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段外国男子陪行乞老人吃薯条的视频在网络上引起热议。据媒体调查，照片中的男主人公中文名叫陆杰森，曾在南京一所学校学习中文。陆杰森称，有人告诉他乞丐大多是骗子，不值得帮助，但他表示不了解中国国情，他希望老人不是骗子，即便真是，也肯定是可怜的人，能帮就帮。
平等与尊重，这是关于这个事件的讨论中最多出现的词汇。著名作家、评论家叶匡政说：“这种对人的平等和尊重，中国人少有，或者我们不缺乏施舍乞丐的人，但是有多少人能够将乞丐和自己一样平等对待呢？”
善与平等被隔绝 北京晨报：一个外国人和乞丐共食，引发了很多人的惊奇和讨论，您怎么看？
叶匡政：我想之所以被这么多人所议论，所关注，原因在于那个外国人在面对乞丐的时候所体现的平等态度，比如共食薯条，还有给乞丐倒水的行为。这种平等和尊重，是现在的国人少有的。可能有很多人愿意施舍乞丐，但愿意和乞丐共食的应该很少。
北京晨报：为什么少有愿意共食的人？
叶匡政：当今社会中，普遍缺少对苦难者、对不幸者基本的怜悯、同情，孟子说“人皆有恻隐之心”，这就是一种良知、良能，但是现在，它正在丧失。我们的社会、教育、文化环境都在不断地破坏这种良知、良能。同时，几十年来，功利都是整个社会不可回避的话题，也加剧了这种破坏，使得那种来自传统、来自哲学的善与平等被隔绝。
乞丐与骗子画上等号 北京晨报：事件中，有人告诉他乞丐多是骗子，当事人表示不了解中国国情，您怎么看？
叶匡政：我非常讨厌这种国情说，把乞丐等同于骗子。行乞者无论如何，都是生存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我们对一切苦难者都应该怀有基本的怜悯之心，而不该因为或许存在其中的骗子，而放弃自己的善良。一个社会要讲人性、讲道德，这是基本的原则。实际上，一个人愿意放弃尊严去乞讨，一定是他无法通过正常的工作生存，才迫不得已选择这个最后的方式，乞讨对他本人的心理伤害也非常严重，但凡还有其他方法，怎会去乞讨？或许，这些乞讨中确实有一些比如强迫乞讨之类的现象，但是更多的还是真正的乞讨，我坐地铁，也经常碰到行乞者，从来没有强迫乞讨的，也没遇到过什么骗子。
北京晨报：为什么乞讨和骗子被普遍地联系在一起？
叶匡政：我想有两个原因，第一，多年以来，媒体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制造这样一种概念，诸如“谨防上当”、“不要相信陌生人”等。其二，和我们的社会环境有关，想表现出一种我们身边根本没有乞丐，所有人都幸福生活的假象。实际上当然不可能，一个人选择乞讨，可能有很多原因，或是生理上有缺陷，或是心理上有不可克服的困难，或是有其他外部条件，都有可能让他无法正常工作，最终只能乞讨生存。
帮别人等于帮自己 北京晨报：很多时候，一谈到乞丐、弱势群体，人们会觉得这是政府的事情，和自己无关。
叶匡政：这种冷漠，和我们当今社会力量的薄弱，社会意识的欠缺有关，我们经历了长时间的大政府小社会的时代，使人们的社会责任感难以建立。但实际上，社会责任感不仅对社会重要，对于个人来说，也同样重要。
北京晨报：重要性表现在哪些方面？
叶匡政：帮助别人等于帮助自己。这话看起来很空洞，但却体现在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个社会规则之下，总会有人难以生存下去，这是规则带来的压力，这种压力又一定会反弹给社会。一个人失业、家庭破碎等，都可能让他走投无路，这时候他只有两种选择，一种乞讨，一种暴力犯罪，如果他在乞讨的时候，没有人肯给予援助，那他等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所以，这时候帮助他，不仅是在缓解社会压力，同样也在帮助自己，因为他一旦走上暴力犯罪的道路，谁能保证受伤害的不是自己呢？前一段时间有一个大学生抢劫，那名大学生失业以后，也捡过垃圾，也曾努力求存，但最终走上犯罪道路，谁能说和社会冷漠无关呢？
国企、民企，城市人、农村人，公务员、非公务员，好学生、坏学生，干部、群众……无处不在的不平等充满了社会，而功利主义下的成功崇拜，又在无时无刻强化着种种不平等。甚至于大多数普通人，都天然地承认和奉行着这些不平等，学校里的快慢班，公交车上被排斥的农民工，漠视甚至鄙视乞讨者，把没有掌握权力、没有获得大量财富的人当作失败者……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失去了平等待人的基本观念，失去了尊重每一个生命的态度，而重建它，又在何时？叶匡政说：“毁掉一个社会的精神，只要十年，二十年，而重建它，却需要一百年，甚至更久”。
平等观念不始于西方 北京晨报：有人认为，平等观念来自西方，但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真正学会，您怎么看？
叶匡政：并非如此。西方的平等观念，是在近代以后才逐渐建立的。中国则不同，传统的中国社会中，从先秦诸子开始，在思想上、哲学上就有大量的万物平等的观念。具体实践中，秦朝结束了分封制，从此以后，除了少数特殊的时代，基本上中国就没有了贵族制度，所有人都是平民，是平等的，唐朝以后科举制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更加明显。中国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也是一种平等观念，今天你还是封疆大吏，明天可能就会被罢官变成平民。相对来说，西方直到近代以前都是封建制度，有贵族、平民、奴隶，是真正的等级制，甚至像印度那种严格的种姓制度都长期存在，下层阶级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中国没有平等，是不对的。
北京晨报：这种平等和今天的平等一样吗？
叶匡政：当然不一样，先秦封建制不用说，是等级制度。先秦以后，皇帝是天然的贵族，除了皇帝之外，其他都是平民。但是这种有限度的平等也并非没有益处，不论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论是“人不独亲其亲，独子其子”，不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其实都是在试图树立一种普遍的关怀，平等待人，尊重他人的态度。在今天来说，仍旧可贵。
成功学泛滥助长功利主义 北京晨报：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失去了这种平等精神呢？
叶匡政：平等精神被伤害，被损毁，其实就是在这几十年间。功利主义成为社会共识，整个社会以财富、权力作为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不仅是商人在宣扬这种观念，包括媒体也存在这种情况，宣扬财富意识，“没钱结什么婚啊？”“没房子，没车子结什么婚啊？”等。同时，成功学的泛滥也在助长和强化功利主义，一个人不能掌握权力、不能获得大量的财富，就不值得尊重。
北京晨报：这和普通人反感乞丐，反感农民工有关吗？
叶匡政：当然。实际上，我们的社会中处处充斥着不平等和对立。城市人和农村人，国企和民企，公务员和普通人……无数种二元对立，天然地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而且，随着其中一方获利越来越容易，人们自然轻视甚至鄙视另一种人。比如两个人，大学里是同班同学，毕业以后一个成了公务员，一个进了企业，到了退休以后，他们俩的退休金可能相差一倍，人们自然更加看重公务员，而不是企业职员。所以，当掌握权力和财富的人在社会中更易获利时，不平等就加剧了。大部分人不会去反思这种现象本身的问题，而只会顺从他，成为它的一分子，迎合和赞美成功者，鄙视弱势人群。
不能失掉的恻隐之心 北京晨报：有人认为我们在教育中本身已经缺少平等和尊重的部分，您认为如何？
叶匡政：确实如此。我们今天的教育，仍旧处在当初受科教兴国影响的阶段，重视自然科学知识的灌输，缺少人文知识的培育。而实际上，基础教育，更重要的是培养一个人怎么做人的教育，而不仅是知识的学习。比如语文教育，包括很多教育者都把语文当作是表达工具，这种概念的建立，当初可能是为了减少意识形态对语文教育的影响，但却走入了另外一个歧途，就是失去了价值观的培养，把语文视为工具，而不是培养人格的教育。其实不论是传统文化中的四书五经，还是现代西方教育，其注重的都是人格的培养，价值观的树立，都是要把一个人教育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人。但是现在的教育，显然已经和传统文化、和世界共同的教育观念相隔绝。
北京晨报：我们的教育中也教人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也同样有很多道德楷模可以学习，为什么成效不大？
叶匡政：教育所培育的人，应该是一个有基本的善良之心，遵守基本的道德规范，社会价值的人，他可以是一个普通人，但不能是一个没有善良之心，没有恻隐之心的坏人。但是我们的教育中所宣扬的道德理念，固然是崇高的，但实际上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甚至有些是离开了基本的人性的，这种道德的影响，最终的结果，一种是人们都变成伪君子，说谎，心口不一，说起来一套一套，做起来全不一样。另外一种就是彻底地走向反面，走向功利化，与其做不到，干脆当真小人。
以淘汰制重建平等 北京晨报：在您看来，如何重建平等、尊重的精神？
叶匡政：平等和尊重的观念，一定是从文化中来，从哲学中来，一定是关于对人本身的思考。但是在今天，不论是传统文化，还是外来文化，都难有生存的土壤，我们自己的文化和哲学基础被破坏，外来的文化比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之类的思想，除了一些知识分子，恐怕普通人并不容易接受那种表达方式。今天社会，是以功利思考为主的社会，而不是以对人本身的思考为主，所以，要重建精神，就先要重建文化和哲学，这在今天显然并不容易。
北京晨报：依您看，需要多久？
叶匡政：重建平等、尊重的精神在现在看来是需要通过淘汰制的，我们毁掉它，或许只要十年，二十年，但是重建它，可能需要一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晨报记者 周怀宗 (来源：北京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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