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资深”打工妹

　　两三个月里，张迎春连换了四五份工作。对于女儿的打工生活，父亲张进友并不了解

　　张迎春是去年8月离开河南虞城老家的。她到了天津西青区大寺镇南口村。

　　这里栖息着成千上万名打工者的梦想。村子周围厂房林立，是个有几百家工厂的开发区。

　　年轻的打工者，在这里租房居住，在这里通过中介进入工厂打工。

　　在一户人家的四间房里，房东至少有七八家“邻居”。出租房被隔成四五平方米到十多平方米不等。有的出租房，开门迈一步，就到了邻居家。

　　张迎春对这里并不陌生。她和姨家表姐曾在附近打过工，她还到南口村找过朋友。

　　她想找个好点的工作。“好”的标准是，工资两三千，不那么累，最好有点玩儿的时间。

　　张迎春知道南口村的规矩。要找工作，先找招工中介。

　　虽然16岁，不过张迎春可以算得上一名“资深”打工妹了。2010年，她从小学六年级辍学后，就跟两个哥哥一样，外出打工。

　　在南口村街巷深处，有一排排彩钢顶的老房子，有四五十家招工中介。它们是打工者进入工厂的“官方门槛”。

　　工厂不会招收单个工人，必须通过劳动派遣公司招工。这些临街中介“挂靠”一些人力公司，帮助招工，参与分成。

　　“这里三五百家工厂，少的有几百人，多的上万人。只有缺多缺少的问题，但没有不缺（工人）的工厂。”一名东北口音的中介说，他们生意的淡旺，只受世界经济形势的影响。

　　张迎春有个“优势”，女孩。这些年，女孩子的中介费从几百元，一路下降，现在的可以免中介费了。

　　女孩踏实肯干、有耐心。女工每工作一个月，中介公司就会从厂家拿到几十元的抽成。

　　不过张迎春是那种让中介失望的女孩。两三个月里，她连换了四五份工作，几乎每次工作都没超过10天。

　　4月25日，张迎春说，女孩子的工作大多是微电子厂，要穿防尘服。她受不了那种闷，而且穿上就起疹子。

　　在南口村，张迎春认识了两个男孩子，分别来自山东和河北。一个是曾经的工友，一个是在网吧上网时认识的。

　　那时的张迎春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模样也俊。两个男孩子还为张迎春打过一架。

　　在南口村，张迎春还交到了一个好友，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河北女孩董玥（化名）。

　　两人一起找工作，一起辞职，吃、住、玩都在一起。

　　对于女儿张迎春在南口村的生活，48岁的张进友了解甚少。他甚至不知道女儿在做什么工作。

　　对于张迎春，张进友没打算让她挣什么钱，“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

　　为了给大儿子盖房娶媳妇，张进友借债四五万。目前全家人都在打工，二儿子的房子还没着落

　　张进友和妻子张景存在家种地，也同时做建筑队的泥瓦匠。张进友是大工，一天七八十元。妻子是小工，推砖拌料，一天四五十元。

　　这两年，80多岁的父母花掉了近两万医药费。张进友还曾摔碎了手骨，花了六千多。

　　最大的花费，是给大儿子盖了房娶了媳妇。

　　按当地习俗，娶亲必须有房子。当地流行二层小楼，这是个十万元拿不下的工程。为了给大儿子娶媳妇，张进友借债四五万元。

　　全家人都在打工，但二儿子的房子还没着落。

　　张进友心里盼着孩子们能挣回钱来，但往往都也剩不下什么钱，有时他还得搭上点生活费。

　　第一年打工回家，张迎春交给家里1000元。她此前离家时，张进友给了她900元生活费。

　　张进友不了解女儿打工的地方。直到去年年底，他第一次到南口村。

　　他感觉这个村比他们村大，但房子好不了多少，也更脏乱。

　　南口村有很多张进友不知道的事。

　　4月26日，一名本地人说，张迎春租住的地方，不时会有人打架。最严重的几年，因为言语冲突或是为了追女孩，年轻人拎着砍刀、镐把，大白天在街上你追我赶。

　　当地一名警察也说，这个地方太乱，太复杂，让人头疼。

　　张迎春回忆，她闻到了汽油味，推了同伴，火苗突然蹿起。她喊了声救命，晕了过去

　　去年11月初，张迎春跟同伴董玥一起找了新工作。

　　她们没再进工厂，而是成了中介公司的员工，帮着招工。

　　张迎春认为是自己的口才让她赢得了这份工作。底薪2000元，再加提成，她算了一下，一个月能挣3000。

　　和这条街上几乎所有的雇工一样，无用工协议，老板也没给她上保险。

　　老板在街上开了几家店，张迎春跟河北女孩各守一家。

　　4月26日，张迎春回忆，店里不时会有吵架发生。交钱没找到工作的人会找老板理论，不退钱，就有可能打起来。这时她会躲到一边。

　　一天晚上，张迎春和那名河北女孩合租的房子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张迎春说，一名男子踢开房门，向两人要钱。“我说我们没钱，他翻了一会就走了”。

　　这件事情的发生，让两人不敢再住下去。去年11月中旬，在得到老板允许后，两人搬进了老板的一家门店里住，是一间大约10平方米的房子。

　　张迎春不想继续工作下去。她说，去年11月28日，她跟老板又一次提出，想辞职回家。“老板答应，第二天让我走”。

　　事情发生在这天夜里。

　　夜里，张迎春和那名河北女孩正在店内熟睡。卷闸门紧缩，一平方米大的玻璃窗，安着铁条防盗网。

　　“外边有声音把我吵醒了，我闻着有汽油味，就推她，但她就是不醒。”4月28日，张迎春回忆，她看到火苗突然蹿起，房间“轰”的一声响。

　　她喊了一声“救命”，晕了过去。

　　10公里外，梨园头消防中队，接警15分钟后赶到。消防员看到几米高的火正沿着彩钢屋顶向上蹿。卷闸门被撬开了三分之一，屋里人已被救出。

　　两名旁边店铺的人说，他们当时正熟睡，没听到动静，包括撬门救人。是消防车吵醒了他们。

　　张迎春再次有意识，是躺在医院里。严重呛伤的气管被割开。

　　她并不知道是谁救的她，也不知同伴的生死。

　　“医生在纸上从1写到10，一个一个的指，让我点头或者摇头，写出我爸的电话。”张迎春回忆。

　　两个女孩烧得焦煳。医生曾建议放弃，说即便救活了，也是个无底洞

　　去年11月29日这天，虞城下雨，张进友原以为可以休息一天。

　　早晨8点，他接到了来自天津的电话。

　　到了医院，张景存看了一眼女儿，就晕了过去。

　　两个女孩，都烧得焦煳，全身90%严重烧伤。

　　一天一万多的治疗费。几天后，张进友借来的钱就花光了。张迎春随后被送到山东与河南交界处的一家山东医院。

　　张进友说，那里治疗费便宜，而且离家近也好借钱。

　　村里人在捐款，一百、两百的捐救命钱。“给500以上的都是要还的。”张进友说，这是村里的规矩。

　　医生曾建议张家人放弃治疗，“即便救活了，也是个无底洞”。

　　河北女孩董玥，抢救无效去世了。张进友开始不敢告诉女儿，只告诉她，董玥比她伤得还严重些，让女儿有个心理接受过程。

　　据天津西青区警方称，该案件被以“人为纵火”立案，天津市成立了专案组调查。

　　“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怕”

　　张进友说，他没有过犹豫，别说是几块皮肤，命我都可以给她

　　张进友要保住女儿的命。创伤面太大，而之前植皮又发生了感染，危险期的张迎春，急需再做植皮手术。

　　去年12月，张迎春被送到了北京，住进空军总医院。

　　钱的问题刺激着张进友。买一平方厘米皮肤，需要十几块钱。女儿再次手术，买皮肤要花10万元。张进友已无处可借。

　　主治医生邹晓防解释手术时，告诉张进友，家属也可以“捐”皮肤。家属的皮肤排异期也会更长，关键是省钱。

　　张景存要为女儿“捐”皮，但医生说她身体太弱。张迎春的二哥也提出来，被张进友拦下了。“他才21岁，还没结婚。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怕”。

　　“他没怎么考虑。”4月26日，邹晓防说。

　　张进友后来说，他没有过一点的犹豫，“别说是割几块皮，命我都可以给她”。

　　手术那天，张进友先被推进了手术室，前胸上被割掉了6块皮。

　　张进友清楚地感受到酒精凉凉地擦在身上。医生的手术刀割下时，他似乎也有些意识，又其实没有知觉。

　　一个小时后，张进友被推出了手术室，张迎春又被推了进去。

　　这个时候。麻药劲儿没过，张进友像喝醉了一样，不停说着“谢恩人”的话。

　　麻药劲一过，身上撕扯着疼。张进友躺在病房里一动不动。

　　自由摄影师林克，几个月来关注着张迎春，他拍下了父女俩的手术。他说，张进友手术后不舍得花钱，没打止疼针，吃止疼片顶着。

　　手术十多天后，张进友可以被轮椅推着走动。父女一见面，张迎春哭了。直到手术前，她才知道是父亲割皮肤给她植皮。

　　看着女儿，张进友眼圈红了，但弯着腰不敢动，一动就疼。

　　女儿张迎春还需要几次手术。张进友割皮后的伤疤，让他承受着剧烈瘙痒，医生说可能要持续几年

　　张进友割皮救女的事，被林克等人发布到网上，感动很多人。张迎春收到了很多人的捐款，还有基金会在为她募捐。

　　张进友新买了一副200度的老花镜，把每一笔捐款、每个来电随时写到本上。

　　年前，张进友去了南口村，但女儿工作过的中介，早就关了门。

　　4月27日，张进友又去了趟天津，穿着拖鞋，挎着布兜。他想找到中介老板，要钱给女儿治病。也顺便找警方打听，案子“破得怎么样了”。

　　南口村，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们，说笑着往来于大街上，前往租住房、厂房、商店、网吧。

　　张迎春被烧伤的那家门店，已粉刷一新，卷闸门上贴上了房东的出租电话。

　　一名知情民警说，中介老板被劳教一年，不过，原因是，不向面试失败者退中介费。

　　4月28日上午，天津警方第三次找到张迎春。几个月来，警方获得了一些线索，希望张迎春配合调查。

　　出事50多天后，张迎春才度过了危险期。眼下，她已能走上150步了，开始做康复治疗。不过她的10个手指有坏死情况，左眼、腋窝及肘、膝关节还需要几次手术。

　　医生说，她的康复需要很长时间，康复后也只能做到生活基本自理。她可能永远恢复不了原来的体貌和活动能力了。

　　张进友一直在北京照顾女儿。张景存在老家照顾80多岁的公婆。她不怎么出门，常在家里哭。她愁女儿的伤，也愁借村里人的钱啥时能还上。

　　手术后的张进友腰不敢伸直，伸直了很疼。不论手里干着什么活，他都会习惯性地伸进怀里使劲挠几把。说着话，他也会蹲下来，靠墙弯着腰。

　　邹晓防说，割皮的伤疤，最难熬的是剧烈的瘙痒，可能持续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

　　张进友身上的疤，5块变成了暗红色。胸口上的一大块疤还没痊愈，结了又厚又硬的甲。（记者 孟祥超）

　　作者：孟祥超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