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建交前的一次芭蕾外交

　　王国俊（原发于2011年4月30日）

　　1971年，中国发生了震撼世界的两件大事：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恢复了合法席位；二是美国政府宣布总统尼克松将于次年2月访华。国际形势的急剧变化，在日本社会各界和众多民间团体中产生了“地震效应”，要求恢复中日邦交的呼声越来越高。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和朝日新闻社的邀请，上海市舞蹈学校以芭蕾舞剧《白毛女》剧组为班底，组成“中国上海舞剧团”，受命赴日演出。我在舞剧《白毛女》中饰演黄世仁，因此有幸亲历这一历史事件的全过程。

　　出发前，“外行团长”实话实说

　　1972年春，中国上海舞剧团赴朝访问演出。凯旋后，暂时不回上海，留在北京集训准备赴日访问演出。当时，我们舞剧团除了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两台大戏外，还筹组了一台《音乐·舞蹈》专场演出，其中有钢琴协奏曲《黄河》、交响乐《红旗颂》及许多独唱、独奏节目，还向东方歌舞团学习排练了日本民间舞蹈《小花笠》、《拉网小调》等歌舞节目。

　　毛主席、周总理对我们这次访日演出相当重视，重组了舞剧团的领导班子，特地把孙平化同志从“五七干校”调到北京，担任出访团的团长。孙平化曾是中国驻日本贸易办事处（又称“廖承志办事处”）的“四大金刚”之一（另三位是肖向前、王晓云、王效贤），他们熟悉日本情况，是名副其实的“日本通”，在日本政界有很广泛的人脉资源。孙平化团长与出访团全体人员的见面会，是在前门饭店会议厅举行的。那天，只见他身着米黄色短袖衬衫，脚蹬平底布鞋，一手拎着人造革手提包，一手捏着把黑折扇，黑黝黝的脸上浓眉斜挂，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脑门上还有几许黑白相间的发丝，一副平头百姓的模样。

　　孙团长在给大家作报告时，更是谦虚低调。他说：“前两天在干校接到通知，让我带芭蕾团出访日本。但在艺术表演方面，我一窍不通，纯粹是外行，还要拜托在行的各位艺术家多多包涵。我就管演出以外的事吧！”这位“外行团长”详细介绍了日本的经济状况、文化形态和民族特点。介绍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人很重视礼节，见面时会给对方弯腰90度鞠躬。”我还记得，当时大家都笑了起来。孙平化接着说：“虽然亲华和反华两种势力斗争很激烈，但总的形势对我们有利。希望大家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事，把演出搞好，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参加各种活动。没有必要太紧张，有问题来找我，我当你们的后勤部长、外事总管。”

　　7月4日，中国上海舞剧团一行208人，在孙平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乘火车南下广州。在那里，团领导班子又充实了外交部、公安部、对外友协、新华社等各行各业的业务骨干。其间，日本方面传来了政坛的最新动态：执政的自民党选举揭晓了，亲美的佐藤荣作下台了，主张对华友好的田中角荣获胜。作为自民党总裁和新首相，他应该会有新政策出台。这对我们的访日演出是个好消息，大家充满期待……

　　7月5日，我们从广州到香港，在启德机场搭机赴日。孙平化特地邀请日本航空公司香港分公司的负责人，让他们陪同一起乘坐日航飞机。这也是为我们的安全而采取的措施，可见他考虑得多么细致和周到。

　　入住后，宾馆内外严阵以待

　　飞机抵达东京羽田机场已经是傍晚了，日本方面有两千多人冒雨前来接机。欢迎大厅内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们拉着横幅标语“热烈欢迎中国上海舞剧团”，手挥中国、日本、朝鲜的国旗，用各种语言欢呼“欢迎”。中日文化交流协会的中岛健藏、国会议员藤山爱一郎、宇都宫德马等主要人物，日中友好协会、松山芭蕾舞团、日本齿轮座剧团等友好人士也纷纷前来迎接，记者手中相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现场气氛热烈，显示中日友好已是大势所趋。

　　然而，我们很快在这和谐景象的背后，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日本的右翼分子竭力反华，时刻要找我们麻烦。因此，我们下榻的新大谷饭店的里里外外，都有人为我们的安全而忙碌着：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中岛健藏的得力干将村冈久平担任了“保卫部长”，负责我团安全，他与警视厅很熟，与右翼和黑道也很熟。在我们团包住的11及12层楼、宾馆大厅和电梯口布满了警视厅的便衣警察，他们用耳麦和对讲机互相联络，严禁闲杂人员进入舞团驻地。我们团员外出练功、排练，车队前后都有警车开道、殿后，严防右翼分子侵扰。

　　我们也给自己定下了严格的安全纪律：全团每12个人分成一班，每班又分成3组，每组两男两女，住宿的房间也是男女间隔为邻，便于互相照顾、互相帮助。外出乘坐大巴，男团员坐靠窗的外档，女团员坐靠过道的内档。有一次，右翼分子的宣传车从我们的车队外侧呼啸抢道，陪同我们的华侨青年林道纪赶紧缩起身子躲到车窗下。他告诉我们，他已有这方面的经验了，捣乱分子往往会向中国人的车子扔酒瓶、扔石头。而我们也正是学他的办法躲到窗下，避开了类似的险情。组织规定，我们在日本期间都要集体活动，不可单独外出。

　　记者会，巧递中日友好信息

　　由于之前日本政局尚不明朗，我们抵达后，周总理的后续指示是通过比我们稍晚访日的中国农业代表团秘书长陈抗带来的。周总理的指示只有两句话，却很有深意，他说：“孙平化平地起，肖向前（贸易办事处主任）向前进。”总理是巧借了两人的名字，指示要和田中角荣、大平正芳接触，促成他们访华，促进中日建立外交关系。

　　鉴于当时的政治形势，我们担心那里有窃听器、摄像头，不便在饭店开会传达周总理的指示。中日贸易办事处是我们自己新建的，环境相对比较安全。于是，全团人员都集中到办事处，孙团长给各队领队传达周总理指示后，再层层传达到每个团员。周总理的指示很及时很明确：这次出访不能像以前那样，刮一阵旋风就过去了，一定要落实到人和事，一定要促成田中首相访问中国。光荣的政治任务交给我们中国上海舞剧团，每个人都信心百倍，充满了使命感。

　　记得欢迎我们的酒会是在新大谷饭店的底层大厅举行的，酒会前是孙平化团长先召开记者招待会。刚开始气氛有点紧张，100多位记者围着这位中国团长，机关枪似的发问，照相机噼里啪啦，闪光灯闪个不停。久经沙场的孙团长早就胸有成竹，他谈笑自如，还故意拿自己打趣，指着光光的前额对记者们说：“哎，你们不要这样搞，我这个脑袋要发光了。”孙团长的幽默引来全场会心的笑声，刚才的紧张气氛立刻被化解了。

　　有记者问孙团长，这次带芭蕾舞团来日本究竟是干什么的。孙平化机智地回答说：“我对芭蕾一窍不通，是刚从五七干校调上来的，一个礼拜前才来报到。老实讲，芭蕾舞《白毛女》从头到尾我还没看过。有关《白毛女》的详细情况要问宗副团长（指当时舞校的军代表宗秀荣）。我呢，主要是来见见老朋友的，还要会见新朋友。”此言一出，嗅觉敏锐的记者们已听出了端倪，马上追问他，这次要会见的新朋友又是哪些人。孙平化大大方方地回答说：“比如这次上台的田中角荣、大平正芳，我想见见他们。”就这样，孙团长利用媒体把这个信息自然地传了出去。

　　原来，早在田中角荣刚上台时就曾表示：我上台了，跟中国要建立邦交，这是我这届内阁很重要的一个任务。田中的表态很快传到了北京，周总理在欢迎也门人民共和国总统的宴会上，也表明了中国对日本的态度：田中表示要跟中国恢复邦交，我们欢迎。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才有了我们舞剧团的日本之行。

　　晚上，当我们手持酒杯与松山芭蕾舞团的同行以及朋友们叙旧言欢时，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重要人物，走向主席台与孙团长握手致意，亲切交谈。我们询问了一旁的华侨青年，才知道原来是新执政的田中内阁的一位要员到场了。接着，国务大臣三木武夫、通商产业相中曾根康弘等政要也陆续来会见孙团长。第二天，日本的各大报纸都在显要的位置、以醒目的标题报道了孙平化团长会见各位政要的情况，并配发了大幅照片。

　　受接见，田中答应秋天来访

　　孙平化团长的外交攻略确实很厉害，先民间后政府，广泛接触日本民间友好团体。7月20日，日中邦交议员联盟会长藤山爱一郎特意安排了超高规格的酒会，招待孙平化团长和肖向前。外相大平正芳、国务大臣三木武夫、通商产业相中曾根康弘等，以及在野党领袖和财界的头面人物，均参加了这次酒会。中日双方都在酒会上委婉地表达了对“恢复日中邦交”的渴望。日本新闻界对孙平化表现出异常的关注，在对中国的报道上体现出史无前例的积极态度，使得反对派难以表示反对意见。

　　中日两国间友好的种子虽然已经开始萌芽，但反华势力也未放弃努力。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主角吴清华的扮演者吕璋英，对此最难忘怀：《红色娘子军》在东京首场演出那天，根据日程安排，舞剧团白天要去富士箱根参观游览。吕璋英为了养精蓄锐保证晚上的演出质量，放弃了游览富士美景，而在新大谷饭店卧床休息。不料，被饭店外高音喇叭的喧嚣声吵醒，只听得右翼分子开着宣传车绕着新大谷饭店周围，大声叫嚣“中国人滚回去”等反华口号，气焰十分嚣张，结果闹得吕璋英根本没休息好，但她仍以饱满的精神，出色地完成了演出。

　　7月14日晚，中国上海舞剧团在东京日比谷的日生剧院举行了访日首场演出，1200多名观众欣赏了芭蕾舞剧《白毛女》和钢琴协奏曲《黄河》。首场演出相当成功，观众的掌声此起彼伏异常热烈。谢幕时，舞台屏幕上打出“中日两国人民友好万岁”的字幕，更引起全场一片欢呼。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日本内阁国务大臣三木武夫和通商产业相中曾根康弘也来观看了演出。次日的《朝日新闻》上，还刊出了他们对我们的肯定：“演出真不错，一定很受欢迎。”首战告捷，全体团员振奋不已。

　　中国上海舞剧团的演出行程自东京、大阪、神户、名古屋、京都后，再返回东京。我们的演出到处受到日本民众的热烈欢迎。

　　7月22日，大平正芳外相与孙平化、肖向前进行了友好会晤。大平正芳说：“我跟田中是盟友，我代表田中，他有什么话都对我讲，你有什么话，我可以带给他。”孙平化请大平正芳转达中国方面邀请田中访华的意向。

　　8月15日，就在中国上海舞剧团离开日本的前一天，田中首相在东京帝国饭店会见了孙平化团长一行。日方参加会见的有外相大平正芳和内阁官房长官二阶堂进。田中首相兴致很高，讲话很干脆，他明确地说：“我这次已经说服了各种不同意见，下决心准备到中国去。”他又问孙团长：“什么时候去最好呢？”孙平化讲：“哎，最好是秋天。秋天嘛，秋高气爽，北京的天气很好，北京的红叶最好看。”田中爽朗地说：“好！大概就是那时候吧。”那天很热，田中不停地用手帕擦汗，但现场气氛很活跃。他指着随团采访的上海电视台记者许景杰和潘永明两位摄像师：“你要不说，我根本分不清你们是中国人、日本人呀！”这番轻松的话语，一下子拉近了中日两国人民的距离。

　　返程时，总理批示包机回国

　　8月10日晚，中国上海舞剧团参加了由日中邦交正常化国民会议部分团体在东京大田区交体育馆举行的联欢晚会，出席人员多达6000人。在大阪，舞剧团与关西地区的华侨、朝侨以及从山口县赶来的日本齿轮座全体演员一起联欢，与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员同台献艺。我们表演了日本民间舞蹈《小花笠》、《拉网小调》等音乐舞蹈节目，深受日本观众喜爱。8月13日，舞剧团在东京朝鲜文化会馆举行了专场演出，演出结束时，全场观众长时间热烈欢呼，齐声高唱《国际歌》。演出之余，舞剧团还访问了日本的工厂、农村，同两万多人次的日本工人、农民、学生和文化艺术界的朋友进行了广泛的交流，举行了十多次联欢活动，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

　　舞剧团在日本历时36天，公演19场，观众达4万多人次，为中国赢得了巨大的声誉。演出票在舞剧团到达日本前就一销而光，剧场里常常出现买站票的观众。演出结束后，我们都要多次谢幕，观众才肯退场。多家电视台采访舞剧团活动，NHK等日本电视台还对演出进行了录像和电视转播，并制作成立体声唱片。据不完全统计，日本近70家报纸、20家杂志对我团访日演出进行了友好报道，评论文章数百篇，照片近300张，宣传报道铺天盖地。

　　当全团上下忙于演出时，孙平化团长的外交活动也相当繁忙，往往一个下午要参加多个社团的恳谈会，经常饿着肚子与日本友人交流座谈，赶到剧场时连饭都没吃，向我们演员要点心吃。

　　当我们完成演出任务后，回国的过程也颇具戏剧性。日中邦交议员联盟会长藤山爱一郎提议，让我们坐日航包机返沪。因战后27年没飞过这条航线，日本航空公司和全日本航空公司为了安全，还提前进行了试航。孙平化认为，两国尚未建交，这样做过于招摇，而且我们原计划经香港回国的飞机票、火车票都已办好了。于是，孙平化向周总理请示。周总理当机立断作了批示：“不对，坐日方包机回国很有必要，这是政治。”同时总理还特别指示上海市政府，对舞剧团回沪要举行盛大欢迎仪式，对日方机组人员的接待规格不能低于1972年初尼克松访华时的美国机组。

　　中国上海舞剧团离开日本时，日方也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国务大臣三木武夫特别关照政府部门和航空公司破例在停机坪内举行欢送仪式。8月16日上午9时，6辆大巴将中国上海舞剧团全体团员直送羽田机场21号登机口，日本政要小坂、藤山、河野（参议长）、成田、竹内等参加了欢送仪式。人们手持中国国旗和写着“再见”的扇子欢呼送行。机场上还挂着“祝你一路平安”、“热烈欢送”、“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红太阳”等横幅。飞机驾驶窗外插着随风飘扬的日本国旗和中国国旗，登机旋梯上还铺着鲜红的地毯，一切按照国宾的礼遇。

　　包机在上海虹桥机场平稳落地后，打开机舱门，让日方人员大为吃惊的是，上海的停机坪上也是人山人海，横幅上写着“中日两国人民友谊万岁”，由工人、农民、中小学生3000多人组成的欢迎队伍，排了500米长，敲锣打鼓，欢迎我团凯旋。

　　田中首相果然说到做到。9月25日，他与大平正芳外相一行如约抵达北京，周总理亲自到机场迎接。9月29日，两国政府发表了《中日联合声明》，中日两国终于恢复了外交关系。

　　（摘自《上海滩》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