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校长特立独行读经典推“公民教育”被解约

李庆明在学生作文《归去来兮》下赠言。

央校外貌。

李庆明在介绍校园内的储书箱。

李庆明介绍学生话剧。

　　李庆明：一位明星校长谢幕之后

　　晶报深度调查部记者 吴邦/文、图

　　台风“韦森特”登陆之前，李庆明离开深圳前往昆明讲学。不过，他留下的风暴并未平息。

　　李庆明是深圳一所公办学校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南山附属学校的校长，在深圳教育界，这所学校被简称为“央校”。李庆明掌管央校的九年里，推行了一系列惊世骇俗的改革。这为李庆明带来了不少家长与学生的支持，也攒下了激烈的争议，最终导致了他的离开。

　　奔赴昆明前夕，李庆明与晶报记者数次长谈。此外，记者还走访了相关各方，试图解开一个谜团被广泛赞扬的李庆明，为什么会黯然离去？

　　1 独苗的体制： 特区中的“教育特区”

　　“央校要改名，是真的么？”在百度央校贴吧，由于这个话题参与者甚众，被顶上了首帖。对于传说中“侨城二中”的新校名，许多央校毕业生通过贴吧、微博表示自己的看法。

　　深圳的学校冠以“央”字头，彰显了奇特的背景。央校首任校长陈如平回忆说，2001年9月27日，教育部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与南山区教育局达成共识，签订了《关于联合举办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深圳南山附属学校的协议》，是中央教科所的惟一附属学校。曾任北京市重点中学北京五中常务副校长的教育学博士陈如平，以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的身份受派来深，出任南山区教育局副局长兼央校校长。

　　央校的首批学生面向附近的华侨城高尚社区波托菲诺。时至今日，央校附近的豪宅越来愈多，一些事业有成的家长，成为追寻教育新方式的热心拥护者。按照2001年签订的《联合办学协议》，央校学校管理委员会由7人组成，其中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代表4人，深圳市南山区教育局代表3人。学校管理委员会每届任期5年，负责协商和推荐由中央教科所选派的校长人选，由于人事变动，学校管理委员会较少运作。特殊的外部条件，让央校这颗独苗茁壮成长。

　　2独到的经历：落后地区实验教育理念

　　“这三十年来，我都在研究教育改革，”李庆明告诉晶报记者，“我的教育理念核心是都市田园教育。在江苏从事乡村教育实验期间，我提出乡村田园教育的主张；来到南山，我又提出都市田园教育。境域不同，血脉却是相连。”

　　1999年，时任南通高等师范学校科研处副主任的李庆明率领6名学生前往海门市支教，出任海永中心小学副校长。李庆明告诉记者，他在海门的支教生涯从1999年9月18日开始。海永乡位于长江入海口的江心沙洲永隆沙，全乡只有5000多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经济贫困。海永小学是该乡惟一的中心小学，共有200多名学生。

　　从南通前往海门，李庆明骑两个小时摩托，乘坐渡船上岛。他率领南通师范的23批支教师范生，把这个偏居一隅的学校搞得有声有色。全情投入工作导致他的生活受到影响，不长的婚姻历程终结，女儿交给李庆明的父母抚养。李庆明在海门的教学成就，让他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引起时任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朱小蔓的关注。

　　2002年6月，朱小蔓出任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工作所长兼党委书记，兼任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国家督学。2003年，朱小蔓把李庆明从江苏借调到深圳央校。2003年8月28日，李庆明从江苏来到深圳担任央校执行校长。2004年4月起接替陈如平先生担任校长至今。

　　3独创的思路：大胆推行公民教育

　　9年来，李庆明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志。只要没去外地出差，他都会在每天7时20分出现在校门，迎接全校1998名学生，“我希望通过彼此鞠躬，让孩子们学会尊重他人”。每逢圣诞节，李庆明会穿戴圣诞老人的服饰，在校门口给学生分发糖果。

　　鞠躬代表的是李庆明大力推行的“公民教育”。他的主张归结为五点追求公民人格完善、遵循公德基本伦理、倡导公益慈善活动、学会公共事务参与、达成公理世界认同，“让学生成为懂得捍卫自我和他人尊严与权利的现代公民”。每天的早操前，央校的1998名学生都会在巴赫的《天空》音乐中祈祷世界和平。

　　对于传统课程，李庆明采取减少授课时间、减少考试次数等方式，“功课少、社团多”，这是央校学生津津乐道的氛围。在英国读大学的央校毕业生高子媛向晶报记者发来电子邮件《关于我在央校的九年》，“我是央校的第一届毕业生。李校长说‘玩是孩子的天性’，我们每年都有各种活动。央校学子离开央校大多各有所长，原因是在央校找到了价值。”

　　4独特的手段：读经典但是不读经

　　“阅读”是李庆明最注重的学习手段。央校的家长成立了诸多社团，包括“三叶草故事家族”亲子阅读公益组织。三叶草故事家族的家长出示了一年级第一学期的书目，包括日本田村茂著的《蚂蚁和西瓜》等80套书籍。在央校的宣传册上，刊登了李庆明2011年出席加拿大儿童峰会的照片，图片说明为“李庆明校长峰会演讲，英姿勃发”。

　　在李庆明的带领下，晶报记者穿梭于央校校园，感受李庆明营造的阅读氛围。校园随处可见储书箱，最让李庆明得意的是“儿童阅读城”。“为了改善学校阅读环境，我四处奔走筹资，2007年年底建成阅读城，包括绘本阅读馆、儿童文学馆、文史阅读馆及科技阅读馆。”李庆明说。

　　适逢暑假，馆门紧闭。53岁的李庆明掰开绘本阅读馆的玻璃窗，翻身进入馆内打开大门，让晶报记者入内感受氛围。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行事方法，在李学明执掌央校期间比比皆是。“你看，里面的图书架子和屋内装饰多美，这是一位家长捐款100万装修，我们跑去顺德买来儿童家具。很多小朋友一来到这里，看到如此斑斓的阅读室，就吵着申请在央校读书。”

　　李庆明痴迷于经典文学，但他反对背诵《弟子规》等传统经书。“我追求的是‘读经典’、而不是‘读经’，那种身穿汉服摇头晃脑背诵经书的老师，简直是误人子弟。有一次，我受邀去外地讲学，看到学校会堂里挂着《二十四孝》的宣传画，我问那位校长，您知道‘二十四孝’的全部故事吗？校长支支吾吾地说不太清楚。我在少年时就读过那些故事，对此不以为然。”

　　5独奏的代价: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

　　李庆明的一系列改革，九年来一直屡遭质疑。“比如田园教育，引起过不少人的奚落，以为我要在校园里种田、养鸡，鞠躬被说成是学习日本人。搞公民教育，让很多人胆战心惊，因为教育部没有出台相关文件。有关部门成立调研组，最后对我表示支持。”李庆明说。

　　李庆明还开展教师文化之旅，先后邀请资中筠、朱维铮、秦晖、袁伟时、朱学勤、江晓原等近百位知名学者来到央校讲学弘道。一些自称是央校老师的网友发表文章，认为这些活动耗资甚多，占用了教师的休息与工作时间，理论显得有些遥远。李庆明说：“请来专家的目的是提升老师的视野和气质。尽管开销巨大，但是没有动用教师工资或福利待遇的一分钱。”

　　李庆明的“减负”运动，让央校的升学率在南山区排名靠后。一位从事房地产的央校家长说：“据我所知，央校学生的年级越高，转学离开的学生就越多，因为有升学压力。假如在国内接受教育，必须面临升学问题，李校长的教学改革，有助于培养学生的综合实力，但是成绩会受到影响。其实，央校的许多家长经济条件都不错。我希望女儿在央校开心读书，初中毕业后出国留学，不少家长的想法跟我差不多，他们都是事业有成，有钱、有闲去关心孩子的教育。所以，央校的家长都很热心学校事务，这在深圳的各个学校中是比较突出的。”

　　除了教学上的分歧，一些自称是央校教师、家长的网友从经济、作风等方面提出质疑。“尤其是去年，一波紧接一波地出现了对我、其他领导和学校的网络攻击。比如沸沸扬扬的‘社保’事件，所谓强迫九年级学生‘分流’事件。它们给学校和老师带来了巨大伤害。我现在只能猜测、假设这是内部有些人在操作，这些传闻都很不好听。有人以无比辛辣和刻毒的语言，抨击我是一无是处‘种豆八年的校长’。我的努力与所作所为，并不值得任何浓墨重彩的恭维或攻讦。”李庆明说。

　　6独行的结局：来自京城的解约公函

　　2007年9月，对李庆明有知遇之恩的朱小蔓不再担任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一职。2011年9月2日，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更名为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李庆明说：“我自己猜测，可能是新的院长思路有调整。”

　　李庆明早就嗅到了离别的气息，“最近这几年，每个学期都有传言说我被撵走了，要‘死定了’。6月26日下午，南山区教育局有关领导请我去一下，领导有些为难地跟我说，中央教科所来了一封信，说央校取得了一些成绩，随着一些原因，已不适应形势需要，建议解除24年合作协议，至于是否继续保留校名，由南山自行决定。6月28日，中央教科院副书记史习琳找我谈话，说‘中止合作协议是不可逆转的’。南山方面对我很友好，一位主管副区长说，对于我接下来的事情，要尊重历史、尊重感情、公正客观、包容开放。听了之后，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

　　实际上，李庆明的原本任期也到今年结束。他告诉晶报记者：“央校的性质是委托管理，南山区把学校委托给中央教科所，校长由中央教科所委派。我是由中央教科所委派、经过南山区任命的校长，双方一旦解除了委托管理，我的委派关系也就不存在，但是，我与南山区教育局之间的任命关系还存在。当时给我的任命是两届任期，到今年的这个学期结束后届满。我现在接到离开的通知，在时间上是巧合。”

　　7月5日晚，著名文化人邓康延通过微博介绍了李庆明去职一事。截至7月29日，这条微博已被转发2500多次。李庆明说：“听说影响很大，但我不会用微博，不太清楚细节。”7月29日，邓康延在接受晶报采访时说：“李庆明具有教育界最缺的个性与闯劲，以及独立的人格与思想，他敢于尝试，敢于对于不合理现象开刀。李庆明也有缺陷和瑕疵，但他献身于教育事业，培养学生的健全人格。所以，我的这条微博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共鸣。”

　　反思

　　完善校长任免体制

　　临别之际，李庆明送上了反思：“首先，校长的任免机制需要完善。央校实行联合办学，给了教育的小特区，希望能够延续。我之前酝酿成立的管委会，成员包括教育局行政官员、教育专家、家长代表、企业代表、教师代表以及社区名流。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实现工会主席直选，一直希望这个职务由普通教师出任，通过教职工大会，对校长的权力包括财政权进行制约。我希望逐渐实现学术权力的转移，在中小学也实现专家至上，建立校长、直选工会、学术委员会的平权机制，但是九年来一直无法实现。去行政化的过程看似正常，可是实行起来不顺利。”

　　在李庆明的心底，还有难言的心结：“最让我后悔的是，当我此前发现合作办学的机制出现与协议不太吻合的情形时，没有向中央教科所坚持自己的建议。按照协议，副校长是双方互派。实际上，中央教科所那边只派来了我这位校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光杆司令。所谓强强联合，实际上是联而不合。”

　　南山还有一座与央校有类似背景的学校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学校。2011年4月，时任北师大南山附校校长的杜中臣及3位助手因涉嫌私分小金库被刑事拘留。北师大南山附校，是由北师大和南山区按照“国有联办、委托管理、自主办学”设立的公立学校，校长由北师大派遣。此外，目前的大多数公办学校，校长均由教育主管部门遴选。

　　著名教育专家熊丙奇认为，应该改革目前的校长选拔、任命机制，“在国外，学校在遴选的过程中有遴选委员会，根据学校的办学特点和办学要求来进行遴选，出资方只有一票权力。校长的行为受到‘校董会’、‘校监会’等集体机制约束。”

　　赠言

　　把央校种植在心中

　　李庆明带着晶报记者，漫步在放了暑假的央校，“你看宣传板上的这篇《归去来兮》，这是我学生的作品，我今后也会‘归去来兮’。”

　　对于“回到北京或留在南山”的选择，李庆明坦言，“官方说的所谓‘第一条’回到教科所，这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中央教科院副书记史习琳找我谈话时已经明确，取消联合办学协议已是不可逆转，叫我自己找工作。我被中央教科所借用9年，以前的老所长还给我出示了借用函。新所长上任后，连借用函都没有，早就该把我的借用关系补全。我是书生一个，跟南通方面早已没有联系。要是留在深圳，无论是调入还是竞聘，都有很大的困难，毕竟已经53岁了。”

　　谈及自己的未来，李庆明坦言，惟一的选择是留在央校工作，“假如最终要离开，我可能会远离教育，想躲进书斋看书。我还有可能到贫困山区去，像当年在海宁那样再漂泊一次，跟乡人一起做更靠近生命的原始教育。”对此，南山区教育局一位负责人在接受晶报记者采访时说：“我们已经明确表达了态度，包括对于李校长去留的意见。请大家相信，有央校优秀教师团队的努力，有广大家长的理解与支持，未来央校会发展得更美好。”

　　辞别之际，李庆明想对央校的师生说什么？他流着泪吟道：“央校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我们曾经在水一方，勾起斑驳的情思，留下一段都市传奇，在深圳的精神之国中央，种植前无古人的都市田园。今后不管大家身在何方，都请把央校种植在心中，最后消失在查无人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