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要有人欣赏,到了大学里,我感觉和学生们找到了共同语言”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韩冰
4月12日晚,在北京大学“经典昆曲欣赏”的课堂上,74岁的张继青为现场300多位学生讲解昆曲旦角的表演。她现场表演了《牡丹亭》中《惊梦》《寻梦》的两支曲子,演唱、舞蹈动作一丝不苟,吸引了所有学生的目光。
“对不起,我要稍微休息一下。”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两支曲子唱完,张继青满头大汗。她一边擦汗,一边坐到讲台旁的椅子上。
“俗话说,一岁年纪一岁人。张老师现在教学生,也有点力不从心了。”张继青的丈夫、著名昆曲演员姚继焜对本刊记者说,“张老师今年74岁,从1952年到2012年,从艺整整60年了。”
张继青本名张忆青,1939年初出生于苏州的一个戏曲世家。1952年,14岁的张继青进入民锋苏剧团,开始了戏曲生涯。她先后师从昆曲名家尤彩云、俞锡侯、沈传芷、姚传芗等人,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昆曲演员“继字辈”中的佼佼者。1985年,张继青在德国柏林海贝尔剧场演出《惊梦》《寻梦》,在没有使用字幕的情况下,她的表演感动全场,谢幕达15次之多。
当时的西方评论者认为:“张继青女士的艺术表演有一股强烈的吸引人的力量。她把歌舞、手、腿、身、步等高度结合在一起的表演,是西方观众罕见的,不愧为中国艺术的精品。”她的表演让人感到“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以及文化之间可以并实现相互理解”。
2004年退休后,张继青投入到昆曲的传承和教学中去。她在课堂上休息片刻,又示范了《痴梦》中的一段。她对学生说:“我想让大家尽快理解我的意思,你们看这样讲行不行?”
名师启蒙
1951年3月,由苏剧艺人吴兰英个人集资,邀请华和笙等40余人,在上海成立了民锋苏剧团,张继青的大姑母张惠芬也在剧团。
1952年,张继青的祖父、苏剧演员张是吾去世。张继青的祖母带着张继青投亲靠友。家境困难的张继青小学四年级都没有念完,为了能吃饱饭,祖母将14岁的张继青送到了张惠芬所在的民锋苏剧团。
张继青向本刊记者回忆说:“苏剧是江浙沪流行的地方剧种,和昆曲在很多演出剧目方面都是相通的。苏剧只有唱腔,表演动作没有昆曲丰富。从谋生的角度说,苏剧更加雅俗共赏。一般在码头上演出,我们先演苏剧,最后才演昆曲。”
在剧团帮忙之余,苏剧著名演员华和笙成了张继青苏剧唱念的启蒙老师。1953年3月,剧团在杭州排演《鸳鸯剑》。张继青第一次被安排有四句唱词的角色,扮演一个跟着父亲逃难的小丫头。“当时,用飞马牌香烟外盒的纸片写了唱词,‘随便哪里不肯去,情愿饿死在家里’。那是我第一次上台。”张继青说。
1953年,民锋苏剧团落户苏州,更名为苏州市民锋苏剧团。苏州市主管部门派文联戏曲改进部部长顾笃璜兼管剧团的政治思想和艺术工作。
张继青说:“顾笃璜出身苏州世家,解放前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他喜欢芭蕾和传统戏曲,对民族戏曲和西方戏剧都很熟悉。”
顾笃璜认为,苏剧必须向昆曲学习,提出艺术上“以昆养苏”,经济上“以苏养昆”。1954年3月,顾笃璜聘请昆曲著名旦角尤彩云来团任教。
早在1922年,尤彩云就被苏州昆剧传习所聘为教师,主教旦行,“传字辈”中的朱传茗、张传芳、华传萍、姚传芗、刘传蘅、王传蕖、方传芸等都出自他的门下。
张继青跟随尤彩云学习了第一个昆曲折子戏《牡丹亭·游园·惊梦》。“尤彩云老先生为我开蒙昆剧,是我的幸运。当时尤老师70多岁了,每天早晨,他拿一个盛了凉开水的茶缸,带了油条、点心,教我学戏,我唱得好就奖励我吃。”张继青说,“我当时对昆曲也不懂,觉得不好听,句子也太深奥了,不敢问老师,只能硬记。”
在无锡青阳镇演出期间,张继青将自己的本名张忆青中的“忆”字改为“继”字,以“继承发扬昆曲传统”明志。
“要胜于蓝,必先入于蓝”
1955年末,民锋苏剧团开办“苏州市戏曲训练班”,招收了六男四女十名学员,都取了中间是“继”字的艺名。
训练班的学员苏、昆兼学,除苏剧团本身的老师外,还聘请了宋选之、宋衡之、吴仲培、俞锡侯等在昆剧艺术上造诣很高的老师授课。在学戏的同时,由剧团编剧吕灼华(顾笃璜夫人)负责,开设了政治、历史、文化、修辞课,提高学员的文化水平。
姚继焜是这批学员中的一位,他和张继青恋爱了,并于1965年喜结连理。
1956年3月,民锋苏剧团更名为苏州市苏剧团。当年4月,浙江省昆苏剧团赴京演出昆曲《十五贯》,周恩来看后说“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引发全国昆曲热。
1956年4月,周恩来说:“毛主席说的百花齐放,并不是要荷花离开水池到外边去开,而是要因地制宜。有的剧种一时还不适应演现代戏的,可以先多演些古装戏、历史戏。不要以为只有演现代戏才是进步的。昆曲的一些保留剧目和曲牌不要轻易改动,不要急,凡适合于目前演的要多演,熟悉了以后再改。改,也要先在内部试改,不要乱改,不要听到一些意见就改。”
1956年10月,苏州市苏剧团改建为江苏省苏昆剧团。顾笃璜继续为剧团学员和年轻演员请来教戏和文化知识的老师,先后在苏昆剧团任教的各类专业老师达48名之多。
在此期间,张继青师从俞锡侯学习南昆旦角唱念。俞锡侯是清末被称为“江南曲圣”的俞粟庐的学生,精于旦角唱念。张继青跟随俞锡侯,一天三次拍曲练唱。张继青说:“俞老师上课,每支曲子都要唱20遍,他将20根火柴棍放在桌子上,每唱一遍,移动一根火柴棍,直至全部移完才能下课。”
截至1958年,先后共有43位进入剧团的学员取了中间是“继”字的艺名,其中多数人长年活跃在舞台上,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被称为“继字辈”的昆、苏演员。
1961年9月,京昆艺术家俞振飞写文章表扬“继字辈”的艺术成就,同时告诫他们不要自满:“今天江苏省苏昆剧团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尽管不过学了六七年的戏,然而他们现在的成就,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四十年前我所达到的水平……年轻人演戏,以规矩第一。只有这样,久而久之,才能养成严肃认真的习惯,才能发挥创造,才能融会贯通,自成一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胜于蓝,必先入于蓝;如果‘蓝’还没有‘蓝’透,就想成‘青’,等于在‘而立之年’而想‘随心所欲不逾矩’一样,肯定是办不到的。”
感动世界的“张三梦”
张继青学习了《游园·惊梦》之后,1960年,向沈传芷学习《烂柯山》的《痴梦》。1979年,张继青再向姚传芗学习《牡丹亭》的《寻梦》。她的外号“张三梦”,就是指她演出的《惊梦》《寻梦》和《痴梦》。
上世纪80年代初,姚继焜开始整理和改编《烂柯山》,定名为《朱买臣休妻》。全剧分《逼休》《悔嫁》《痴梦》《泼水》四折,讲述朱买臣贫穷,妻子崔氏难耐家贫,逼其写休书改嫁,后朱买臣做官,崔氏恳求破镜重圆,朱买臣以覆水难收拒绝,崔氏羞愧自尽的故事。姚继焜扮演朱买臣,张继青扮演崔氏。1981年6月,剧团在无锡洛社化肥厂彩排时,全剧演完,工人们发出了热烈的掌声,纷纷说,昆剧也看得懂,这个戏好看。
“这个故事讲的是中年夫妻离婚的故事,雅俗共赏,到国外翻译成‘朱买臣夫妇离婚’,也很受欢迎。”姚继焜说,“从古到今,人性和情感有相通之处,今天的观众看这个戏,感觉又好笑又难过,仍然有很多感触。”
张继青说:“崔氏是市井妇女,虽属‘正旦’行,但是叫‘雌大花脸’,表演夸张、外向。要表现出崔氏可怜、可悲、可恨之处,我下的功夫比演杜丽娘时还要多。”
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看过《朱买臣休妻》后撰文说:“一人在场,满台是戏。《朱买臣休妻》剧本没有多少字,矛盾也就那么一个,情节也不复杂,人物两三个,但到了张继青那里,却显得那么丰富,有波有澜,起起伏伏。”
1981年,昆剧院决定排演《牡丹亭(上)》,该剧根据汤显祖《牡丹亭·题记》中“如丽娘者,乃可谓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分《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五折,表现杜丽娘对爱情执著,由生到死的过程。
《写真》《离魂》二折,就连“传字辈”老师也没有传承下来,需要导演和演员的全新创造。张继青说:“都说传字辈老师口袋里装的都是正宗的昆曲牌零件,装配出来准合适。吸收、借鉴都要不留痕迹,否则就显得别扭。”
1985年,张继青在德国柏林海贝尔剧场演出《惊梦》《寻梦》,现场没有使用字幕,她凭自己的表演征服了观众。
她说:“我谢幕一次,观众还是鼓掌呀,我只好换一个动作再谢幕,这样换了不同的动作谢幕,竟然谢了十五次。”
在意大利演出时,当地媒体评价:“张继青视觉可见的表演,有一种静态的文雅,更多的是不断舞动衣袖,而手和手指却时隐时现……最少的舞台布景,最美的演出服装,豪华气派的头饰,长得难以想象的发辫,但是整个故事,整个表演,整个伴奏,都可以说达到了鬼斧神工的境界。我们简直无法理解,这种只能连续表现最少的音调抑扬顿挫变化的五声音阶,怎么能创造出如此美妙动听的音乐……要重视中国传统戏剧的存在,而她的音乐史,有着西方音乐史远远无法比拟的广阔天地。”
起一个“导看”作用
张继青说:“在欧洲演出,感觉观众的欣赏水平确实高,能理解,让演员都觉得很自豪。回国以后,这种感觉反而没有了。”她感到了昆曲传承推广的必要。
张继青回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昆曲的状况时说:“当时昆曲有危机,没有人看,只靠演出昆曲养不活剧团。有时演出一个礼拜,苏剧演了六天半,最后半天演昆曲,没有人看也就落幕了。”
1958年,为了配合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创作七百周年纪念活动,江苏省苏昆剧团按原本演出关汉卿的剧作《窦娥冤》,张继青和章继涓扮演窦娥,姚继焜扮演窦天章。为了尽量体现元曲的风貌,谱曲者们下了极大的苦功,整套北曲仿佛一气呵成,获得了许多研究戏曲音乐的专家的认可。
《窦娥冤》叫好不叫座,公演时,观众和台上演员的人数差不多。剧场的座位是木制的,空的座位多,大家开玩笑说是“木器厂包场”。
上世纪90年代,张继青和同事们将《窦娥冤》中《斩娥》一折戏作为配合高中课文教学演出,得到了南京师生的支持。“说实在的,700多年前的关汉卿和90年代的青年学生之间是存在一定距离的。学生们两个多小时能坐得下来,也真不容易,尽管有溜号的,有交头接耳的,但事后大家回想起来,不应该责怪他们,这些新观众都是第一次看昆曲,甚至不少学生是第一次接触戏曲。”张继青说,“要使学生们接受戏曲的表演程式,绝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取得效果的。只要多排出适合他们的好戏来,不断加以诱导,最终他们是会喜欢昆曲的。”
2001年5月,有600多年历史的昆曲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首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2003年,著名作家白先勇请张继青到苏州,请她担任青春版《牡丹亭》的艺术指导。张继青跟随剧组到处演出,指导年轻演员。她和姚继焜也走进大学课堂,讲解昆曲的表演艺术。
“昆曲要有人欣赏,到了大学里,我感觉和学生们找到了共同语言。”张继青说,“昆曲进校园绝对是正确的,现在越来越多的剧团在这样做。”
张继青在课堂上表演杜丽娘,逐个讲解表演动作代表的含义和反映的人物心理。她说:“演员要理解人物,把人物内心的感觉演出来,演丰满,有深度。我演杜丽娘,脑子里一定要像放电影一样,我心里一定要看到牡丹亭。”
姚继焜说:“类似‘导游’,我们起一个‘导看’作用,告诉你这个戏好在哪里,看点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表演,为什么要有这个动作。明白这些,就懂得如何欣赏昆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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