维护稳定，要求鸿源科创公司将项目转让给福建东方宏利公司的关系公司南昌东方宏利公司。

　　桂松团队不服，他们不接受这个房地产打败高科技的现实。他们不断向江西省和南昌市等有关部门申诉：先是告福建东方宏利公司违法操作;继而将矛头指向了南昌市一些领导干部，称其偏袒房地产商。

　　鸿源数显公司负责人告诉记者，南昌市委有领导得知此事后曾指责桂松，“俩人在电话中吵了一个多小时”。

　　法学家研究认为桂松无罪

　　桂松及其鸿源数显公司的遭遇引起了法学界人士的关注。

　　在对桂松案的案卷进行认真阅卷并深入分析后，他们一致认为，公诉机关指控桂松的单位行贿罪、抽逃出资罪、逃避追缴欠税罪和逃税罪等四项罪名均不成立。

　　对于单位行贿罪，我国刑法学界泰斗级人物、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高铭暄指出，若要认定单位行贿罪的成立，必须认定该单位的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或其他直接责任人为给本单位谋取不正当利益向特定国家工作人员给予了财物。

　　“对照桂松案，并无确实、充分的证据证明桂松及鸿源数显公司成立单位行贿罪。”高铭暄说。

　　在起诉书中，公诉机关指控鸿源数显公司谋取了以下“不正当利益”： 经汤成奇同意由南昌市昌北投资公司为鸿源数显公司的8000万元贷款提供担保;鸿源数显公司的综合楼改造及住宿楼建设工程在未办理施工许可证的情况下开工，后经汤成奇同意补办手续; 2004年4月，经汤成奇同意南昌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财政局出资1.1亿元为鸿源数显公司代建LCOS项目二期工程。鸿源数显公司至今未偿还建设款。

　　高铭暄认为，其实这些都是经过上级主管部门开会决定为支持国家科技示范项目LCOS项目发展进行而安排的事项，根本不属于鸿源数显公司企图获取的非法利益。“这充分说明鸿源数显公司及桂松不具备单位行贿罪的犯罪意图和目的。”

　　北京师范大学刑事法律科学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法学会刑法学研究会会长赵秉志则从证据的角度对桂松案进行了分析。

　　据一位参与汤成奇案旁听的法律工作者介绍，关于桂松为鸿源数显公司向其行贿的情况，汤成奇在侦查和审查起诉阶段的供述中予以承认，但是在一审法院的调查中，汤成奇对此当庭翻供，矢口予以否认，明确指出桂松送八十多万元的事情完全不存在。

　　赵秉志指出，在本案中，公诉方指控鸿源数显公司及桂松实施单位行贿罪的证据除了桂松本人的供述之外，受贿人汤成奇的言辞证据最为关键。

　　“虽然审理汤成奇案的一审法院对汤成奇的言辞证据尚未进行法定的审核，也没有给出最终的认定态度，但足以说明，不能将汤成奇在侦查和审查起诉阶段所供述之收受桂松给予财物的表述作为指控桂松实施单位行贿的证据。”赵秉志认为。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兴良同意赵秉志的观点。他认为，汤成奇是正在处理、并未最终定案的刑事案件的被告人，他受贿的供述在未经法定程序予以查证属实之前，不能成为指控对方构成单位行贿罪的证据。反之亦然。

　　至于公诉机关指控的抽逃出资罪，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财税法研究中心主任刘剑文认为，桂松既不是鸿源数显公司的股东，也不是其发起人，不符合抽逃出资罪的犯罪主体资格。

　　公诉机关指控鸿源科创公司的逃避追缴欠税罪和逃税罪与南昌市人民政府2009年9月14日《关于东方海德堡项目有关问题协调会议纪要》有关。根据这份会议纪要，鸿源科创公司应缴纳的营业税、土地增值税等，待南昌市政府按照相关文件清算与鸿源数显公司LCOS项目配套资金后，按规定缴纳。项目转让后，南昌市政府一直未与鸿源数显公司清算LCOS项目配套资金，鸿源科创公司因此未缴纳项目转让收入的相关税款。

　　“由此看来，桂松在主观上没有逃避追缴欠税和逃税的违法犯罪故意，不构成逃避追缴欠税罪和逃税罪。”刘剑文说。

　　创新型企业困境引发关注

　　在法学界集体关注鸿源数显公司及桂松境遇的同时，更多的人则把目光投向创新型企业的生存环境。

　　一位企业界人士指出，地方政府为了发展经济在招商引资时，往往会承诺很多优惠条件，其中有些随意性较强，再加上领导的更迭，导致招商引资的承诺经常不能完全落实，而企业又难于主张权利，客观上影响了企业的整体规划，影响了企业的发展。

　　鸿源数显公司负责人告诉记者，鸿源数显公司到南昌投资后，作为政府当初承诺之一的5000万元配套资金就没有到位。

　　根据2002年7月29日，南昌市原计委向江西省原计委提交的《关于呈报江西鸿源数显科技有限公司〈LCOS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的请示》记载：项目总投资1.9985亿元，资金来源是：公司自筹6985万元，地方配套5000万元，银行贷款8000万元。

　　2003年3月15日，原国家计委向江西省计委下发《国家计委关于江西鸿源数显科技有限公司液晶覆硅(LCOS)数字显示芯片封装及光学引擎高技术产业化示范工程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该项目正式批准立项。

　　项目开始实施，鸿源数显公司曾多次向相关部门请求落实配套资金，各级政府也承诺尽快落实，并为此召开鸿源数显LCOS项目有关问题协调会，但上述资金也一直没有落实。

　　为此，鸿源数显公司还将南昌市人民政府、南昌市财政局告上法庭，要求落实配套资金，但是被法院以行政允诺不具有行政强制力为由驳回。

　　该企业界人士分析说，按照当前的中国国情，一家创新型企业的成功与否，最终将取决于地方长官的意志。

　　关于创新型企业的建立，桂松就和南昌地方上某些领导存在着观念上的差异。鸿源数显公司负责人告诉记者，在创建鸿源数显公司的整个过程中，桂松始终认为，自己从事着一个伟大的创新事业，地方政府理所当然地应当遵循中央关于建设“创新型国家”的精神，支持自己打造“江西的新竹”“中国硅谷”的理想，他认为高科技就是高风险，即使有风险也应当得到扶持。地方领导应当像中央一样，“超前一点，看远一点”。

　　而南昌地方上的个别领导却认为，桂松和他的鸿源团队过于理想化，企业的本质就是为社会创造财富，七八年的时间，LCOS项目还不能为地方GDP的增长作出重大贡献，太令人失望了。

　　据了解，在鸿源数显公司及桂松案之前，目前至少已经有两家在南昌投资的创新型企业也被追究刑事责任。

　　对于南昌地方上个别领导的观点和对待创新型企业的做法，华美半导体协会(硅谷)创始人、前会长、留美徐博士感到十分痛心。他说，科研工作是辛苦且寂寞的，没人能保证你会得到回报，所有投资的风险皆须自负。我亲手创建的某科研项目也已耗去约六千万美金，十多年光阴匆匆逝去，才发现自己两鬓皆白。但我们继续投入，无怨无悔。

　　徐博士告诉记者，各国政府为了推广高科技，皆全力投资、培养人才，如以色列小国，六七百万人口，却有几乎四千多家创新公司，以色列对每家公司投50万美金以上，不求偿还，更不追讨。等公司成功，才以每年3%至5%回收，给创新企业一个健康的环境。

　　目前，建立“创新型国家”已经成为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创新型企业将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各地涌现。在一定意义上，鸿源数显公司及桂松案件的未来走向，不仅考验着南昌市政府平衡创新企业见效慢和地方政府短时经济增长之间的矛盾的能力，更关系到南昌市未来的投资环境及创业环境。

　　鸿源数显公司及桂松案的庭审还在继续。由于辩护律师强烈要求公诉方提供侦查阶段对桂松的全部同步讯问录音录像资料，而公诉方坚持不予提供，控辩双方相持不下，庭审一时陷入僵局。法庭不得不宣布休庭。

　　本刊将继续对此事件予以关注。(来源：《民主与法制》杂志 本刊记者 王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