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体校孩子冠军梦有多远(组图)

　　“1万名运动员，出不了一位奥运冠军，不是热门项目，当了奥运冠军又如何？”曾经的全国武术比赛冠军刘朗（应被访者要求，为化名）点起一支烟，悠悠地说。

　　8月12日，北京依然是炎热的桑拿天，一些伦敦奥运冠军载誉回京，在机场遭遇粉丝和媒体“十面埋伏”，而此时，在朝阳门外地下通道里，前中国体操队队员、大运会体操金牌得主张尚武在卖艺谋生。《北京晨报》曾报道，中国有30万退役运动员，近80%面临失业、伤病、贫困的困扰。

　　对此，刘朗持保留意见：“伤病难免，但失业、贫困的比例肯定没有这么高。张尚武这样的案例比较极端，运动训练耽误文化教育是一方面原因，但他的悲剧与其本人不无关系。”

　　刘朗已经退役9年，在7年的时间里，他读完了MBA，从国企的普通职员升至中层干部。在与人交往中，刘朗爽朗大度，善解人意，而他刻苦工作的精神，更被同事赞赏。“很多人说，冠军寥寥，绝大多数运动员十多年的奉献，是无谓的牺牲，但我认为，运动员烙印让我获益良多。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现在的辛劳都是小儿科。如果你想躺在当年的成绩上吃一辈子，那么对不起，命运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许悦是个小女孩，今年9岁，每天6时，她准时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完8000米。

　　她跑出一步的距离大约是30厘米，8000米需要迈24000次。学校400米的标准跑道她要跑20圈，只因为教练说过一次：“你的大腿有点粗，不漂亮，要减。”

　　许悦不知道卡通人物灰太狼是谁，也从来不看电视，她一天的轨迹很固定：起床—训练—上课—午休—训练—写作业—睡觉，晚上能睡足8个小时已经算很不错。她所有的生活轨迹，都是为一项体育竞技项目蹦床而设计的。

　　许悦只是广州市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准专业”运动员。根据国家体育总局发布的数据，2008年，中国体育及相关产业从业人员约317.09万人。粗略估算，全国准专业、专业运动员应以百万计。


　　蹦床小姐妹

　　4岁开始追梦

　　8月4日晚上，许悦和陆洁这对小姐妹，破天荒地看了回电视节目奥运会蹦床女子决赛。

　　在比赛中，中国运动员黄珊汕和何雯娜分获银牌、铜牌。和黄、何一样，这对小姐妹也是4岁左右便开始进行蹦床训练，至今，她们已经冲进“市队”，但是要迈入奥运会，她们要走的路更长、更苦、更难。

　　8月8日，广州市白云区青少年业余体校的训练场地、广州新体育馆训练馆内，许悦刚刚结束了近3个小时的训练，跪坐在保护垫上，她一边下意识地按摩着自己的双手和腿部肌肉，一边斯斯文文地和记者聊天：“决赛看了，她们的动作真棒！”记者请她张开双手，只见小女孩的手心已经有几颗茧子，“没什么，杠上练习磨的。”许悦乖巧得让人心疼。

　　9岁的许悦和10岁的陆洁是亲戚，她们在去年3月同时被广州市体育职业技术学院体校蹦床队录取，成为广州市蹦床项目的候选苗子之一。像她们一样的蹦床小苗子，市体院总共有近30人。已经10岁的陆洁，今年秋天将有可能第一次面临全国级比赛的资格选拔，因此训练任务比较重，而许悦则稍微轻松一些，但她暑假也不敢偷懒，每天都让妈妈送她到白云业余体校，找郭教练指导训练。“几天不练，状态就跟不上了。”许悦的妈妈告诉羊城晚报记者，“搞运动一定要孩子喜欢，否则她偷懒不用劲，你逼她也没办法。”


　　陆洁 妈妈比教练还严

　　“继续！再跳高些，对！注意你的动作！”蹦床旁边，一位穿着灰色衣裙的30多岁女子，提着嗓子对着蹦床上翻腾的陆洁大声喊着，俨然一位严厉的教练。

　　陆洁穿着深红色的体操服，她在蹦床上一跃而起，双手伸直高举，完成了团身后空翻一周、屈体后空翻一周、直体后空翻一周等系列优美的技巧动作，然后是不断重复的练习，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好似一只红色的云雀，演绎着一出优雅的“空中芭蕾”。

　　10分钟的连续练习后，陆洁走下蹦床休息，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满是汗水。她拉着那位女子的手，“妈妈……”鼻子一抽一抽，嘤嘤哭了起来。这位“教练”是陆洁的妈妈。

　　这时已经是中午11时50分，体育馆内的业余体校小朋友们都结束训练回家了，刚刚还充满孩子喧闹声的体育馆，显得有点寥落。但陆洁和妈妈因为对动作不太满意，依然留在体育馆内训练。

　　从早上9时开始，陆洁就没停过。但练着练着，陆洁就偷偷哭了。妈妈给她递去毛巾擦泪，她默默接过来擦擦。休息了不到5分钟，她擦擦眼泪，哽咽着又主动走上蹦床继续训练。一组动作训练完毕、再次坐下来歇息的时候，她那黑黑长长的睫毛上，依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为什么哭了？是太辛苦了吗？”记者心疼地问道。

　　“不是啊。她想参加全国赛事，但教练说必须要做好这套动作才有实力参赛。现在练了半个多月了，因为动作比较难，至今达不到要求，就快开学了，心急就哭。”陆妈妈回答记者。而一直紧抿嘴唇低声啜泣的陆洁，在妈妈走开的时候，怯生生地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告诉记者：“我觉得，有点累……”

　　陆妈妈笑着说，在这里她还可以哭，在专业体校她就连哭都不敢哭，因为那边教练更严格，哭了会骂。“这次伦敦奥运会的击剑冠军雷声、还有刘志刚、杨维等世界冠军，都是从他们市体院走出去的！”说到学校名人，陆妈妈两眼放光，如数家珍，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也能取得这样的辉煌，同时认为这也是女儿自己的理想。

　　陆妈妈告诉记者，陆洁小时候瘦得像柴火棒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老是生病，“我就想，练蹦床的女孩子身材修长漂亮，长大了即使不出成绩，体形身材也很美。一开始她不喜欢，但几年练下来，也就开始喜欢这个项目。”

　　陆妈妈说，陆洁在市校小组里，由于年龄最小，刚进校时素质、体能都是最后一名，“没有其他办法，就只能咬牙练，她进体校一年来一直全身痛，脚腕痛，膝盖痛，不是因为受伤，而是身体跟不上训练强度，我就买蛋白粉、钙粉给她吃，现在好些了”。吃苦的结果，是飞速的进步，现在陆洁在组里已经排到第3名。


　　许悦长得很美。红扑扑的脸庞，尖尖下巴，滚圆乌黑的大眼睛，长长的头发盘成一个小髻，走路的时候，许悦长长的细腿绷得笔直，仿佛一只天鹅在水面无声掠过。

　　在蹦床上，许悦更像一只自由飞翔的天鹅。背弹、腹弹、坐弹、旋转……伸直的双臂似乎长出羽翼，优雅得让人忘记她只是一个9岁的孩子。跳跃的时候，她的眼神正视前方，坚定、宁静，心无旁骛。在嘈杂的训练馆里，唯一入耳的只是郭教练的声音：“动作还有些飘，稳住，落脚要踩准十字！”

　　许妈妈坐在一边，看着女儿在空中翻腾。为了女儿的训练，全家2011年从安徽迁移到广州，为此放弃了原本打理得不错的生意，爸爸现在广州打工，妈妈则全职为女儿服务。虽然还没出什么成绩，但许妈妈觉得值得。

　　许妈妈说，许悦从4岁半就开始练基础，那时候她还在安徽。”她那时经常生病，体形也比较胖，当时我就想让她把蹦床当业余爱好，练蹦床第一是不容易生病，第二是长大了体形漂亮。没有想过这条路她能走多远。但是练着练着，她就离不开这项运动了，而且也被教练选拔上，那就顺其自然吧。”

　　进了体校的许悦，和同龄的孩子也越来越不一样。她必须能吃更多的苦、应对更多的人情世故、学会独立生活。

　　每周一至周六，许悦都在体校里，虽然妈妈一周会去看她两次，但是所有的学习、训练、杂务都需要自己处理。

　　一天的轨迹，大抵如此：早晨6时，许悦起床，开始1个多小时的早锻炼，其中包括教练给她的“特餐”8000米长跑。8时到12时是文化课时间。中午午睡后就是重头戏训练，有时是3个小时，有时延长到3个半小时，教练带着包括许悦在内的7人小组，在训练馆里无休止地强化训练。晚上是自修时间，10时熄灯睡觉。

　　除了学习和训练，许悦还要照顾好自己。和被子都不叠的大学生相比，许悦8岁就会用洗衣机洗衣服、叠被子、给自己洗澡、收拾杂物，和同组的6个孩子共处，许悦也逐渐掌握了容忍和宽容之道，宿舍的3个女孩，都是她的好姐妹。

　　为了训练，许悦放弃了几乎所有娱乐。“从4岁半开始练功到现在，她长这么大，别人看过的那些动画片她基本都没看过，也没有时间看电视。她认识的小朋友全部都是体校生。即使现在暑假，不训练的时候我也要给她补文化，帮她预习下个学期的课程，因为不管你体育有多好，以后要走进社会还是需要文化。”许妈妈说。

　　虽然家里全力配合，许妈妈还是尽量淡然处之：“冠军梦太遥远了。如果那样想的话，对小孩压力太大，对自己来说压力也很大。能够走到哪一步，要看小孩自己的本事。她喜欢训练就不觉得苦，当她自己付出的汗水、眼泪、甚至鲜血变成了金牌的时候，她自己就会觉得还是练功好。”


　　刘朗

　　夺冠是幸福的

　　退役是痛苦的

　　8月8日，坐在办公室里，刘朗为记者泡上普洱茶，自己却忘了喝。

　　已经退役9年，他依然忘不了17载体育生涯的酸甜苦辣。“记忆像酒，太浓太烈，不想沉浸于回忆。我现在看到武术比赛转播一定会转台，甚至连队友们都不愿意联络。”刘朗是2003年全国级武术大赛的冠军，在拿到冠军后，他不顾教练的再三挽留，决然退役，为此甚至在天津滞留几个月，连退队手续都是让母亲去办理的。“教练说我还能出成绩，但我知道自己已经全无斗志。辛苦了那么多年，拿了冠军又如何？还不是要自己找工作、自己谋生路？”

　　在省武术队里，刘朗是成绩很不错的一位。在获得全国冠军前，他已经奖项等身，并获得广东体育职业技术学院的本科文凭；退役后，他又在南开大学进修2年，拿到MBA文凭；之后在广东省一家国企工作，现在已经是一个部门经理。刘朗感叹：“当运动员太苦。付出的太多、太多。退役后却只能靠自己，我是国家冠军，当时按照政策是要包分配的，但是什么时候给你指标，给你什么指标？都是未知数。更不要说那些没什么成绩的运动员，能当上教练、老师已经是很好的归宿。”

　　谈及在体校的生活，刘朗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逐渐升高：“我看过一期姚明访谈，他说的情况，是一位典型运动员成长历程。姚明说，"13岁之后，每周上3个半天的文化课，其他时间，每天6时到20时30分都在训练，现在想起来，那是真苦，现在再走都走不下来，但是当时就坚持下来了"。我也是那种情况，孩子的时候不懂事，吃苦也可以忍，现在是绝对受不了。”


　　羊城晚报：你什么时候开始练？

　　刘朗：3岁开始。当时是因为我爷爷喜欢武术，带着我在当地（河南）公园里拜师，后来老师说我的素质很好，就推荐到市体校。

　　羊城晚报：为什么后来走上专业道路？

　　刘朗：本来没想过走专业道路。当时我的文化成绩也很好，在市体校锻炼都是在学校上完课后，腾出2小时练习。但后来拿了很多市级比赛、甚至省级比赛的冠军。当时河南省体工队就希望我当专业运动员，但家里坚决不同意，怕我荒废了文化课，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到14岁的时候，因为我的教练来到广东省体工队当教练，便劝我也跟过来，我因为特别喜欢广州就来了，那时候家里也拦不住了。

　　羊城晚报：那文化课还跟得上吗？

　　刘朗：到了体工队（当专业运动员），文化课肯定就没法和普通学校比了。当年一周只有两个上午有文化课，一次两节课，后来增加了两个晚上有文化课，但整周也就是8节课。等于普通学校1/4的教学量，数理化只能讲最简单的，英语课彻底不上，我的英语都是靠以前读普通初中时留的底子，现在也基本都忘记了。所以专业运动员根本读不了普通大学的理科或者金融类课程，一碰数理化就死。我了解到，好像广州一所大学有一些专业运动员的大学生，他们的文化课成绩都是让任课老师打完参考分后，再让教练决定分数高低的，摆明了就是“通水”。


　　羊城晚报：你当年重视文化课吗？

　　刘朗：我因为从小在学校就是省、市三好学生，所以比较注重文化课。当时我在班上的成绩也是最好的。但是很多同学不是翘课，就是上课睡觉，我也理解他们，因为实在是太累了！早晨出操要1个多小时，下午还有训练，很难熬。武术队早操还属于运动量很小的，也就是跑跑步，那些体操队的孩子，10岁都不到，为了提高体能，一个早晨要冲刺好几个400米，在跑道上常常听到这些小孩一边哭一边跑，我听着都不忍心，但是体能就是要靠这种笨办法来提高。你说这些孩子文化课能上好吗？

　　羊城晚报：你的队友中，都是像你一样因为爱好而走专业路的吗？

　　刘朗：我这种情况的人是少数。当年大部分上体校的孩子都是穷孩子出身，家里可能连学费都给不出，上了体校包吃包住，给家里卸下负担。比如谢杏芳和林丹家境都很一般，谢杏芳家里，直到九几年都没有电话，很多运动员家庭甚至家徒四壁；另外也有孩子因为读书差，家长们觉得当运动员也是条出路，只要出了成绩，当个教练、老师还是不难的。这几年老百姓富裕一些，慢慢有些家长是因为自己有爱好，刻意培养孩子当运动员，甚至砸钱让孩子去训练，但这是很少数。


　　羊城晚报：你觉得运动员和同龄人有什么区别？

　　刘朗：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仅是身体素质上的区别，更是内涵方面。一是早熟，很多人五六岁就开始成为半专业、专业运动员，离开父母住校， 和师哥师姐、同辈、教练相处，怎么避免矛盾、保护自己？只有靠自己，普通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二是独立，要照顾自己，吃苦、受伤要自己承受，能不独立吗？三是意志坚定，掌握每个高难动作都要闯关，每场比赛都要拼命，输了你就什么都不是，没有坚忍不拔的吃苦精神，早就半途而废。四是团队精神，特别是团队比赛，你如果和队友配合不好，再强也会落败。

　　羊城晚报：运动员的出路好不好？

　　刘朗：不好！退役后几乎都是归零，靠自己。1万个运动员出不了一位世界冠军，剩下的9999人只能自谋出路；打进奥运会了，你还要拿金牌才行，亚军都没人理，这是非常残酷的。我那些队友，如果事先没有做好人生规划，退役后最好的也就是当老师、当教练，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做不来其他事情。此外，运动员的伤痛后遗症也是难免的，我的身体素质好，没有受过大伤，但也曾经膝盖积水，脚踝严重扭伤过两次，现在我的腰肩背劳损都很严重，也跟当年过度运动有直接关系。我的一些师兄弟，身上还有不少砍伤的痕迹。


　　羊城晚报：那你后悔自己为体育奉献了17年青春吗？

　　刘朗：（长久沉默后）不后悔，因为是自己的选择，不是别人逼你的。另外，自小我因为体育成绩突出，获得了无数鲜花和荣誉，这些可能不值钱，但都是对我人生的一种肯定。最重要的是，直到现在，我过去的30年时光里，拿冠军依然是我最幸福的时刻，那是钱买不来的。

　　体校孩子隐忧多

　　根据一份《广东省少年体校运动员青春期现状的分析研究》，体校孩子隐忧不少。该研究针对广东210名、年龄10-18岁的少年运动员进行青春期健康教育调查。结果表明, 少年运动员的吸烟率、喝酒率、早恋率均高于一般中学生。

　　在学生的精神压力及担忧方面，精神压力来自功课、训练33.25%，考试25.25%，被人瞧不起12.55%。对当前学习生活觉得如意的仅占7.32%。曾经有离家出走的念头占21.31%。

　　吸烟和喝酒率方面，少年运动员吸烟率为14.35%,喝酒率20.85%，分别是一般中学生的2倍和8倍。（文/羊城晚报记者 蒋铮 实习生 巢文芯） (来源：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