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向群
我掩卷猜想,《与之言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也许是钟叔河先生较为满意的一本书吧。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书是印出来给人看的,锁线装订才便于展读,内文版式的天头地脚宽松些好,字行距也宜适当疏朗,书不必太厚,最好坐卧可读。
心里一直都好奇:为什么钟先生写的书编的书总不过时,那些看起来不过是大白话的文字,总是那么耐读。从某种意义上说,《与之言集》于我,颇有点“第十个烧饼”的味道。
三十年在社会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不过一瞬,尽管人们的衣食住行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可是思想、观念、文化却仍在纳入世界轨道的缓慢转折过程当中。即便三十年前我有机会参与其事,即便近三十年离开湖南仍有幸得到钟先生几乎所有著作的签名馈赠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对他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的初衷恍然有所感悟。怪不得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来自北京的、上海的、苏州的、深圳的、法国的、香港的各路记者络绎不绝跑到长沙念楼探询究竟。
书中的好些访谈从前在各种报刊上读过,但集在一起就产生了令认识飞跃的效果。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的愚钝,一方面也印证了钟先生所言,传统文化保守性的难以转变,何况我辈学文科的是从“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在这本“像口述自传”的访谈录中,读者可以勾勒出这样一个出版家的形象:在抗战的乱世中发蒙,15岁就用文言撰写《蛛窗述闻》,18岁因为对一个女孩子有好感而投考新干班,解放后一心想办党外民主报纸,因四十八条右派言论被开出公职扫地出门,继而因攻击“文化大革命”获刑十年,出狱两三年就因为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而享誉海内外,又力排众议争取《曾国藩全集》列入国家古籍整理规划项目,成功出版《周作人散文全集》……但我却更在意这些人生起落中主人翁的思想轨迹,他如何在因言获罪之后认识到,这不过是国家与世界发展脱轨所带来的悲剧,如何思考自己的命运与民族、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中国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我们现在在物质上走向了世界,在内心是否也走向了世界?我们是否融入了全球文明,是否接受了普世价值?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是钟先生喜欢引用的一句“子曰”。这本书带给我许多重返现场的回忆,除了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关于张德彝海外述奇的法语报道、1985年香港书展专程到岳麓书社现场拍专题片、钟先生亲自撰写“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书”的广告语的情形,还有钟老师言犹在耳的说道。
钟氏幽默在其笔记文集中较难领略,而访谈是说话的记录,他的机智随性便得以显现。他认为郑和自幼被阉入宫,根本不可能学会航海,明朝皇帝只是觉得割掉生殖器的人没有野心不会造反,才让他去“监军”的,若是如今却要将一个宦官说成是“伟大的海军总司令”,岂非笑话?在结束“曾国藩应在康梁之上”的谈话时,他对记者说:“你们要写曾国藩,就写得深一点,把他当作一个人来写。现在拍曾国藩的电视剧,我没有一部满意的,里面欧阳夫人叫自己的丈夫道,"国藩啊……"在聊到“惟楚有才”和台湾史语所藏《致春君》简牍时,他调侃说:“湖南人的心思都用在记账和向上司问好上面了。”再谈到《念楼学短》的今译:“比如我说苏东坡被下放,他便说下放是党锻炼干部的措施,贬谪是封建帝王惩治臣子的手段,"二者不是一回事",以他之察察,对我之叨叨。” 想象他不急不缓的语调,每每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关于《书评和书话》的谈话中,钟先生说“书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熟人之间互相吹捧”。幸好我这样的读后感不能称之为书评,而且从不寄给他看,怕惹他“讨嫌”。
杨向群 (来源:羊城晚报)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