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大夫的心灵剧场:人缺乏精神交流会产生恐惧

　　来源：瞭望新闻周刊

   王翔大夫的心灵剧场

　　“动物因为食物匮乏而恐惧，人也相同。但不同的是人会由于缺乏精神交流而产生恐惧，而剧场就是消除这种恐惧的精神空间”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刘巍

　　闻名于北京戏剧圈的蓬蒿剧场坐落于东城区东棉花胡同35号，但在这里你只能找到一块牌子。35号是庭院深深的小巷，人们经过这里免不了向里张望，狭长的小巷里每隔几步就是一幅海报，让你确信这里真有一个剧场。

　　蓬蒿剧场外，两位记者正在摄像。这时正是南锣鼓巷戏剧节，是一年之中王翔和蓬蒿剧场最忙碌的时刻。

　　一进门，小小的玄关墙上是一句射灯照亮的话：“戏剧是自由的。”

　　定员86座的蓬蒿剧场是一个“高贵”的事业，它一天亏掉医生王翔人民币2000元。虽然富于远见的东城区政府每年给予资助，但剧场房租也在上涨。

　　走进蓬蒿剧场你首先走进的是一个咖啡室，不过它更像一个走廊，总有人出出进进。咖啡室四周墙壁上处处是门，它们曲折通往一座剧场、三间办公室、一个化妆间、一个厕所，以及房顶上的双层露台。

　　王翔是个酷爱话剧的牙科大夫，2008年他投资120万元建立了北京第一个民营小剧场，从这一年起他每年要在这里亏掉几十万元，但他显然从开办小剧场中体会到了价值与快乐。他与东城区政府合作以蓬蒿剧场为依托举办了三届“南锣鼓巷戏剧节”，其影响远及海外。

　　他改变了人们认为话剧应当赚钱的观念，以他自己的行为说明赔钱对于话剧文化的长远发展更有意义。

　　王翔维持一家剧场的秘密还在于他是“今日齿科”的老板，不过他所有三家诊所的收入不足以平衡剧场制造的亏空，因此他的长远计划是在十年内赔进一处房产。

　　富于理想主义的行为让王翔得到戏剧界的信赖，蓬蒿成为中国实验戏剧的热土。它吸引来自全世界的话剧爱好者，他们赶来排练、上演与观赏一部部作品。在一百多平方米的黑匣子剧场内，没有高于观众席的舞台，演员们“降落”在观众之中，如果有人中途退场，他好像是要从演员身边挤出去一样。

　　6月3日的下午，在晚上即将上演话剧的时刻，蓬蒿剧场漏水了。天空中飘落的雨水顺着剧场透明的天窗一连串滴落在充当舞台的黑绒地毯上，外出的王翔被暴雨阻挡在外面，电控箱的钥匙也找不到了。

　　一反“常态”的剧场

　　6月1日，作家老舍于1932年创作的《猫城记》在国话先锋剧场首演。起初年轻观众以为这是一出让人放松的喜剧，很快他们发觉《猫城记》对旧中国文化的劣根性施以辛辣的嘲讽，剧场内沉静下来，剧终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老舍的儿子舒乙来到现场，他说，这还是新中国第一次在话剧舞台上演《猫城记》。斯琴高娃也出现在台上，这位戏剧界的前辈拥抱了每一位参演的戏剧工作者。

　　《猫城记》得到了第三届“南锣鼓巷戏剧节”的资助，这是和戏剧节的艺术总监王翔的努力分不开的。

　　王翔在本刊记者的面前出现了，看得出王大夫是不注重物质生活的人。他穿着大口袋的工装裤，上身是廉价的品牌T恤，外罩一件淡绿灰色的衬衫，这其实是他标志性的穿着。据说他的衣橱里常年只放着四套衣服。

　　王大夫的面孔沉郁而疲惫，他先后递给记者两张名片，第一张说明他是蓬蒿剧场的艺术总监，第二张名片看不出他是“今日齿科”的老板，仅仅表明他是一位主任医师。

　　通常，王大夫每天上午去牙医诊所，下午来到蓬蒿剧场，在这里一直忙碌到晚上散戏。

　　王翔说，蓬蒿剧场的名字源自李白的一句诗：“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蓬蒿人指普通人，在这里是反其意用之。王翔希望更多的人走进剧场，走向高贵，不仅是观看戏剧。

　　为什么要建一个小剧场，而且还要赔钱？“这是为了抗拒恐惧，抗拒贫乏。”王翔说，“动物因为食物匮乏而恐惧，人也相同。但不同的是人会由于缺乏精神交流而产生恐惧，而剧场就是消除这种恐惧的精神空间。”

　　话剧迷王翔曾六访纽约，从43街到48街他一路步行，感受百老汇的气息。他发现仅外百老汇就有上百家剧场，最大的容纳上千观众，最小的只有二三十个座位。伦敦、巴黎、东京也和纽约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剧场。

　　王翔说，二战后西德民众自发组织的第一个公益活动就是在废墟上重建剧场；冬日的伦敦天黑得早，但有了戏剧，人们会说：“在夜晚，内心更阳光。”

　　而同样作为世界级大都市的北京，能正式公演的大小剧场加起来只有20来个。

　　如果按照一个剧场一年上演30部戏计算，拥有上千座剧场的纽约要比北京一年多上演三万部戏，如果平均每天每个剧场观剧的是100人，每天在纽约观剧的人要比北京多十万，一年就是三千多万。

　　王翔问：“这三千多万观演人次所获得的戏剧体验，带给人们的文化滋养、激励，进而延绵到民族文化、经济原创力、核心竞争力上的影响又会相差多少倍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现实是中国国家级的大剧场屈指可数，上演剧目重复、优秀原创剧目乏陈。本应具有戏剧探索意义的几座小剧场却被商业化、娱乐化，通俗、恶搞、泛娱乐的剧目泛滥。

　　“戏剧是自由的，因为人的内心是自由的，它不应该受到任何限制，比如商业的限制。”王翔说，“在剧场运作模式上，蓬蒿剧场一反‘常态’，不是像其他剧场收场租了事，而是对上演剧目在艺术上提出要求，通过的剧目80%以上不再收取场租。”

　　他解释，蓬蒿的原则是吸纳一切话剧及舞台剧的创作形式，没有任何局限。唯一的标准是——它要有内涵、有人文情怀，是高贵又朴素的，是丰富、简约和灵动的。

　　王翔的表情是沉重与严肃的。他谈起话来很快会离开他具体从事的职业，着重于人性、社会、戏剧文学与宏观政策。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所做每一件事的意义，他担心的是现代社会人们的趋同，不是共同拥有，而是共同缺失一个世界。

　　“我是爱真玉的！”

　　王翔的父亲是红军老干部，在解放军南下途中与王翔的母亲结合。

　　后来，耿直的父亲被打成右派，社会的排斥塑造了王翔少年时内敛的个性，使他开始对现实产生思考。“文革”前王翔泛读过许多文学作品，由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影响，使他在生活困苦中也难忘对精神生活的向往。

　　“文革”后期，王翔参军了，1977年他被选拔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不过没有文史类专业供他选择，他最后去了第四军医大学学习牙科。“对文学的热爱没有影响我学医，相反我学得很好。”王翔回忆。

　　1985年，已是牙医的王翔来北京进修，他执意去看文化部部长王蒙在报上推荐的话剧《和氏璧》，这是他一生中看到的第一部话剧，戏剧文学构建的圣洁世界深深震撼了他的心。

　　《和氏璧》讲述的是，人人都用假玉去博楚怀王开心。一个叫卞和的人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真玉，两次向楚怀王献玉都被视为欺君，先后被砍掉了双腿。卞和为了不让徒弟受牵连，就把他赶走，但徒弟哭喊着说：“师父，别赶我走，我是爱真玉的，我是爱真玉的！”王翔在戏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王翔今天仍然能够即席背诵《和氏璧》的导演阐述：“生命是可贵的，甚至是可敬畏的，但是还有些东西比生命更可贵、更可敬畏，它们是对生命本身颤栗般的惊喜，对理想的热度，对无限的渴望，对善美的承认和向往，对陌生人群的关注。”

　　对于平常人来讲，话剧的热力总会在岁月中消散。但王翔不是这样，他有了决心并开始行动。王翔考回第四军医大学，跟随导师从事中国最早的人工种植牙课题研究，硕士毕业后他分配到北京的海军总医院，实现了回到北京看话剧这人生四分之一的梦想。

　　五年之后，他成为这家医院的口腔科副主任，因为上了一次央视新闻，王翔大夫的电话响个不停，人工种植牙这项技术当时国内还几乎没人能做。

　　他依然沉浸在戏剧中那些至美的精神世界里。当被邀请出外手术并可以一次拿到两三千元时，他看到了自己追求戏剧人生的可能。

　　1995年王翔提出转业的要求，离职手续一拖两年，王翔就到北京广播电台主持《人生热线》和《午夜书友》栏目，通过采访结识了很多作家、戏剧家，他离戏剧文学的世界更近了。

　　1997年，王翔借了70万元高利贷，创办了他的第一家牙科诊所，这是十足的冒险举动，当时北京鲜有开办私营诊所的案例。

　　王翔日以继夜地工作，一年半就还清了年息三成的高利贷。

　　医者医心

　　5月26日，王翔编剧的《南锣鼓巷的故事》在东方风尚剧场上演，散场后是晚上九点，王翔匆匆离去，这一晚原创话剧《歌唱吧，中国！》也在蓬蒿剧场首演。

　　由北京市东城区主办的“第三届南锣鼓巷戏剧节”将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上演48部剧目，超过200场的演出场次，而承办方蓬蒿剧场只有三名工作人员。

　　王翔的状态一直是疲惫的。两个月前在筹办戏剧节期间，他感到胸口疼痛，意识到这恐怕是心绞痛，自己打车去了医院，诊断发现心肌已有50%以上的梗死。医院紧急做了手术，安放了三个心脏支架，才挽回了他的生命。

　　王翔办小剧场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开诊所的体会与发现。

　　在“今日齿科”开办的第五年，王翔发现很难招到合适的医生了。有时为了招聘一名“合格的”医生或护士，往往需要花费数千元，发好几期的招聘启事。不是应聘的人少，而是符合王翔期望的“真正具备人文理念”的执业牙科医师太少。

　　“经营和管理诊所的法则最重要的不是专业技术，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责任心和服务理念，而是医生自身的文化内涵。”王翔说。

　　“一个整晚坐在家里看肥皂剧，从未走进过剧场的医生不可能具有丰满的人文情怀，他也不可能对患者与他人产生真切的同情。”王翔说。为了办好诊所，王翔带领全诊所的医务人员来到剧场。

　　2003年，王翔看了话剧《哥本哈根》，这部话剧讲述的是一个人的终极选择与终极困惑。“一个人终生向前走是困难的，越优秀的人越难。”这部话剧，王翔一个人看了44遍。

　　2008年，王翔创建了蓬蒿剧场。虽然蓬蒿每天都赔钱，但这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在蓬蒿这样的小剧场舞台上，是否会出现一位戏剧大家？“那恐怕是几十年后的事。”王翔说，“蓬蒿是一个空间，但它太小太少了。”

　　从全世界的经验来看，小剧场80%都是赔钱的，但它是一个国家文化发展的基础，这需要国家政策来扶持。一个国家大剧院的资金，可以建设1000个小剧场。这之后维持一家小剧场，三分之一收入要靠票房，三分之一要由开办者承担，三分之一要由政府和社会力量支持。

　　王翔说，蓬蒿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反作用力，这意味着一个开始。如果蓬蒿这样的剧场有一百个，中国的戏剧与电影市场肯定会有更广阔的基础。

　　2012年，中国人拍摄的商业电影普遍出现了亏损。王翔判断：这已表明缺乏内容的电影已在市场上走到了尽头。

　　“人是多么需要被理解，又是多么难以被理解。”这是导演张子一为话剧《歌声从哪里来？》所写的阐述，这部话剧提出的当代问题让人有点分不清戏剧与现实的边界。

　　戏剧“梅花奖”得主夏君，从大连飞来参演这部话剧，母亲病危使她心神不宁，在昏暗的灯光下退场时，她的眼眶撞上了钢架。

　　戏演完了，王翔和主创们手捧鲜花，拥进人艺狭小的电梯，在深夜里他们欢快地诉说，而电梯迟迟不曾移动。他们忘了按下电钮，他们不想让这份愉悦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