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大连杏树屯中心渔港,出海归来的渔民在码头上卸货(梁辰) |
辽宁省大连杏树屯中心渔港,之前被朝鲜扣押13天的中国渔民(从右至左)丛日胜(23岁)、张守义(28岁)、王树山(48岁)和崔小海(42岁)在辽丹渔23536号上。他们将赶在6月1日休渔期之前进行最后一次出海捕捞(梁辰) |
中国渔民被扣朝鲜惊魂十三天幕后
现在朝鲜方面不喜欢美元,只收人民币,行情是两万元可以在这一带捕鱼两周。没有付费的渔船就会被扣下,此次被劫的三条渔船,正是在这一带捕鱼
本刊记者 王年华 发自大连、丹东
5月,黄海盛产一种口感滑嫩的油鱼,大连、丹东、山东的渔民都会在鱼群密集的区域下网捕鱼。这片区域有条中朝两国约定俗成的分界线——东经124°,以东是朝鲜海域,以西是中国海域。
8日中午,海面无浪,约有140条渔船像割麦机一样,两两作业——他们想赶在6月1日休渔期到来之前,抓紧收割大自然的馈赠。
辽丹渔23536号和辽丹渔23537号已经在东经123°57′区域由北向南拉过一网,这是两艘船出海的第6天,船长韩强和任延庆准备再折返拉一网就回港,船舱里已经装不下更多货了,此趟出海可谓丰收。
如果一切顺利,6个小时后,他们就可以停靠在大连金州桃园中心渔港,卸鱼、向老板支钱、给家人打个平安电话、和船员海喝一顿再找个洗浴中心泡上一晚。
不过,最终,任延庆和他的23537号正常靠港,韩强以及23536号上的其他7名船员回来却是13天之后。
当天,3条中国渔船及船上29名中国渔民被朝鲜军警和不明身份人员越界劫捕,带回朝鲜南浦市席岛扣押,并通过丹东东港一家渔业公司传话给船主:每条船交人民币40万元赎金, 17日为最后期限,否则将把船处理掉。
谁是共产党
5月8日,23536号二副张守义想给在新疆的媳妇打个电话,大副崔小海揶揄他:别打了,你能说啥,还不是“别跟人跑了,把俩孩子看住了”。
“我操,朝鲜人真抓人了,丢渔网,跑!”船长韩强看到两艘朝鲜军艇逼停辽丹渔23979号,并持枪上船,骂了一句,就忙让张守义他们把挂在自己和任延庆船上的渔网卸掉,同时加足马力向西“逃跑”。
“在自己家门口,用逃跑好像不合适,但人家拿着枪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任延庆用卫星定位系统标记下卸网逃跑起跑点“北纬38°18′852″,东经123°57′658″”,为的是之后过来找渔网。
“逃跑”成功的23537船上的这个标记,成了中国渔船正常作业、朝鲜军警越界抓人的证据,“这是没法作假的,我船怎么行驶在上面都显示得清清楚楚”,而被扣的3条渔船上的卫星航路图被当场删除。
张守义以前在海军某部当兵,并在军队中入了党,对朝鲜军队的了解较多,他奇怪上船的朝鲜人有的穿着我军的陆军迷彩服。看到对方手中的半自动步枪的保险都是闭着的,他稍稍放松了些,“起码他们在拿枪托砸我们的时候,不会走火了。”
23536号的8个人被集中在船头,一名少校跟手下说了些什么,后者便端着枪挨个指:“你,共产,党?”
问到张守义这里,对方看到终于有人点头,竟微微一笑,拍着自己胸前的金日成像章,端了端枪,捶了张守义胸口一下。
“我也当过兵,”张守义的话对方没有理会。不过,13天里,张守义是29名船员里挨打最少最轻的。
13天,不知何时会死
3条渔船上的国旗随即被降下来,“朝鲜人把咱国旗团吧团吧,就搁脚底下踩”,前桅杆上的“财源广进”大旗也被扯下来。没有旗号的3条渔船停进了南浦市席岛。
23536号上2700个装满油鱼的箱子倾卸一空,锚链、钢索、渔具朝鲜人全都要,比划着让船员卸这拆那,大米、肉菜、土豆没给伙房留一点,洗衣粉、牙膏、洗发水,衣鞋,甚至连干净的裤头都被搜罗走了。
8个人被关进4平米的船舱里,除了吃饭、干活不得出来,一天只许上一次厕所。张守义的手机没被没收,他在第三天拍了一段视频——崔小海窝在角落里说:“昨晚梦着俺媳妇儿,让她赶紧再找一个。”
轮机长张喜文是丹东人,他以前也被朝鲜人查过:“咱就老实听话,千万别跟他们起刺儿。帮我找找地上还有没有烟头。”“妈了个逼的,这些驴操的下手太狠了。”“唉,打牌吧。”
从第二天开始,29名船员每天凌晨4点给朝鲜军艇擦船,边边角角都要擦到,否则一枪托就捣过来,抹布没拧干又是一枪托,听不懂指令再看不懂手势又吃一枪托,挨了一枪托敢呲牙瞪眼再补几记耳光。
第二天,少校站在23536号船头,掏出手枪,“呯、呯”朝海面开了两枪,张守义注意到,他把子弹壳捡起来揣走了。枪声让船员们更加紧张,也更加恐惧。晚上,船长韩强把脸埋在膝盖中间,抹眼泪。
黄海浪险,出海近二十年的韩强最害怕的一次是半夜遇上4米大浪,一个大浪把整个船头打进海里,半天没浮起来,整个船侧斜30度。但那种无助多少能被船上的救生衣抵消掉,此番,给韩强一套防弹衣都无法去除他和船员心中的恐惧。
张守义的手机终于没电了,大家只能数着夜又黑了10次。“嘿!”朝鲜兵叫他们出来.每次被叫出去,大家心里都咯噔一下。一个会说中文的人带了一张纸,让每人照抄一份:“我承认非法进入朝鲜海域作业,受到朝方正常检查。我们生活和安全一切正常……”签名,按手印。
“再挨两天,我们可能就会受不了,起来反抗了,”船员赵麟说。
不是没想过跑,“要么跟他们磕,要么抢他们快艇,要么跳海里游上岸,找中国大使馆”,但每条方案都被黑洞洞的枪口吓流产了。“实在不明白,13天,为什么使馆没一个人来看我们!”崔小海很气愤。
谁给我开的微博
5月18日下午,韩强借到驾驶舱拿药的机会,用20秒的时间,打开船载通讯系统“北斗”,写下“船上的东西全没有了”发给船主张德昌。
这是外交部发布朝方消息称已有部分被扣船只返回的第二天。张德昌没等来自己的船和船员,先看到了这条意料中的消息。
16个小时,23536号不愿再耽搁一分钟。“谈不上激动,只想靠岸回家。”
5月21日早晨6点半,船靠大连大李军港码头,船员被带到医院做全面身体检查。之后,杏树屯村政府设宴为29名船员“压惊”,“吃不下去啊,给钱都吃不下,我们宁愿早点回家。”
船主张德昌已经40个小时没睡过觉了,船和船员是回来了,但他被劫去的物资直接损失就有近五十万。他欠款补齐了船上的渔具,离休渔期仅剩一周,他的船还要再出趟近海,“不出海更得赔”。
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在5月22日的记者会上说,外交部高度重视此次中方渔船被抓扣案件。事发后,中方与朝方保持密切沟通,最终促成被扣渔船渔民安全回国。其间,外交部和中国驻朝鲜使馆敦促朝方按照《中朝领事条约》的有关规定,妥善处理领事探视和情况通报等事宜,并确保被扣渔民的安全、合法权益和人道主义待遇。
船主张德昌想的是:什么时候,由谁给他赔偿损失。船员们想的是:我们是不是要点精神损失费,跟谁要,船主不会因为这次的事件拖欠工钱吧。
另一位船主孙财辉这些天也忙着见记者,但他对一位日本媒体的翻译说:很抱歉,我只能跟你们说些最基本的情况,如果涉及到国家利益的问题,你们就不要问了。
通过媒体的转述,孙财辉惊奇地发现,自己和张德昌竟有了微博,而且还有发言。在微博上,孙财辉是实名认证,只在17、18日发了11条微博,便有听众一万多人。孙财辉甚至与网友互动转发,回答大家关心的问题。而他自己却是个连手机功能都用不全的人,“小学都没毕业,写啥微博啊。是有个小姑娘打电话要采访,但谁给我开的微博?”
5月25日,出海前一晚,张德昌取了一万元钱,分给船员做“零花钱”。任延庆把1000元揣好,回驾驶舱看《故事会》去了,“让他们小年轻自己玩吧”,几个外地船员拿着500元去“享受一下洗浴中心”。
帮艇费
5月26日,杏树屯的几位船主坐在一起,讨论以后还能去哪里捕鱼。
属于中国内海的渤海,海洋工程、环境污染、过度捕捞引起渔业功能退化,东海、黄海的专属经济区,不仅面临着传统作业渔场的减缩,还存在着中朝韩三国间在管理制度和执法措施上的差异。
“反正出事的地方我们现在去不了了,船员也不敢去了,”张德昌说,“别人可以沿着123°99′拉网,我们就不行。朝鲜人上船直接就跟我的船员说‘张德昌’,他怎么知道的。这不很明显吗?!”
丹东一位船主说:“在丹东,越境捕捞很普遍。因为国内近海污染严重,之前大多数渔民采取的是一网打尽的作业方式,现在已经捕不到什么海产品,只能到朝鲜那边去。”于是,就出现了船长付“帮艇费”向朝鲜方面购买捕鱼许可权的现象。
据这位丹东船主介绍:从朝鲜买进捕鱼许可权的是丹东东港大型水产业的几位经营者,而负责发放捕鱼许可的机构不是朝鲜铁山市水产事务所,而是负责此地海岸警戒的战队。
这样,就形成了铁山——东港前海捕鱼带。在这一带捕鱼,“小船一天要交1000元人民币,100吨以上船只1000美元。”
“现在朝鲜方面不喜欢美元,只收人民币,行情是2万元可以在这一带捕鱼两周。”没有付费的渔船就会被扣下,此次被劫的3条渔船,正是在这一带捕鱼,“你在丹东转一圈,看看谁不知道老宋家。”
美国《纽约时报》和韩国韩联社则提出了一个焦点性的质疑:如果此事件是部分朝鲜军人与中国境内黑社会分子联手所为,而不是朝鲜有关部门的举动,这说明朝鲜新政权在维持秩序方面还存在漏洞。
船主张德昌和船员们考虑不了这些,他们想的是,在那惊心动魄的13天里,万一朝鲜人擦枪走火了,谁为他们的家庭和亲人负责;另一个现实的迫切问题是,在远离那些中朝边界的“危险”渔区后,下一步,他们要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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