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他认识了一个农村小伙儿,每天5点就赶到基地,等着混些小角色,为此也舍弃了其他一些谋生机会。在吃盒饭聊天时那人说起,这辈子的奋斗目标,就是能在电视剧里做个次要角色。“理想真是很伤人的东西。”金丹华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道,“梦想也可以支撑人。”
大学期间,金丹华再一次萌生退学念头。周围人对他的烦恼理解不了:大学里学业压力并不大,每天拿一个小时用于功课,其他时间留给自己,妥协一下不可以么?金丹华说,自己接受不了妥协。
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退学的念头,原因与高中那次大同小异。他的MSN空间里有一篇2004年的文章,描述了彼时的惶惑:“长久以来都是恐惧和坚持。我已不再读《海子的诗》,把它放在床头像是一个不愿再见的知心好友。我想要挣得一份世俗的生活,祈求单纯现实的爱情。我想那才是我未曾经验的但是适合我的幸福生活。”
这样的心境,其实只是钟摆暂时晃到了一侧的高点。它还将继续摇摆很长时间,但不是永久。
在河北廊坊的军校里,不愿受约束的陆凌皓经常翘课,他最终把学业完成,只是“照顾父母的情绪”。
陆磊第二年考上了大学,他和韩晓君都性情内敛,按部就班,在游戏里才有酣畅淋漓。
只为有个交代
韩寒曾这样调侃与金丹华的关系:志同道不合。事实证明这概括非常准确。
大学毕业之初,金丹华托关系进了一家翻译公司。当年有一次考事业单位的机会,他遵照家人意愿去考了一下,也没好好准备,居然通过了。看到父母在本村邻里面前的笑容,他觉得读书多年,算是给了家里最好的交代。
“人坚持自己很多时候只是因为没遇到诱惑。”金丹华当然是有感而发。他之后又遇到公务员考试,同样是想走走过场,同样意外成功,正式进入体制,一条自己之前绝对没想过要走的路。
“像我这种类型的,大学里,工作后,一路走来(见过)很多。考大学,有了交代;拿文凭,有了交代。给自己的交代呢?”
工作最初几年,苦闷在加剧,他无法舍弃年少时确立的价值观。如他自己所说,“青春的精力都耗费在思想的挣扎上了”。
金丹华娶妻生女,在郊区买了房,还买了辆奇瑞A3,招致一个亲戚的负面评价:这哪符合公务员的身份嘛?金丹华偶尔也懊悔,但更多时候又觉得,汽车梦实现就可以了,何况它性价比上很划算。
在上海与金丹华见面四五次,他总是穿着同一套浅色休闲西装、深色牛仔裤、黑皮鞋,即便周末与亲友聚餐也是如此。相熟的朋友认为他有点土,不会享受,开的玩笑是中年人才会有的那种冷幽默。眼看已经生出少许白发,金丹华感慨于自己与现实的不协调。
陆凌皓如今扛着上尉军衔,技术职称是助理工程师,毕业后曾在基层消防队接受磨炼,目前担任上海轨道交通的防火监督。这工作极少出差,与他向往的状态截然相反。
从高中到现在,陆凌皓体重由116斤蹿升到166斤。一线的经历更是触目惊心。2008年短短3个月之内,有4位相熟的战友在救火时惨烈牺牲,陆凌皓都在现场。一次是同寝室好友失足跌进焚尸炉,他亲手抬出那弓形的、放不平的尸体,另一次是厂房大梁脱落,他守护身首异处的战友,此前一刻,他自己也与死亡擦肩而过。
打击还没结束。不久妻子怀上孩子,降生时比预产期提前了65天,情况危急。小生命在医院里抢救了一个来月,由2.8斤增加到3.5斤,最终在大年夜前一天不治。更让人痛断肝肠的是,名字户口都办好了,又得去一一抹掉。
如今的陆凌皓依旧阳光而俊朗,人生态度却已改变,他相信一切早有定数,“逗号省略号句号,其实都安排好了”。对职业规划也看得很淡,“我不是为了目标会做很多改变的人,不想戴着面具。”他祈求未来家庭幸福,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差生”陆磊后来读了安全工程专业,然后不那么对口地谋得施工现场管理的职位。工地上,高峰时聚集着七八百人,这工作的特性是在有限空间里能密集接触社会各个阶层。原本斯文内敛的他很快适应了工地的一切,包括与包工头放量豪饮,以及扯着嗓子向工人发号施令。几年间,陆磊已做到中国建筑公司第八工程局的项目副经理,要面对的是总包20万平方、造价4亿左右的工程。他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并无不满,回头来看,不认为学业好坏与适应社会的能力有必然联系。
刚毕业时,韩晓君考过事业单位,面试最后一环被淘汰,这让他有点心灰意冷,觉得这类竞争“有点路子会好很多”。
父母觉得该成家了,于是原本不急的韩晓君便一个接一个地相亲,遇到了现在的妻子。
学化工专业的韩晓君,一直在郊区一家外企从事实验室内的检测工作,他喜欢这种安静、稳当的职业。不过,他说会按父母意愿再去尝试考一下公务员。
99级10班五十多位同学,基本都进入了机关、事业单位或大企业,自己创业的几乎没有。一个复旦毕业生虽然考取了公务员,仍成为韩寒之外最不安分的一个,他参与民间借贷,据说欠了上百万,几欲崩溃。
2009年.陆凌皓在奉贤海边组织了一次高中好友的聚会,韩寒来了,金丹华缺席。回忆那次聚会中的韩寒,一个已上过《时代》周刊封面的名人,陆凌皓用了“平易近人”一词。
两天一夜的狂欢很尽兴,骑了马,放了烟花,围着一大锅红烧鸡翅和肉串喝酒,还在包下的别墅里玩杀人游戏和真心话大冒险。
深夜,韩寒开着车和陆凌皓一起去沙县小吃给大家买吃的,那是他们最近的一次见面。聚会时酒喝得很high,不过没有人谈及青春理想的坚持与放弃,金丹华若在场,会启动如此不合时宜的话题么?
今年4月的一天,我与金丹华有一次深谈,其间他一再打听传媒圈生态,仍没打消离开机关的念头。金丹华亦不否认未来存在另一种可能:普通男人的虚荣,他也有,假如5年后仍难丢弃眼前这一切,他很可能突然就“看开了”,不会满足做一个普通的公务员,突然发力了,开始博取功名了。结局未必就不好,毕竟自己在单位人缘还算好,“场面上也能说上话”。
不过至少在当下,这条路不符合他的名利预期。他看到机关里领导们每天忙于应酬,不断“调频道”,觉得若是自己工作二十多年混成处长,正常收入只是比现在翻一倍,没多大意思,还不如自己做老板。
金丹华说自己不具备散淡的境界,骨子里隐隐有着出人头地的欲求,只不过不是在体制内。
去年看《让子弹飞》,金丹华感触于那句“站着把钱挣了”。按现在的道路,再回首时,他担心很难给自己这样一个交代。
狮子低头
2012年4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上海松江县城一间不起眼的沙县面馆里,吊在半空的电视里正播放周星驰的《逃学威龙3》,七八个20岁上下的大孩子选定同一排椅子——就像齐齐坐在剧院的最前排——专注地看着那部喜剧并不时笑出声来。多数人吃的是4元一碗的面条,筷子经常举起后就停在了空中。
十多年前,也有一群如此年纪、迷恋周星驰的高中生,偶尔会逃离课堂,去录像厅或刚兴起的网吧打发时光。他们喜欢周星驰式的恶搞,反权威、反崇高,却没有力量真的反抗什么。
松江原住民享受到了上海郊县城镇化的好处,他们房产大幅增值,生活适逸,也比城里人更容易安于现状。这种心态,也部分传导到韩晓君这一辈。
在高中毕业恰好10年之际,我和韩寒的这几位同学一一交流,他们心态各异,但都足够坦诚。假如不是我的采访,无论陆凌皓、韩晓君还是陆磊,都觉得自己不大可能重新去想青春时的梦想。
陆凌皓告诉我,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男孩子都曾有雄心壮志,住着一头狮子,可能一生都没有爆发机会。在现实面前,必须低头。”
韩寒追逐着人生自由,陆凌皓觉得这个学也学不来,不过,“他为社会提供了一种可能,原来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那样,现在发现通过那样也可以这样。”
陆凌皓在谈话的尽头留下一句平淡的陈词:我已经是成品了。他很愿意有韩寒这么一个人出现,为这代青年代言。而之前金丹华曾说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羡慕韩寒?因为这个年轻人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奋斗,人们把韩寒看作一种自我投射,那个无法亲自去实现的自我。
陆凌皓说他将来有了孩子,会在交友方面帮忙把把关。“孩子可以成为韩寒吗?”我的问题让他有些为难,但他还是以不太坚定的语气说:如果想做韩寒,就去做韩寒吧。
韩晓君与陆磊的内心平缓得多,他们早就接受了现实。
戴黑色宽边眼镜的韩晓君平素性格内向,顺从长辈,他的张扬一面只会在球场上偶有显露。
对理想工作的预期?韩晓君迟疑了至少5秒。从小到大,他的目标都是考上大学,工作稳定。想了许久,他告诉我,假如真的可以选择最向往的职业,他希望是体育评论员,或者采访NBA的记者。
要是十多年前,陆磊会觉得成为职业电玩高手真的蛮刺激,现在的目标,则是事业有成以保证家人的生活品质。
陆磊承认自己非常务实,做事目的性强,善打擦边球,似乎学业不佳反而使他更快地适应社会。
当年的孩子,已到了承担人生种种的年纪。韩寒在一篇博客中曾说,他对“70尾、整个80后、90头”这一代充满着希望——
教材只洗了他们最不记事的那部分大脑,而且由于洗脑内容实在枯燥,引发逆反,同时互联网和西方产品出现,他们会有更深的被欺骗感。……他们现在虽然都在社会里不上不下的地方挣扎,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只限勾心斗角,但都更加努力……
在金丹华看来,80后这一代不够幸运。社会剧变带来的机遇没赶上,文凭贬值、房价飙升全都躲不开了。这也是中国较早一拨独生子女,成长受到家长的强有力把控。他们仍保存较传统的家庭观念,连韩寒亦不否认这一点。
上海年轻人渐渐迷恋上味觉刺激,金丹华、陆凌皓、陆磊、韩晓君的聚会选在一家湘菜馆。等菜的时候,大家偶然聊起松江二中邻班一位叫王晓阳的同学,脑袋圆圆的,锐气外露,初中时就立志做导演,现在成了新华社上海分社的专题片编导。“很少有人理想能实现。”韩晓君的赞叹,得到其他人的响应。
此话题只这么盘桓片刻,很快,聊到把理想职业变为现实后也会乏味,正所谓围城效应。众人纷纷附和。
不如摇首而去
在泗泾(松江所辖的小镇)的家,金丹华毫无保留地讲述自己多年的彷徨。念及机关工作的属性,我提醒他斟酌一下,哪些适合刊发,哪些须经处理。金丹华的回答是,无所谓。
那天下午他开车送我,走得很慢,方向盘在他双手间左右转动不停。他犹犹豫豫,最终决定向我开口:要不,刊发时还是用化名吧。
我答应会顾及他的处境。
就要到达轻轨车站的时候,金丹华改了主意:“哎,用真名好了,就算是推自己一下。”
告别之后,仿佛仍能看到那不断扭动的方向盘。凭经验,我猜想金丹华还要纠结若干年,现实则层层叠叠,压向未死灭的火种……他也曾告诉我,最痛苦的时候早过去了,到了今年,已经差不多能够跟体制冷漠共处了。
离开上海没几天,我收到金丹华的短信,请我帮他留意沪上的编辑职位,“待遇无要求,能入行就行。”这让我颇感意外。
后来得知,金丹华当晚与几个朋友聚餐,大家唾沫纷飞地神侃机关政治,回家的车上,他蓦然觉得29年的人生很空虚,想了断一下。
我把他的情况说给出版界的朋友陈垦,转了文言文的个人简介。陈垦原本需要有经验者,但这个年轻人让他想起自己当初艰难的行业转换,欣然录用。
隔日,陈垦又发来名为“好玩的事来了”的邮件,介绍一位他原本很看好的图书编辑,执意要改换城市与行业,寻求做商业记者的可能,请我多多帮忙。这确为一个有意味的插曲。
在网络聊天中,金丹华解释何以下了决心:“今年的事,确实让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我自己,觉得是时候、有必要还一下少年时代的心愿了,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一个心结,因为那么多我曾经看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做过的梦。”
接下来的事并不轻松,他要让强烈反对的双方父母相信,新职业比体制内更有前景,但劝慰不算顺利。
5月30日,辞职申请交到领导那里,假如说韩寒的“事迹”对那些高中同学有什么实质影响,那么它仅只发生在此刻。
金丹华意外发现,许多同事都表达了羡慕之情,至少在口头上,他们也渴望跳出体制。
辞职后,金丹华在微博上开玩笑说,这次可以给拼命向公务员队伍蜂拥的青年腾一个位了。他还以自己的方式抒怀——
游宦成苦旅,不如摇首而去,历一番别样红尘。念君今时折柳,异日偕同游,话别后沧海,再尽杯中酒。
事情还没完。未能真正被说服的家人,提出让金丹华为难的想法:我们一直想回南汇老家过清净日子,以前你在机关,我们只好迁就,既然辞掉了,还是跟我们回老家吧。
家人的感受他要顾及,离开体制是不是叶公好龙也令他疑虑,但真的回乡下,如何能甘心?手中的方向盘,脚下的油门,停在2012年的这个燥热时分,等待金丹华发出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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