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铺客车上的中国人·司机篇
没人在意司机们跑过的里程
他们也不知道五年后将开往何方
李勇燕专注地开着杭州到南宁的长途卧铺客运车,仿佛他的人生本该如此,以后也该一直如此:坐在驾驶座里,安静地控制着速度,双手转动方向盘。
高速路在车轮下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相比窗外熟悉的风景,正在休息的司机邱惠科更喜欢用手机看新闻。
他看到了8月26日延安双层卧铺大巴出事36人遇难的消息,但简单地看完,他就点开娱乐新闻,仔细看起一个女明星的绯闻八卦。
这趟杭州到南宁的长途卧铺客运大巴,从去年11月开始运行。车上有3个司机,他们都是广西贵港人,1个乘务员,是河北邯郸人。他们负责把40个乘客平安送达终点。运营全程1800多公里,穿越浙江、江西、湖南、广西四个省(自治区),花费26个小时。
严厉的监管几近苛刻
开车前,李勇燕特地跑进九堡客运站候车厅的茶水间,给自己泡上一杯浓浓的绿茶。
他是这辆卧铺客运车的“小老板”,但也需要亲力亲为地开车。另外两个司机,邱惠科和陈崇钢将跟他轮流开车,每人4小时,到点就轮换。全程26小时下来,每个司机能保证至少休息8小时。
“要是以前,可能两个司机就够了,现在不行,管得严。”李勇燕说。
车出发了。聚精会神驾驶的他,“赶”走了身后和他搭讪的乘客。
随着近些年事故频发,长途卧铺客运车的监管越来越严格。他们所在的公司规定:司机一个月接受安全教育不到两小时,要罚;开4个小时后没停下来休息,要罚;每次休息不足20分钟,也要罚。
如同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车内被全程电脑监控。司机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被两个摄像头监视着。是否超员、是否按时休息,这些都会第一时间上传到公司的系统,再化为扣罚依据。
司机邱惠科觉得,自己当然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但严厉的监管几近苛刻。行驶在路上,他必须很小心。“错一点都不行,没有什么人情说的。”他说,有次一个同事因为延迟了1小时休息,被罚了1000元。
8月28日下午,当李勇燕在聚精会神地开车时,邱惠科在车厢里专属的司机位睡着了。附近乘客听到他的鼾声,有点意见。但邱惠科必须保证自己休息,不然,晚上开车会“眼困”。
4个小时后,李勇燕被轮换下来休息。他赞成这个轮换休息的制度,“至少保证司机不会疲劳驾驶”。根据他多年的经验,疲劳驾驶经常是出车祸的原因。
他不敢掉以轻心。曾经开货车的他激动起来:“以前拉的是货,现在拉的是‘命’。”
担心成本无法收回
休息时,李勇燕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聊聊家常,报个平安。
李勇燕觉得在外开车,最重要的是懂得“怕”。他说:“怕了之后才会变得谨慎,谨慎开车才不会猛冲。”
他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开车15年基本没出什么事故。也许因为这样,他当上了这条线路的小老板。
他跟哥哥以及其他几个人,合伙经营着三辆卧铺客运车。这趟“杭州—南宁”线,李勇燕占有15%的股权。一辆车从车体到内部改造,总共要花100万元左右,他至少投入了40多万元。
必须保证不出事情,投资才能慢慢收回,经营才能持续下去,李勇燕明白这个现实的道理。
这趟线路的票价是380元,途经广西柳州。而直达广西柳州的卧铺客车,票价却要540元。李勇燕不知道,自己让到最大限度的“薄利”,能否带来更多客人。过路费和燃油费加起来,这趟车跑个来回,就要“吃”掉1万多元。
眼下让他苦恼的是,很多人还不知道这条线路。今年春运时,这趟线路在火车站广场打出大幅广告牌,李勇燕高兴了好一阵子。
他害怕淡季,乘客寥寥无几的车厢让他发愁。他还没有收回成本。
看到支离破碎的车祸现场
“怕?怕就不要开车”。午休起来的邱惠科,继续玩着他的国产安卓手机。
他跟李勇燕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只是一个雇佣司机,每个月拿固定工资,此外再无收入。“我跟公司根本就没签合同,不想开车就走人,老板不怕找不到别的司机”。邱惠科说。
他很难说清楚,车轮上的生活,是否比田垄上的生活更好。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那是几张他在家里耕田种稻的劳动场景。
看上去,那片田园无比宁静。但在路上,他不止一次地看到支离破碎的车祸现场。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一个货车司机被卡在变形的驾驶室里,全身是血,大声喊着“救命”。那声呼救像刀子划过,始终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把“不想干了就回家种田”当成口头禅。但他远远不能走得洒脱。前年,他刚拿出这些年开车积攒的10多万元,添上借的3万元,在老家村里造了新房子。现在开车,每个月有4000元左右的固定收入。他需要这份工作,这样才能迅速还清债务。
“不开车,我还能做什么呢?种田能种出多少钱?一亩几分地,够自己吃就不错了。”他的声调高昂,语气却透着无奈。
邱惠科不能让自己害怕,他还得继续开车。
当司机的都有职业病
8月28日晚上8点13分,他们的车到达衢州服务区。三个人停下来,吃上这趟发车以来的第一餐饭。
这是他们乏味开车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不同味道。饭店老板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去,直接带到二楼餐厅。李勇燕也不客气,跟饭店老板说:“今天人多,多准备几个菜。”
老板热情地招呼着来往的司机,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不一会儿,菜就摆满了桌子:一大碗面食、两盘炒包菜、两碗红烧鱼、一碟很肥的回锅肉,上面没拔干净的毛清晰可见。虽然菜量很足,三位司机却没吃多少。不到10分钟,他们就结束了“战斗”。
“我们当司机的都有职业病,胃、颈椎、腰椎,都有问题。”邱惠科说,“在路上就是这样,吃不好,也睡不好。”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17年。
吃完饭,他给自己买了个包子。下半夜就轮到他开车了,约摸要第二天上午10点才能吃到早餐。他必须做好准备,以抵御一个饥肠辘辘的清晨。
想把方向盘砸烂
8月29日凌晨,高速路上的夜色被来往的车灯划破。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三。黑黝黝的山影和树影,单调地从车窗边掠过。另外两位司机和一车的乘客已在睡梦中,清亮的月光透过车窗打在他们脸上。一切仿佛停滞,只有邱惠科握着的方向盘在细微转动。
他专注地朝着车灯照亮的道路行驶。相隔不远,“严禁疲劳驾驶”的指示牌在灯光映照下醒目地一闪而过。因为江西段的限速,他必须保证码表上的车速在90公里/小时以下。
偶尔会有乘客爬起来,走到副驾驶座上抽烟。邱惠科会让他们打开一点车窗透气,让凉风吹进来,冲散弥漫的烟味。
“你喜欢开车吗?”一个睡不着的乘客问。这个问题像是触动了邱惠科的神经,他重重地按住方向盘:“现在看见方向盘就怕。”
因为觉得开车“帅、爽”,他从18岁就开始跑货运了。想把方向盘砸烂的破坏感,在开车五年以后开始暗涌。他说,那是因为开车太累了。
凌晨2点到5点,这辆车还在继续行驶。在司机们看来,这段时间必须休息的规定,根本无法执行。“开不到服务区怎么办?停下来乘客抗议怎么办?怎么管理乘客?”
邱惠科想得比较长远:“原本26个小时能到的,这样一休息,要29个小时能到,我们和火车相比,就更没有竞争力了。”
青春都浪费在车上了
车开进广西境内的时候,李勇燕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自己快到家了。说起妻子,他露出腼腆的笑容。
李勇燕从19岁开始跑运输,起初是帮家里开中巴车。
那时的他青春帅气。开车给他带来了美丽的意外。有天,他在乡里跑客运,一个女孩在车下专注地看着他。后来,“那个女孩通过我的同学打听,往我家里写了一封信”。
李勇燕有些腼腆地说:“她问我家里的情况,就是表达那种喜欢的感觉。”
李勇燕并没有回应那个姑娘,执着的姑娘又写了一封。也许是觉得那个姑娘比较矮小,李勇燕仍没有回信。不久,那个姑娘也不再坐他的车,去广东打工了。
看着车窗外不断消逝的风景,李勇燕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岁月。没多久,他也开始跑起广西到广东的长途客运,两年时间赚了100万元,他分了20万元那时是长途客运的黄金时间。
挖到第一桶金,李勇燕开始了老板加司机的双重身份。他娶了家乡的一位女孩,在广西贵港市里买了房子,如今儿子都要上学了。他兴致勃勃地说起,有天看到儿子对着镜子一个人跳舞,还舞得满身大汗,全家人都乐了。
到贵港的时候,李勇燕跟其他司机告别,带着给妻儿的礼物先下车了。这次的礼物,是他在九堡客运站对面的服装市场买来的衣服。
他面露喜色,和乘客挥手告别。晚上,迎接他的将是温馨的家,而不是冰冷的公司宿舍。
坐回驾驶座的邱惠科,继续开完剩下的不多里程,他突然感慨:“我的青春都浪费在车上了。”他好像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只是,当时光被车轮一点点碾过,他发现自己错过了赚钱的时机。可以想见,接下来几年的辛苦,不过是继续归还造房子时欠下的债。
看着前方的路,他说:“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不像年轻人还有其他出路。”因为常看新闻,他知道,自己现在开的双层卧铺大巴,或许5年以后就要退市了。他还来不及想,5年以后,40岁的自己能做什么。
他最怕的,是儿子以后也像他一样开车。“有条件的话,谁会让孩子开车?”
没有劳动合同
从杭州出发26个小时后,这辆卧铺客运大巴平安开进南宁。到达江南客运站后,乘客们纷纷下车,邱惠科和乘务员帮着乘客取行李。
又一趟车安全地开到目的地。如果有心统计,司机李勇燕、邱惠科这十几年开的路程,应该也能绕地球好几圈了。
可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活与里程数。所有人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安全,安全,还是安全。他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邱惠科很清楚长途客运的凶险。无数安全里程,也有可能在一瞬间,在稍微松懈的眼皮下灰飞烟灭。但他甚至没有医保、社保,他唯一有权利签字的文件,不是劳动合同,只是安全行驶承诺书。
车厢里变得空空荡荡,车载电视里的《大魔术师》还没结束。这时,邱惠科接到一个电话,公司通知他,后天中元节休息一天。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见习记者 陈小向 记者 黄小星 发自南宁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