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举重之不可承受之重：选拔机制与省市平衡

    1.祖尔菲娅

　　以破世界纪录的成绩为哈萨克斯坦队取得女子举重53公斤级金牌，她承认自己是湖南人，原名赵常玲。

　　2. 周俊

　　女子举重53公斤级B组比赛中，第二次参加成人国际比赛的湖北小将试举三把全部失败。

　　3. 田源

　　过去两年在世锦赛和奥运选拔赛上包揽6个冠军,是中国女子48公斤级当家人选。最终落选伦敦奥运引起很大争议。

　　4. 吴景彪

　　挺举三次仅一次成功，最终获得男子56公斤级亚军，爆出本届奥运会的一大冷门。

　　早报记者 朱轶 张婧 发自伦敦

　　中国举重队，这是一支堆满光环和荣誉的运动队，在中国它被当仁不让地与乒乓球、羽毛球这些群众基础广泛的运动队一起被视作“金牌之师”。

　　金牌给这支昔日的荣誉团队带去了无上的荣光，金牌也让这个团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甚至你能在金牌折射出的光芒中，看到畸形扭曲的一面：谎言、压力、利益的交换甚至还有那些属于运动员的无尽痛楚。这一切都幻化成奥运金牌最异样的光。

　　周俊、祖尔菲娅（赵常玲）、吴景彪和田源这四个人的人生轨迹在伦敦奥运会这个节点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一个脉络相连的故事一般无限地放大了“锦标主义、金牌至上”背后的残酷。新华社对此评论说：“锦标主义、金牌至上的毒瘤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这一任务需要体育主管部门、媒体和公众共同完成。”

　　被驱赶的“替身”周俊

　　如果不是这次伦敦奥运会，17岁的周俊绝对不会有现在如此的知名度，但这个刚过花季的女孩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现在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来参加这次比赛。”

　　绝望，让周俊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甚至无法梳理起自己的思绪。而这一切也正是女儿获得奥运资格奔赴伦敦前，父母最害怕的。“女儿进入奥运阵容，我又高兴又害怕，怕没有成绩不好交差。”从女儿入选奥运阵容的一刻起，这位身在湖北秭归老家郭家坝镇庙垭村的父亲周立平就坐卧不安，甚至每天都会梦到女儿比赛和训练，这甚至是女儿走举重这条路后，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当得知女儿三次试举没有成绩后，周立平在电话另一头久久无语，半天才回过神来，“希望能有更多人鼓励她。”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却在昨晚整夜地失眠。

　　这一切似乎都要从7月10日伦敦奥运会中国女子举重队公布名单的一刻说起。

　　当时名不见经传仅仅只有亚洲青年举重锦标赛冠军头衔的周俊入选了女子53公斤级的参赛名单，而48公斤级的王牌选手湖北队的田源却意外落选，这在当时就引发了所有人的质疑。

　　其实由于湖南对国家举重队的奉献非常大的，因此湖南的王明娟顶掉湖北的田源，进入奥运阵容；国家举重队继而补偿湖北，让周俊入选。

　　当时的举重摔跤柔道运动管理中心主任马文广透露，选择周俊并非国家队的初衷，而是湖北体育局的意见，甚至也直言周俊的入围违背了当初国家队的奥运选拔办法。于是，人们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举重队的选拔办法，而作为当事人，年轻的周俊在伦敦的日子也过得格外艰辛。尽管她努力不去想关于自己参赛的一切新闻，但无形的压力，外界的炮轰，还是让她背上了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压力。

　　而更大的压力来源于队内晦涩的气氛。据知情人士透露，就在当地时间27日晚上，原本和王明娟同住一个房间的周俊被“赶到”了客厅睡觉，目的是让王明娟可以好好休息。

　　随着王明娟在之前的48公斤级比赛中夺冠，大家对于周俊这个意外人选也多了一份期待，然而伦敦奥组委公布的53公斤级比赛的名单却再次牵出了所有人心中那个大大的问号被称作“竞技状态不错”的周俊竟然要在B组参加比赛。“放不开，基础动作没放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周俊在混合采访区对于三次试举失败的解释。至于为何开把重量是95公斤，而不是之前设定的90公斤，周俊的回答简单而耐人寻味，“教练组安排的。”

　　“安排”这个字眼对于中国举重来说，实在有着太多的含义。

　　三次试举失败，抓举成绩为零，不仅早早失去了竞争奖牌的资格，同时也是中国女子举重队在奥运会历史上的第一张“白卷”。在现场观战的前美国举重队主教练吉姆说:“这是一个大新闻。”

　　周俊的失利令不少人在微博上宣泄着对举重选拔制度的不满，而周俊也是其中直指的矛头。这个尚未成熟的孩子在举重馆里呆呆逗留了四个小时，临走时还目无表情，机械般地说道：“感谢一直以来关心和支持我的人，是你们的支持让我一步步走向全国舞台、世界大赛。我会重拾信心的，继续苦练，然后参加明年全运会、冲击四年后的奥运会。”

　　周俊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的这次失利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但她很清楚，从突如其来入选奥运再到轻易出局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带去了更多的负面因素。

　　吴景彪的五个军礼

　　赛前志在必得的金牌变成了银牌，中国男子56公斤级举重选手吴景彪在镜头面前跪地痛哭。在“锦标主义”下，一枚银牌意味着毫无意义。

　　男子56公斤是中国举重队的传统强项，赛前，代表中国出征的吴景彪对这枚金牌信心满满。没想到，与中国队在女子53公斤级的策略相同，朝鲜队也将严润哲雪藏在水平比较低的B组，昨天上午的比赛，严润哲6次试举成功5次，以168公斤的挺举成绩打破了挺举奥运会纪录，以293公斤的总成绩笑傲群雄，并最终上演“B组奇迹”，以B组选手的身份，硬生生地将这枚中国队内定的金牌给“抢”走。这种“越组”夺金的情况在奥运举重史上极其罕见。赛后，被问及为何会主动进入B组时，严润哲坦言这是一种战术安排，目的就是为了给对手压力。

　　赛前，吴景彪就已经得知严润哲的成绩，他的战术安排全部是针对这个“影子对手”。抓举比赛以133公斤领先严润哲8公斤，但是到了挺举比赛他却突然没了精神，3举只成功1次。尤其是最后1次，因为称重时，他比朝鲜选手重了150克，一颗鸡蛋的重量，他必须要举起161公斤的杠铃。吴景彪摇摇晃晃地举了起来，却终究没有撑住。中国队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在现场观看比赛后连连摇头，他直言吴景彪今天表现严重失常，光从他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吴景彪平时是300公斤的水平，他还是太紧张、太想得到这块金牌了。”

　　颁奖仪式上，吴景彪敬了五个军礼，其中四个送给现场的中国观众，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丢失金牌的缺憾，“我之前预料过比赛出现‘黑马’，但是没有想到来自B组。最关键的是我自身有破绽，体力不好又不兴奋，所以没能捍卫中国举重在小级别的荣誉。”走到混合采访区，吴景彪眼睛里已经含着泪花，他的腰弯成了90度，向大家深深地鞠躬道歉，“我对不起大家！”起身后，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镜头面前失声痛哭，“我有愧于祖国，我有愧于中国举重队，有愧于所有关心我的人。对不起大家！”发布会上，他又一次起身鞠躬表达感谢，还有歉意，“感谢现场的每一位媒体记者、志愿者、工作人员，谢谢你们。对不起大家……”

　　“对不起”三个字，被吴景彪反复提及，人们用掌声和鼓励回应这个只有23岁的男孩，“你还年轻，别灰心，有的是机会。”听到安慰，吴景彪伸出四根指头，“今后的道路还很长，或许还得跌倒，或许还会成功，我今天选择面对它，因为我还有往后的生活与事业，不断总结，不断进步。只是四年，还要再等四年……”尽管年轻，但是吴景彪深深地知晓，在新人辈出，甚至一举定终生的举重项目上，四年太长，那是个完全无法预知的世界。四年前的北京，龙清泉举起了这个项目的金牌，四年后，正是吴景彪顶替他来到伦敦。

　　赵常玲与“人才交流计划”

　　17岁的周俊的失败似乎只是对中国举重奥运选拔机制的无序和地方利益化苟合的一记响亮耳光，但随着哈萨克斯坦选手祖尔菲娅以挺举131公斤破世界纪录的方式摘取53公斤级女子举重金牌，整个事件再次显得诡谲难辨。

　　19岁的祖尔菲娅仅仅比周俊大了两岁，但她在伦敦奥运会赢得了所有人梦想的金牌。

　　“想到这几年经历的坎坷，真是太不容易了，好在我终于挺了过来。”在夺得女子举重53公斤级金牌后，哈萨克斯坦选手祖尔菲娅泪洒领奖台，而这些话，她竟然是用带着湖南口音的汉语讲的。

　　这个惊人的一幕让周俊和祖尔菲娅两人再一次被人们下意识地联系在一起。

　　祖尔菲娅一开始并不愿意与中国举重扯上关系，但最终还是承认自己是湖南人，原名赵常玲。

　　不过，在伦敦奥运会运动员的注册资料上，她的出生地为阿拉木图，而实际上，有关赵常玲的资料是：1993年出生在湖南永州山区，11岁被父母送去练举重，后来进入湖南省队。虽然天生神力，但如果不是此后的机遇巧合，在强手迭出、竞争激烈的中国女举界，她也许永远也参加不了奥运会。

　　2007年，赵常玲被告知，有个今后可以参加奥运会的机会，前提是她得改换国籍去哈萨克斯坦。这一举动的背景，是中哈两国举重界间的“人才交流计划”。

　　尽管不愿意背井离乡，但为了抓住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早日出人头地，赵常玲最终选择了变成一名哈萨克斯坦人，从此后，她改名祖尔菲娅。改头换面在异乡生活不那么容易。最大的困难不是来自训练，也不是语言障碍，而是时刻提醒自己要“伪装”。

　　别看如今祖尔菲娅在赛后能一会儿说俄文，一会儿说中文，可是刚刚改头换面，在国际赛场出现的时候，她根本不敢说中文，甚至连在前年的广州亚运会上，面对自己国内的队友，都要假装带着翻译，以表示自己的确是一名哈萨克斯坦人。

　　在把自己置于退无可退的境地后，祖尔菲亚爆发出了瘦小身体里的全部潜能。2009年世锦赛，只有16岁的祖尔菲亚就在女子53公斤级比赛中力夺挺举和总成绩两块金牌，2011年世锦赛，更是成为这个级别的三冠王。

　　在最重要的伦敦奥运会上，她又耀眼地绽放。而她当初在国家队的最大竞争对手，同是湖南老乡的李萍，却“因故”未入选奥运名单。

　　似乎毫无国际比赛经验的17岁小将周俊，蹊跷地被临时替补走上奥运会赛场，以致三举无成绩，也完全可以理解了。

　　祖尔菲亚时隔5年，她终于敢开口对外界说中文了。

　　拿下奥运金牌后，刚走下领奖台，祖尔菲亚就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后来，她告诉记者说，这是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打来的，总统第一时间恭喜她夺金。

　　心情大好的祖尔菲亚说，晚上准备喝杯啤酒来庆祝自己多年来的付出，“但其实我最多只能喝半瓶。”她甚至开玩笑地应对记者关于奥运奖金多少的提问，“我不告诉你，我怕会被打劫。”

　　本届奥运会后，与哈萨克斯坦原定5年的协议也将到期，是走是留，祖尔菲亚不置可否。对于14岁时改变命运的这次人生转折，她只说了一句：“如果在强手那么多的中国，我肯定没机会。”但被问及如果可以选择，是否会重新考虑时，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回答， 或许她自己很清楚，整整五年，为了这个举重人才交流，她甚至付出隐瞒身份，独自留在异国他乡的痛苦。

　　金牌对祖尔菲亚来说意味着25万美元，但对赵常玲而言是5年的美好光阴，5年与父母亲友相隔两国的煎熬。

　　金牌究竟是什么，奖金是否又能弥补这一切，或许就像她当时的犹豫一般，说不清道不明。因为说到底，她也是中国举重这个体系中微不足道、成为棋子的一员。

　　田源用半个月适应现实

　　周俊，这个名字正处在中国举重的风口浪尖。人们反复询问，这个今年最好成绩只是亚锦赛58公斤级铜牌的17岁湖北女孩是如何出人意料地PK掉了李萍和纪静两名强手来到伦敦，然后又不出意外地三举失败创下了举重历史最差战绩。

　　想找出问题的答案，就不得不提及另一个名字：田源。在中国公布女举名单时，田源落选和周俊的入选是两大争议所在。过去两年，湖北队19岁的田源在世锦赛和奥运选拔赛上包揽6个冠军，一般情况下，她的总成绩都能领先亚军20多公斤，是中国女子48公斤级毫无疑问的当家人选。 然而当时所有人都认为田源的入选不存在任何悬念的时候，最终入选的却是已经26岁，总成绩比田源低11公斤的湖南老将王明娟。

　　据知情人士透露，由于中国女举在世界上的顶尖地位，“谁去谁夺冠”已经成为共识，因此对于湖北选手田源参加奥运，湖南体育局一直在暗自使劲，希望王明娟能代替对方参加奥运。田源“变性人”的传言，正是湖南媒体率先捅出来的。当湖南从湖北这里“抢走”一块金牌之后，在女子53公斤级的奥运人选上，中国最具实力，也是对最大对手祖尔菲娅胜率较高的李萍（湖南人）就被排除在了人选之外，加上原本在队内选拔赛上就是湖北的纪静拿到了冠军（李萍因伤退出了队内选拔赛），这个名额就铁定给了湖北。

　　“今天奥运会名单公布出来，名单没有我，我感到非常震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参加了奥运会选拔赛获得冠军，并且打破全国总成绩纪录、超世界纪录。参加过青年奥运会，2010年、2011年两届世锦赛，2011年亚锦赛，没有一例兴奋剂事件，也没有任何问题，不知道为何不能参加奥运会，我感到非常难过。”最初，田源并不能接受名单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

　　王明娟夺冠的时候，田源在湖北荆州的姑姑家，她通过电视观看了比赛，王明娟夺冠，她也替队友高兴，“毕竟这块金牌属于中国了。”夺冠后，王明娟说，这块金牌她等了8年，事实上，她也有和田源类似的经历。2004年的时候，王明娟就有机会代表中国队参加雅典奥运会，但是李卓成为了最终的幸运儿。2008年，参加北京奥运会的是陈燮霞。直到2012年，王明娟在行将退役的时候才“修成正果”。田源的家人也深知王明娟的不易，“她等了8年，一直在坚持，很不容易，确实难得。田源才19岁，肯定还有机会，耐心地等待，现在考验她的不是能力，而是心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