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康面向媒体镜头跪下,他身后的中方代表为公安部禁毒局局长、"10·5"专案组组长刘跃进(后排左三)。 (万象/新华社/图) |
糯康被押解至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中国警方在舷梯前宣读逮捕决定。 (南方周末记者 方可成/图) |
"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认为,这标志着湄公河流域四国联合执法机制取得明显成效,是中国开展国际执法安全合作的一桩“典型范例”。"
"“对过往湄公河的船只收取保护费,是糯康团伙赖以生存的重要收入之一。他们认为,中国的两条船不按他们的规矩办事,于是制造了惨案,这是糯康制造湄公河惨案的基本动机。”"
"糯康在老挝被抓后,缅甸和泰国政府也加入了对他的“争夺”——作为在金三角地区“叱咤风云”多年的大毒枭,任何一个国家获得对他进行审讯的机会,都能得到极其丰富的信息。"
金属探测仪反复从上身、裆下、小腿扫过,接着是舌头、鼻孔……在八名全副武装的中国特警贴身看护下,身着蓝色囚服的43岁缅甸人糯康(Naw Kham)顺从地接受着检查。
这是2012年5月10日,当地时间上午10点半,阳光炙烤着老挝万象瓦岱国际机场。南方周末记者面前,这名外号为“教父”的大毒枭气焰已不复存在。
检查完毕,糯康被戴上中国警方的手铐和脚镣。械具的更换标志着移交的完成。一刻钟前,中国和老挝两国警方刚刚签署备忘录,确认将这名在老挝落网的毒枭移交中国。
自2008年以来,糯康团伙至少涉嫌组织28起针对中国籍船只和公民实施抢劫、枪击的犯罪活动,致伤3人,致死16人。2011年10月5日震惊世人的“湄公河惨案”(请见本报2011年10月20日头版报道《湄公河暗流》),主要犯罪嫌疑人正是糯康。
在中老缅泰四国历时半年的合作下,这名金三角地区的特大武装贩毒团伙头目,终于走向了末路。
毒枭的末路,是中国警方追捕其他“10·5”涉案人员的新起点。成功的跨国联合作战,以及顺利将糯康押解回中国,都令这起专案拥有了超出其他重大刑事案件的特殊意义。按照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的说法,这标志着湄公河流域四国联合执法机制取得明显成效,是中国开展国际执法安全合作的一桩“典型范例”。
糯康被押解至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中国警方在舷梯前宣读逮捕决定。 (南方周末记者 方可成/图)
手上沾着中国人的血
2012年5月10日清晨6时,当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刚刚忙碌起来的时候,一架波音737-800型客机载着数小时前披星戴月赶赴机场的乘客,在朝阳中起飞了。
四个多小时后,飞机抵达老挝首都万象。与普通民航客机不同的是,下降着陆时,机舱所有的遮光板均被关紧——小小的细节,透露出这次航班特殊的身份和目标。
舱门打开,身着警服的公安部官员和特警,直奔瓦岱机场贵宾室。在那里,中老两国将完成移交糯康的仪式。
中国警方需要糯康,因为他不仅是在中老缅泰四国边境大量制毒贩毒的毒枭,他的手上更沾着十几名中国人的鲜血。“糯康与金三角地区其他的大毒枭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掌握着一个武装集团,有很强大的武装势力。”公安部禁毒局局长、“10·5”专案组组长刘跃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08年2月25日上午,天气晴朗,云南西双版纳州公安局原水上公安分局水警“007”号快艇前往老挝墩棚县开展警务联络工作,船上载有警灯和中国国旗。正午,警务船行至湄公河老挝段的“老岳哥”附近水域时,突然遭到三四百米开外驾驶2艘快艇的不明身份武装分子拦截和开枪扫射。
首先被枪击的是船上的警灯。由于出境不能携带武器,船上六人立即趴下,驾驶员秦华躲在船前方凹形的地方。子弹持续射击了两三分钟,没有停止的迹象。秦华站起身来,准备用船上放的木板挡住子弹再开船,然而子弹击中了他的臀部,并穿进腹部。
“一开始不疼,但感觉眼睛睁不开,过一会觉得肚子胀痛,因为是内出血。”秦华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说。而坐在第三排的民警张伟则被射中左手。
事后,水警“007”号上共发现26个子弹弹道,估计一共开了90多枪。根据分析,糯康团伙有重大作案嫌疑。
从这时起,配备AK冲锋枪、M16步枪、火箭筒、机枪等武器的糯康团伙多次故伎重施,袭击和抢劫过往中国船只。直至2011年10月5日,湄公河惨案发生,“华平号”和“玉兴8号”两艘中国商船上的全部13名中国船员被人用残忍的手段杀害,场面惨烈。
根据不久前落网的糯康集团二号人物伞康和三号人物依莱供述,这起案件是糯康总体策划、总体指挥,暗中与泰国个别不法军人勾结、策划和分工实施的。2011年10月28日,泰国警察总监飘潘曾宣布,涉嫌制造惨案的军人是负责泰国北部防务的泰国陆军第三军区9名军人,他们已在上级军官的带领下自首。
“对过往湄公河的船只收取保护费,是糯康团伙赖以生存的重要收入之一。他们认为,中国的两条船不按他们的规矩办事,于是制造了惨案,这是糯康制造湄公河惨案的基本动机。”刘跃进说。
但他同时表示,更具体的细节,目前还不便披露。
一位十多年前曾在金三角与糯康一起当过兵的知情人士透露,糯康反感中国人,因为他的毒品曾在过境中国时被警方缴获,此外他还认为,中国的商品冲击了当地的商业利益。
然而,他的凶残不仅针对中国人。在缅甸,曾经有两位村民当众顶撞糯康,糯康当时并未发火。但几天之后,茂密的雨林里就出现了这两位村民的尸体。
在成为当今金三角地区的最大毒枭之前,糯康曾在风云一时的金三角“鸦片皇帝”坤沙手下服务,地位相当于连职干部。他今日的制毒贩毒、配备武装等许多行为,也与坤沙所为类似,其集团内部“亦兵亦民”,组织严密,层级分明,有人负责总揽,有人负责收集情报,有人负责行动,还有人负责收买有关人员。
只不过,糯康集团还远未发展至坤沙帝国的程度,就遭遇了四国联手的摧毁性打击。
毒枭的手段
中老双方的“移交备忘录”和“继续追捕糯康团伙成员备忘录”签署完成后,糯康被老挝警察带进了机场贵宾室。
快门声立马响成一片。在脚镣的限制下,毒枭带着有些趔趄的步伐走到房间中央,面朝中老双方签署协议的官员跪下。但很快,老挝警察提醒他:跪错了方向。于是,糯康转过身来,直接面对媒体的镜头。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一度令他睁不开眼睛,但他的表情始终平静。
单论外貌,看不出糯康有“魔头”的模样——他的长相甚至可以用英俊来形容。这名懂缅甸、泰国、老挝三国语言的毒枭,自视有文化修养。老挝警方透露,在审讯他时,如果表现得比较有礼貌,他会觉得受到尊重,沟通起来相对容易。
糯康的身后,公安部禁毒局局长、“10·5”案专案组组长刘跃进正看着他的背影——他们曾是针锋相对、斗智斗勇的对手,双方的“过招”持续了半年之久,终于分出了高下。
跪,是老挝方面的安排。随行成员介绍说,按照当地的风俗,戴罪之人不能与普通人保持平等的位置。
不过,在中国人眼中,这一跪也成为极具象征意义的动作。移交仪式的过程通过央视直播,亿万中国人从屏幕中看清了残忍杀害十几名中国人的大毒枭。在央视2012年以来的新闻直播节目中,这一次的收视率创下新高。
曾有人说,刘跃进是个颇有酒量的人。但当南方周末记者向他求证时,刘笑着摆手:“专案开始后,基本上没怎么喝过酒。没有喝酒的机会,也没有喝酒的心情。”
这位双鬓斑白的53岁禁毒局长,就在糯康落网前两个月,还曾因难以抓到大毒枭而深感仿佛“在茫茫大海上看不见陆地,没有一点亮光和希望”。
在刘跃进看来,看不到希望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境外追捕的限制,“明明知道他在那里,却没有办法,不能派中国警察去他国抓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糯康的狡猾。
这种狡猾,在湄公河两岸村寨的一些村民眼中,却是“善良”。为了站稳脚跟,获得当地百姓的支持,糯康经常将抢来、骗来的钱捐出,做些“善事”,给村民们送些钱财礼物,给村里修桥修路,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糯康收买的对象,既包括当地的村民,也包括少数地方官员,乃至摆平了军队和警察的一些基层人员。在其悉心经营之下,上头派人来抓捕,不少人马上给他通风报信,帮助他转移躲避。
半年中,这样的情况在缅甸和老挝境内发生了很多次:抓捕行动还未到位,糯康便已逃之夭夭。
四处漏风的消息令专案组尝到了多次失败的苦头。作为应对,抓捕行动的知密范围被一再压缩到最小:一个人知道的事情,不能让两个人知道;两个人知道的事情,不让第三个人知道;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向最基层的行动人员下达指示。
这样的努力终于收到了成效。4月25日,当糯康及两名同伙乘船从缅甸一侧横渡至老挝波乔省敦棚县孟莫码头时,事先已和中方联合掌握情报的老挝警察突然现身,将携带着武器的三人擒获。
“拽着老缅泰跟我们一块干”
“要飞到哪里?”
在瓦岱机场停留了一小时,专机载着更换了械具的糯康北上中国首都。四个小时的路途中,糯康只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经济舱前舱,特警、翻译、医生将他团团围住。大多数时间里,他头戴眼罩坐在座位上,一路风平浪静。
与此同时,首都机场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迎接。等待着专案组成员的,是两条各需12个人才能抻开的巨大横幅、10名年轻女警送上的鲜花,以及几十名手持长枪短炮的记者。
等待糯康的,则是中方对他予以逮捕的决定。
将糯康押解下飞机后,中国警方在舷梯前用中文和缅甸语向其宣读决定,并令其签字、按手印。糯康平静地配合,记者区里却发生了小小的骚动——停机坪上每两三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降,发动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站得稍远一些的记者们听不清逮捕决定的内容。
糯康的抓获和移交,是中国警方面对全球化新课题交上的一份答卷。“现在的中国跟30年前不一样了,我们越来越融入世界经济,国际交往越来越多,国际执法合作的现实问题也摆在了我们面前。”在与“10·5”专案组成员座谈时,公安部部长孟建柱说。
跨国执法的诸多不便的确是横亘在专案组办案人员面前的最大障碍。由于人、证俱在国外,只能采取“大脑在境内、四肢在境外”的方式,办案人员曾笑称“比追剿本·拉丹还难”,弄不好便会造成外交争端。
但如果消极应对,仅仅依赖老缅泰三国,也难行得通。“可以说,如果中国政府不高度重视,不给予这么大的投入,恐怕到现在还不会有什么进展。”刘跃进坦言,“中国政府下了最大决心,主动牵头,督促协调老缅泰三国,拽着他们跟我们一块干。”
每天,从西双版纳的一座二层小楼里,指挥部发出指令,而被派往境外的专案工作组,则或公开或秘密地开展行动。“一切调查工作、情报工作、侦查工作都在境外,破解这样的难题,需要创新一些工作手段。”刘跃进说。
糯康在四国合作之下被捕后,他的妻子、部下都想方设法找到老挝方面,希望用高价将其赎回。有未经证实的传言称,他们的价码出到了1000万泰铢(约合人民币200万元)。
缅甸和泰国政府也提出要将糯康移交给他们。且不论其象征意义,作为一名在金三角地区“叱咤风云”多年的大毒枭,任何一个国家获得对他进行审讯的机会,都能获得极其丰富的信息。
相比起来,中国要求移交的理由更加充分:惨案遇害者都是中国人,惨案发生在中国船只上;抓获糯康也是中老两国互相配合的结果;此外,中国已经把糯康集团的二、三号人物掌握在手,为了保持案件审讯和审判的完整,必须将其押解回中国。
“对糯康的抓获和押解,体现了中老之间高度的战略互信。”中国驻老挝大使布建国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也是中国外交和公安在打击跨国犯罪方面密切合作的结果。”
事实上,此次专案的前前后后,不仅有外交部门的配合和外交手段的使用,亦有多家其他部门的合作。不过,对于警方而言,最重要的合作经验还在于跨国执法经验的积累。
湄公河惨案发生后,流域内的船只数量一度锐减九成。现在,随着大毒枭及其二号、三号人物的落网,其团伙内已经陆续有三十多人向缅甸的军方、警方投降。按照刘跃进的说法,沿途船民的恐惧心理“减掉了一多半”。
但刘和他的同事们却不能就此停止工作。糯康团伙的残部需要继续追缴,而金三角地区特殊的社会土壤,更要求各方时刻集中注意力。
“金三角社会结构畸形,特别是存在‘毒瘤’,糯康这样的人也是特殊的土壤造就的。”刘跃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只要土壤不改变、气候不改变,各方面的工作不能坚持下去,会不会滋生出第二个、第三个糯康?很难讲。所以,改变这个地区特殊的政治、社会气候,铲除滋生恶势力的土壤,才是根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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