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村民反映低保作假 民政局称数据录入有问题

　　根据内部名单实地走访1609人发现“死人冒领”、“高报低发”、“只报不发”等问题

　　湖北房县民政局回应称不存在贪污腐败，主要是低保信息系统录入混乱

　　千里房县，和神龙架山连山水连水。离县城不远的军店镇，59岁的余富章就住在镇上一条小街。在湖北省房县这个国家级贫困县，许多年来余富章有一个很简单的心愿“吃”上低保。

　　他没想到，自己争取低保的过程竟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其获取一份由民政系统内部人士提供的全县低保名单，“里面暴露的问题简直让我触目惊心”。

　　对照低保名单发现：有的人虽在低保名单中，却从未领过低保；有的低保户一人名字在多地重复出现，身份证号被“有规律地改动”；更有甚者，许多已经死去的人还在低保名单中……几名举报人通过调查，归纳出他们所掌握的“房县低保腐败内幕”：“一人多地冒领”、“死人冒领”、“高报低发”、“只报不发”等。

　　7月下旬，南都记者与中国青年报记者对此展开调查。房县民政局回应称，不存在骗保套保行为。低保金的发放以最后公示和审定为准，并非按低保名单发放。

　　官方承认低保名单存在错误信息，但错谬缘由在于“部分乡镇民政干部老龄化严重，不会微机和低保系统操作，救助信息录入主要是临时聘请工作人员，错录、漏录、重复录入和更新不及时现象时有发生”；造成“死人冒领”原因则为“低保对象没有及时申报家庭人员死亡信息和寄养五保死亡信息”。

　　房县民政局称，已对该县社会救助信息网络开展全面清理清查，并建立严格的责任追究制度。

　　内部花名册

　　“他们之所以迅速对我老婆采取行动，主要怕她向社会公布低保的问题，来了个‘先发制人’。”

　　虽然名字中带有“富”字，身材干瘦的余富章生活得并不富裕。家里4口人，他和老婆无地无业，两个儿子在外打工。虽然盖起了两层毛坯楼房，他认为自己依然符合低保标准，应该吃低保。

　　“我周围的一些人陆续都有了低保，有人当包工头、开小车、有稳定收入的人都吃上低保了，我无地无业，生活比他们差，凭啥我就吃不上？”余富章说。

　　面对这种反差，“在外闯荡多年、见过世面”的余富章不断向镇里、县里反映自己的困难，要求吃低保。几经努力，政府给过他400元的春节补助，却一直没将他纳入低保名单。

　　余富章将这种结果归因于李保华主管民政工作的军店镇党委副书记。提起他，余富章甚至会咬牙切齿：“李保华管民政，不公平不公正不公开！”

　　渐渐地，余富章从反映自己生活困难转向“举报李保华不公正”。2011年年底，他先后向房县纪委、检察院递交举报材料，要求查处军店镇低保工作的混乱。

　　余富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举报没有伤到李保华，而是让李保华的下属、军店镇优抚办主任刘玉玲身陷囹圄，并由此引发了一场他眼中的“官场内讧”。

　　后来，碰到刘玉玲的丈夫、房县工商局干部杨旭东，余富章才知晓了事情的缘由。杨旭东告诉记者，余富章三番五次举报，李保华认为是刘玉玲在幕后指使。

　　“在之前的工作中，我老婆和李保华产生过一些矛盾，而且他觉得没有内部人的帮助，余富章不可能了解低保的一些数据，因此他认为是我老婆在背后搞鬼。”杨旭东说，他们之前知道余富章这个人，但从来没有与他打过交道，更没有参与他的举报。

　　刘玉玲并不知道一场灾祸正悄悄降临。2012年2月，房县检察院对刘玉玲发出传唤，开始调查她负责的民政优抚工作的账目。

　　配合调查期间，刘玉玲和杨旭东就有一股不祥之兆。杨旭东认为，为了预防对方的加害行为，他们必须准备好“手榴弹”4月4日，利用刘玉玲民政干部的身份，他们从民政内部系统下载了全县的低保花名册，以获取低保混乱的证据，必要时牵制加害者。

　　这份只有民政系统内部人员才能看到的花名册，记载了房县4万多名吃低保者的身份证号、银行账号、家庭信息、经济能力及其享受低保金额的详细资料。同时，他们也准备了一份针对李保华以及房县低保工作的举报材料。

　　这份名单在杨旭东这边隐藏了一个多月，“一开始我不想公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在妻子接受调查期间，他还通过熟人找到检察院和李保华，希望对方收手，不要再对刘玉玲采取行动，否则他就引爆“手榴弹”。

　　刘玉玲的自保行为未能让对方妥协。“他们认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我们掌握名单也不能怎么样，简直太嚣张了。”杨旭东愤怒地说起对方的“不可一世”，脸上满是无奈与不解。

　　4月11日，刘玉玲因涉嫌贪污罪被房县公安局刑事拘留。4月26日，经十堰市检察院批准，房县公安局对刘玉玲实施逮捕。

　　杨旭东承认刘玉玲存在部分经济问题，但他认为，与李保华等人的问题相比，刘玉玲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之所以迅速对我老婆采取行动，主要怕她向社会公布低保的问题，来了个‘先发制人’。”

　　杨旭东的委曲求全没有奏效，他最终选择公布那份花名册，“他们搞我们，我们也要搞他们”。4月11日刘玉玲被拘留当晚，杨旭东紧急将之前准备好的举报材料交到房县检察院。随后，他找到余富章，与他一起合作上访。其间，陆续有其他乡镇的群众加入，当地几名热心公共事务的人士也加盟其中，这支反映房县低保问题的上访队伍不断扩大。

　　“之前余富章只知道他身边的一些低保问题，反映的问题没多大力度。我提供名单后，他才发现全县低保都有问题。一般群众掌握不了内部的材料，上访根本不得法。”杨旭东说。

　　低保糊涂账

　　据举报人余富章等对镇低保名单核实统计，发现21人在死亡之后仍在继续“吃低保”。

　　拿到这份内部花名册后，余富章和其他上访者开始辗转多个乡镇核实，他们历时半个多月，对房县军店镇、野人谷镇、廻龙乡3个乡镇中3个村民小组628户的1609人进行了实地走访，发现的问题让他们触目惊心。

　　军店镇军店街社区居委会2组的杨成林生于1962年3月20日，瘦黑的脸，油黑的头发，戴着厚厚眼镜，下颚的胡子泛白。被告知自己居然被“分身”成3个“杨成林”领取低保，只是身份证号码最后尾数不同的时候，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脸茫然。

　　军店镇派出所出具的户籍证明显示，军店镇只有一个杨成林，身份证尾数是1536，这一点在他本人出示的户口本上得到证实，其身份证号为42××××196203201536.他告诉记者，自己吃低保，2009年居委会公示过，去年一个季度150元。

　　而记者在低保发放表上看到，军店镇领取低保的有3个“杨成林”，只是身份证号码最后两位尾数不同。标注地址为“郭家庄村”的“杨成林”身份证尾号是1516，低保是1人每月60元。住址为“居委会”的“杨成林”身份证尾号是1526，家里3人领低保，每月116元。住址为“双柏村”的“杨成林”身份证尾号是1536，家里1人低保，每月62元。

　　而在军店社区居委会，同一人的名字仅身份证尾号不同，在低保发放名单中就有7人。

　　一周前李顺钦才得知，在自己的名下居然有3份低保。在记者看到的低保名单中，3个“李顺钦”地址各不相同，登记住址为“居委会”的“李顺钦”身份证尾号是1516，家里3人领低保，每月116元。“车马村”的“李顺钦”身份证尾号是5116，1人领低保，每月62元。“月明村”的“李顺钦”身份证尾号是1511，每月600元，显示领取时间从2012年2月开始。而李顺钦本人则表示，“只是在去年领取了1100元”。

　　也有人名字虽在低保名单中，但本人却反映没有领过钱。

　　邢敦旭是化龙堰镇西街村3组村民，在低保发放表上，邢的低保发放日期为2009年12月30日，家里保障人口4人，全额178元。但邢敦旭妻子则告诉记者，“绝对没有收到”，丈夫3年前就出去打工，至今没有回过家，也不可能去领低保。记者从邢敦旭的低保存折上看到，邢家只是在2007年领过低保，半年315元，共领过一年。

　　1952年出生的邢敦国也是西街村3组村民，该镇低保表上有他的名字，而身份证号码却显示1960年出生。他和邻居都肯定地表示，“3组只有一个邢敦国”。邢介绍，他家三口人，从来没有领过低保。而低保表则显示，他家低保两人，从2007年7月30日开始领取，每月96元。

　　在军店镇，据发放表显示，月领低保600元以上的有75户共计99人。但村民们核实发现，实际领到手的低保金最多150元，最低80元。

　　家住军店社区居委会的鲁宏义今年70岁，低保表显示，从2007年11月30日起，鲁宏义开始领取低保，每月672元。但他告诉记者，自己实际领取金额为2010年每月60元，2011年每月150元。

　　更为诡异的是，核实时村民发现，许多已经死去的人也赫然列进低保名单。

　　据举报人余富章等对镇低保名单核实统计，发现21人在死亡之后仍在继续“吃低保”。记者依其提供线索作了部分核实，其中杨泽华和张明星均于多年前去世，但死后其名单仍在低保花名册中。另据回龙乡红旗村原村支书杨泽伟提供的核查信息，袁正芳在2006年去世，杨先权在2009年去世，他们也仍在低保名册之列。

　　“村里近几年有14人相继死亡，有的死了将近10年，现在每年上报领取低保的名单中依然有他们。”村民杨永先说。

　　追问“唐僧肉”

　　“本来是国家的惠民政策，但好多低保都被干部的亲属吃掉了。”

　　在余富章等举报人看来，国家对困难群众的低保救助政策，在基层疑似成为某些政府公职人员的“唐僧肉”。上述这些个案，在房县还有多少？余富章说，由于低保人口庞大，无从一一查考。而据他们计算和推测，“骗保”金额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根据举报线索，在对部分举报内容实地调查后，7月27日，南都记者和中国青年报记者前往房县民政局进行求证。该局党委书记姜大鹏回应称，不存在举报中提及的贪污腐败行为，主要是低保信息系统录入混乱的问题。

　　“低保金的发放是以最后公示和审定的对象为准。”房县民政局人士告诉记者，低保金的实际发放并非依照低保人员花名册，还会进行公示、审核，救助对象凭身份证、救助证在银行领取救助金，不可能出现重复领取。

　　至于流出的低保人员名册，该局工作人员解释，“这个低保花名册是省里要求我们把信息录进去的”，但不是最终领到低保的人员名单。

　　在记者到访之前，关于房县低保问题的举报已反映到上级多个部门，为此今年6月19日，房县民政局已形成一份关于“反映军店等乡镇农村低保问题查处的回复”函。

　　在这份调查函中，房县民政局承认，“全县社会救助系统存在错录、漏录、重复录入、变更不及时等不规范现象，也还存在救助对象死亡未及时变更户主和取消的问题。”

　　但这些错误信息的发生，“均属农村低保信息系统更新不及时和乡镇低保工作人员电脑操作不规范等原因造成的。我县部分乡镇的民政干部老龄化严重，根本不会微机和低保系统的操作，救助信息录入主要是临时聘请工作人员，低保救助系统错录、漏录、重复录入和更新不及时现象时有发生。”

　　另外，“因低保对象没有及时向村（社区）申报家庭人员死亡信息和寄养五保死亡信息，村（社区）也错误认为户主死亡后，其他家庭成员还符合救助条件，工作图简单，未及时变更新的户主，造成部分死亡对象仍然享受低保救助的表象。”

　　房县民政局认为，目前低保管理的主要问题是信息系统较乱。该局在上述回复函中称，6月底前将完成全县社会救助信息网络的清理清查工作，对录入不完整、不规范的信息及时补充，对错录、重复录入信息及时清理与变更。

　　针对记者关于“3个‘杨成林’身份证号只差一个数字，错得是否很有规律”的提问，姜大鹏一再强调就是工作人员录错了。该局人士解释说，基层民政干部不会操作电脑，有的录错了不知道怎么删除，还有的工作人员偷懒，信息录入不进去就随便改了一个。

　　房县民政局的回复并未令举报者信服。杨旭东对记者坚称，刘玉玲下载的花名册，“那就是上报的表”，就是房县民政系统上报、发钱的名单。看到民政局的回复函件，余富章反问道：“怎么一有问题，就把责任推到‘临时工’身上？”而记者在房县人社局《党政干部行为“十不准”》公告牌看到如下规定：“不准违反规定随意调人、借人及聘请临时人员。”

　　据了解，房县农村低保覆盖人群稳定在4.7万人、两万多户。关于房县农村低保金的发放总额，房县民政局副局长、低保局长汪承武开始说2011年发放总额在300万元左右，后又改口称去年发放金额为3400多万元。对刘玉玲泄露低保名单的行为，汪承武认为，名单中有数万人的身份证和存折信息，这种行为很不合适。

　　7月27日，湖北某地财政局一负责低保金发放官员告诉记者，财政拨付低保金是根据民政部门审核的名单，面对数万低保人群，财政部门一一核实甄别比较困难，部分农村地区的确存在人情低保、关系低保，低保变“高保”。

　　“平时主要是靠工作人员的责任心。”该人士不无忧虑，“本来是国家的惠民政策，但好多低保都被干部的亲属吃掉了。”

　　南都记者占才强实习生吴雪峰

　　中国青年报记者丁先明通讯员上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