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点并校后甘肃山丹的辍学潮
该县育才中学学生反映有班级辍学率达20%,学校乱收费加重上学负担;县教体局称无人辍学
核心提示
教育部7月23日公布《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着力解决学校撤并带来的路途变远、交通隐患等问题。这让公众重新审视已实行10年的撤点并校。
甘肃山丹县撤点并校后,该县7个乡镇的初中生,大都集中到育才中学。该校去年9年投入使用,即出现学生辍学。学生反映,初三有班级辍学率达20%。学校乱收杂费、克扣挪用学生补助,致使上学负担加重,引发辍学。学生和家长告诉记者,老师曾解释因为要建设高标准学校,才收取各种费用。新建学校办学压力大,有老师体罚学生。
山丹县教体局局长唐克宽否认有学生辍学,并说,据他了解学校也不存在乱收费和克扣学生补助现象。
当全校学生在操场彩排时,杨伟荫(音)一人站在远处,问她为何不念书,女孩没说话。那是今年5月29日的一个下午,张掖山丹县霍城镇中心小学,忙于准备六一庆典。学校锣鼓喧天,操场上杨伟荫的两个妹妹在彩排,杨伟荫看着看着,忽然用手挡住眼睛,哭了。
杨伟荫的学校生活一直不顺利。
甘肃省实行撤点并校,杨伟荫所在的学校被依次关闭。
原先她在村小“杜庄小学”,之后迁往东关小学。去年秋季,她本该迁至霍城镇中心小学读五年级。但杨伟荫母亲决定,让她辍学。理由是,一来上学路远,二来读书也“混不出什么名堂”。
撤点并校在全国已实行10年。山丹县在2008年之后,大规模撤并学校,村小撤并到乡镇,乡镇初中撤并到县城。
截至去年,山丹县的中小学从2009年103所,减至28所。如今,撤并进程还在继续。
学校撤并中,出现上学难、上学贵,并引发辍学现象。记者随机调查山丹县4所中小学,均有学生辍学;其中,育才中学学生反映,有班级辍学率达20%。
辍学率20%还是0?
育才中学去年9月投入使用,学生反映有班级辍学率达20%,该县教体局局长称,辍学的没有
王晓虽然一直发现班上同学在减少,但今年春季开学,班上情景还是让他有些吃惊,原先51名同学中,有13名已不来读书。“8名同学辍学外出打工,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王晓是育才中学904班学生,正在念初三。
育才中学,是在山丹县城荒漠上,新矗立的一所现代化学校。政府投资1.1亿,学校有高标准化的实验室、全塑胶的400米跑道等现代设备。
育才中学于去年9月正式使用。
因为撤点并校,山丹县的大马营乡、霍城镇、李桥乡、位奇镇、陈户乡、老军乡、东乐镇等7个乡镇的初中生,大多集中在这所学校读书。
王晓注意到,从去年9月起,就有同学辍学。6月4日,育才中学校长梁积功告诉记者,整个学校大约有三四十人不读书了。
据记者调查,该校学生辍学数量不只这些,仅初三年级的辍学人数就在60人以上。
该校初三共有17个班,记者从学生处了解到,其中11个班有辍学现象。904班辍学人数最多,之后依次为905班辍学11人,908班9人,907为8人。
记者在初一、初二随机抽查几个班,也都有学生辍学。
育才中学的宣传资料显示,去年开学初,学校有学生2562名;第二学期,学生数为2300多名。对于减少的260余名学生,育才中学财务处负责人许多荣解释说,他们转学了。
在山丹县,南关中学、老君乡中心小学,记者也发现有学生辍学。
5月29日,霍城镇中心小学校门口,记者看见杨伟荫在玩耍,后来从她奶奶处得知,“撤点并校后,杨伟荫母亲便不让女儿读书,但杨伟荫有事没事,还会往学校跑。”
那天,记者向该校校长王小军询问辍学人数,得到答复是:“学校没人辍学”。
当地一位老师说,辍学率很敏感,学校不会对外公开。
6月5日,山丹县教体局一位分管基础教育的副局长表示,他们对辍学率有严格统计,学籍卡上的学生名单,会与实际在校名单比较,甚至还统计到在外地上学的学生。
这名副局长说,该县小学辍学率为0,初中辍学率在1%以下。
而该县教体局局长唐克宽则给出另一个说法,“辍学的没有,我们千方百计不让孩子辍学。”
交不起的班费
因学杂费高,初三学生马淑静辍学;家长称,老师解释“要建高标准学校,才收取各种费用”
对于是否辍学,马淑静曾犹豫许久。今年整个寒假,这名育才中学的初三学生,都在盘算这个问题,一面是居高不下的学杂费,一面是始终上不去的成绩。最后,她跟父母说,不去上学了,“因为学校花费太高。”
马淑静家,6口人,父母务农,农闲时,父亲会外出打工,一年全家收入刚超过2万元。
马淑静15岁,她能记得,在育才中学支付的每笔学杂费。原先她在位奇镇读书,去年9月,学校撤并,迁至育才中学。
第一学期开学,马淑静交了200多元班费。班级用于购买教室里使用的桌套、窗帘、扫帚、拖把、水桶等物品,还买了一些体育用品。
“篮球坏了,也要班级出钱买。”马淑静说。
由于育才中学是全寄宿制。马淑静又向班里交了100元,购买宿舍的床单、被套、水壶、脸盆。之后,她又交100元,买了两套校服。
马淑静说,以前在位奇镇读书,没交过那么多班费。“而在育才中学,5元的班费,还收了好几次。”
山丹县陈户乡一位家长也抱怨,儿子在育才中学读初三,常向家里要钱,每次要七八十元,有时候会上百元,是各种各样的考试材料费。
他告诉记者,家长会老师解释说,要建高标准学校,才会收取各种费用。
而国家从2001年起实施“两免”,到现在为止,西部所有农村学生都免收书本费和杂费。比如“窗帘费”、课本资料费、学校使用的体育用品等,都属杂费范畴。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康健说,“学校以班费形式征收杂费,属于违规。”
育才中学党委副书记兼教导主任何珊说,每个班都会收班费,但数量不多。家长提到的窗帘、桌套以及清洁工具、文体用品,都由学校配发,“如果不够的话,会由班级购置”。对于材料费,是由学生和老师商定的,“学校不会收这笔钱”。
该校的班主任冯钧说,窗帘是学校出钱买的,桌套是个别学生出钱买的,班上也没有买过乒乓球等文体用品,而材料都是学生自己去外面书店购买,学校发的材料从来不收费。
学生补助被挪用?
育才中学学生家长反映,因老师工作量大,学生补助中200元被交了“补课费”;校方否认
马淑静考虑辍学还有一个因素,伙食费难以承受。
马淑静到育才中学后,每月生活费约500元,其中300元充入饭卡,她的伙食费比在位奇镇中学高出50%。
现实中,光靠饭卡里的钱,还吃不饱。马淑静说,凉面分量少,很多男孩一吃就是两碗。每天晚自习没结束,她就会觉得饿,“有时一天要吃四五顿”。
为防止学生消费过度,学校规定每天饭卡消费不超20元。马淑静有时吃不饱就用现金,一个月的现金消费约60元。
马淑静在位奇镇读书时,能领到国家发放的生活补助,到育才中学后,补助没了。
马淑静所说的补助是指国家推行的“一补”。
从2008年起,国家对寄宿制贫困生进行补助,标准是“中学生每天5元”。一学期补助约为625元。
马淑静父亲曾向学校讨要第一学期的补助,得到答复是,“马淑静已辍学,就没补助。”
育才中学财务处负责人许多荣告诉记者,学校中有80%的学生能拿到补助。除特别困难的学生外,其他学生要去乡镇政府开贫困证明,同时接受同学们监督。
调查发现,该校学生并未领到足额的625元补助。
该校初三学生苏林说,第一学期,班里公认的贫困生领到补助300元,其他同学领到200元。班主任告诉他们,补助共500元,扣除200元,用于交周末上课的“补课费”。
今年的第二学期,他们班上所有同学领到补助400元,依然被扣除200元的补课费。
有家长向记者反映,学校老师曾解释说,目前两周放假一次,教师工作量增加,学校从这笔费用中扣除部分资金,用作教师补助。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康健说,补课费绝对不允许交,国家对学生在校时间有明确规定,学校不能在此之外给学生补课,更不能收费,这是剥夺学生休息的权利。
苏林的班主任冯钧否认,自己在课堂上说补课费一事。对学生最后拿到多少钱补助,他表示“记不清了”。
7月24日,育才中学许多荣否认收取补课费,他说,学校足额发了625元。对为什么有学生没领到足额的补助,他以“有事”为由挂断电话。
采访中还发现,无论是马淑静父母还是苏林父母,都不知道孩子该领多少补助,也不了解政策是怎么规定。
“被老师打怕了”
育才学生许建城怕老师体罚而辍学;该班班主任承认撤点并校后压力大,会体罚学生
许建城也辍学了,理由是“被老师打怕了”。
他在育才中学念初一,因记性不好,总背不出课文。他说,每次背不出,就会挨语文老师打。老师拿着1米长的PVC管,抽他的腿或手,“有时手被抽肿,像个馒头。”
许建城告诉记者,老师一天打他一次,有时一天两次,他觉得很没面子。班上常有几名学生挨打,有几个同学跟他一样,也不上学了。
许建城的语文老师叫陈多伟,是初一1班的班主任。他承认体罚过学生,但否认体罚过许建城。
“有些学生必须惩罚,否则是对学生的不负责。老师体罚学生,也有震慑作用。”陈多伟说,教研组老师经常讨论,最后发现,不打学生教不好学生。所以,老师体罚学生现象,在每个班级都会存在。
陈多伟用“无力”、“无奈”形容自己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生存在夹缝中”。
下面,学生总不听话,比如学生不统一穿校服,就让他苦恼许久;上面,年级组、政教处会对班主任有各种考核。老师们要签订各种目标责任书,若没完成目标,要被处罚。
33岁的陈多伟坦承,精神压力很大。他的班有好几门课,在年级组排名倒数,这会影响评优。如果三年没评上优,就不能评职称。
陈多伟有时会怀念撤点并校前的生活,那时,他是老君乡中学的语文老师。一个年级只有1个班,30多人,“一个人带一个班,没什么压力”。
陈多伟明白,现在校领导压力大,学校刚合并,新学校成绩不能比合并前差。陈多伟也明白,校领导压力来自县里。
山丹县的教育曾被一人大代表痛批。从2008年开始,该县教育部门每学期都会制定各校之间的综合成绩比较,排名靠后的校长要被免职。
体罚学生现象不只出现在育才中学。
老君乡中心小学五年级学生李冉反映(化名),老师越来越凶。老师会用木板打学生。木板约3公分厚。这些学生要么作业完不成,要么打架或者上课有小动作。
李冉有时候做梦,会梦见那块木板。
寄宿低龄化隐忧
撤点并校后,李桥乡小学一年级学生就要寄宿;专家表示,过早寄宿孩子会有不安全感
撤点并校后,郭海霞愈发关注学生心理问题。她是育才中学心理咨询老师。她发现学生中有人自残。
一天,郭海霞在校园,看见一男生手臂上有利器划过的伤痕,她想细看,被男生阻止。这名学生告诉她,“划了几刀后,感觉轻松一些。”
事后郭海霞了解,该学生父母长期不在身边,在学校没有学会与同学一起生活,孤独感无法排遣。
郭海霞分析,学校撤并后,农村孩子由乡村走入县城,一些心理问题开始集中显现。他们多出自离异家庭,性格封闭,自卑感强,在寄宿制环境中,不知如何与人相处。
5月31日,记者在育才中学随机访问,很多女生表示“学校不好,还是喜欢原来学校,在这里很想家人。”
郭海霞说,学校早恋现象突出。孩子住校后内心孤独,他们会在学校里寻求一种新的关爱。
郭海霞会让学生画画纾解内心压力。有孩子画了阴云密布,显示内心压抑;有孩子画一棵弱不禁风的树,显示内心脆弱;有孩子画了个丑陋的自己,说明没自信;也有孩子画一家人围桌吃饭,说明孩子缺少关爱。
撤点并校后,山丹县出现寄宿制低龄化。有教育专家认为,寄宿学生的年龄至少要在小学四年级以上,否则对孩子身心成长不利。
山丹县,有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寄宿。
李桥乡在2010年有小学10所,经过合并,现只剩下李桥乡中心小学。
这是所寄宿制学校,一年级学生就要住校。学生宿舍是排平房,每间宿舍有6-8名学生。该校生活老师何金莲说,有些睡惯大炕的孩子,晚上“闹床”,会从上铺摔下来。
合并后,山丹县老军乡只留下老军乡中心小学。学校低年级学生走读,高年级学生寄宿。一名学生说,从宿舍到厕所要8分钟,没路灯,晚上上厕所“很害怕”。为了晚上不上厕所,他们就不喝水,少吃高水分食物。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康健,不赞成低龄化儿童集中住宿,这些孩子过早离开家庭,心理上会造成陌生感、不安全感。
“谁克扣,谁丢饭碗”
县教体局局长唐克宽表示,学校没有乱收费和克扣补助现象,可能学生和家长没沟通好
山丹县教体局局长唐克宽,注意到撤点并校后产生的问题。
唐克宽介绍,教育部门原本不允许低龄儿童住校,但由于撤点并校距离变远,李桥乡很多家长反映,希望学校能安排住宿。他们要求家长与学校签住宿协议,但若出问题,家长、学校各要承担什么责任,“他们目前还正在探索。”
唐克宽认为撤点并校是必须的。
近十几年来,随着城镇化加快,农村中小学人数急剧减少,农村出现许多“麻雀学校”和“空壳学校”。50人以下的小学41所,占全县小学总数的47%。
有学校学生数在30人以下,教师数量却在6人以上。每个教师身兼多职,“包班教学”,有限的教育资源被分散。
2008年,张掖市人大会上,山丹县人大代表痛批当地教育。
上任没几天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决定,改革山丹教育。2008年初,唐克宽参加甘肃省在酒泉召开的会议,学习调整学校布局。2009年起,山丹县大规模撤点并校。
从2009年到2011年,山丹县学校由103所减少到28所,减少的学校占总数70%。
唐克宽说,据他了解,撤点并校后,学校都没有乱收费,也不敢乱收费。县物价局、纠风办以及教育部门会定期检查。如果学校乱收费被查实,会全县通报批评,“不让当校长,哪个校长也不敢干这事(乱收费)。”
从补助款中拿出200元用作补课费,这也是不允许的。唐克宽说,“谁敢克扣,谁就要丢饭碗”。
国家审计部门曾专门对山丹部分学校的经费问题进行审计,查了45天。唐克宽说,每学期625元(贫困寄宿生补助),学校都会一分不少地打到卡上。
对家长和学生的反映,唐克宽说,可能是学生和家长之间没沟通好,学生没有将真实情况反映给家长。
对于体罚学生,唐克宽认为,“各个学校都存在,但不普遍。” 教育部门禁止老师体罚学生,后果严重者要追究责任。
马淑静辍学后,学校老师家访,并推荐其上当地职校,被马淑静父亲拒绝。
马淑静父亲一直对“克扣”补助耿耿于怀。他抽着烟说,负担实在太大,要是还在位奇镇读书,会让孩子读完。
(文中王晓、苏林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超 甘肃张掖报道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