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12岁孩子的母亲,是刺死城管的小贩夏俊峰的妻子。丈夫关在里面,她把自己扔到外面,天南海北地走,“怕夏俊峰案冷下来。”
中国周刊记者 杨洋 沈阳报道
儿子又挨打了。张晶拿着“轻微脑震荡”的诊断书,问:“你为什么不还手?”憋了半天,强强带着哭腔说:“我还手,他说我爸是杀人犯怎么办?我把他打死怎么办?他打我一下,我不还手,打我两下我不还手,他打完我第三下,他就不打我了。”张晶也哭了。
第二天一早,张晶在校门口遇到打人者的父亲。孩子的父亲转身急匆匆地走,张晶追在后面像一只护雏的母鸡,看到那男人越来越远的背影,委屈铺天盖地地来了,她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像个泼妇。”张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要让儿子知道,没有爸爸也一样,妈妈可以,妈妈什么都行。”
•一•
如果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张晶可能已是家门前某个档口的老板娘,每天围着老公、儿子和厨房转,晚上为电视剧里的悲情女主角哭上一回。一切,都因三年前那件轰动全国的“沈阳小贩刺死两名城管案”而扭转了方向。
小贩名叫夏俊峰,是和张晶一起生活了九年半的丈夫。
2009年5月16日,是个星期六。听说城管队有人结婚,卖炸肠和鸡柳的小贩夏俊峰、张晶夫妇决定提前出摊。上午11点多,在距离自己家不远的交叉路口摆摊时,他们遭遇了城管稽查。在张晶的描述里,夏俊峰恳求城管不要扣押自己的燃气罐,十几个城管将夏俊峰围在中间,拽着领子,你推一把,他踢一脚。张晶想冲进去,被人从后面拉扯住胳膊。她跪在地上恳求:“别打了,别打了,都给你们。”随后,夏俊峰随执法人员到勤务室接受处罚。然后,小贩成了杀人犯。因为在勤务室中刺死城管,夏俊峰一审、二审均被判处死刑。至今此案仍在死刑复核阶段。
勤务室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法律上,成为关键问题,这意味着这到底是“故意杀人”还是“正当防卫”。但真正让此事成为全国性新闻的,是这个刑事案件映射出的社会矛盾。
沈阳是个老工业城市,昔日大厂的荣光遗留下来的,是大量下岗工人成为流动商贩。摊贩与城管人员的矛盾几乎无法避免。
1990年代,夏俊峰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沈阳防爆电机厂做车工。不久,单位倒闭,夏俊峰下岗。
初中文化的张晶和丈夫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夏俊峰被分配到电机厂时只是学徒工,别人车小螺丝,他车的螺丝有碗口粗,没有一技之长。为了每月挣四五百元钱,夏俊峰去劳务市场,“就像货物一样让人家选,挑萝卜还得扒拉扒拉吧。”张晶说,因为丈夫只有一米六五,很多用工单位嫌他身材矮小,不肯录用,他只能去做季节工。“空调厂夏天招一批工人,干上三四个月,工作又没了。”夏俊峰干过出大力的活儿,钉过箱子、做过推拉门,也曾在四十多度的厂房里工作,回家之后,张晶见他的裤子上都是层层的白碱,“上衣就更别提了,都是咸的。”
张晶做过饭店服务员、给人看过店、做过幼儿园的面点师。两口子起早贪黑,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儿子的绘画天赋成了清贫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张晶说:“儿子总是得奖,我们就商量,得挣钱,儿子得有出息啊,可不能像我们这样。”两个人一个月赚1000元钱,儿子托费、画画就得花去500元。因为没钱,连续三年,张晶都没能带儿子去北京参加绘画比赛。
2008年的一天,一个卖盒饭的外地人跟张晶攀谈起来,说你们两口子打工累死累活挣那点儿钱,还不如自己干。家附近便是热闹的五爱市场,哪怕卖炸串,挣的钱也比现在多。张晶和夏俊峰动心了。
朋友送了一辆倒骑驴(车厢在前,骑车人在后的人力三轮车),从亲戚家借来一个液化气罐,询问了炸串的市场行情,两人的炸串摊开张了。刚开始张晶不好意思吆喝,总是躲在摊贩的最后面,怕碰到熟人,尤其怕遇到孩子的老师。“给儿子掉价,说这孩子的爸妈是干这个的。”
为了挣钱,两人渐渐抛开了脸面。
夫妻俩的作息是这样的:凌晨三点收摊回家,睡两小时,夏俊峰五点起床上货,张晶七点送儿子上学。休息几小时,夫妻二人十一点开始备料,下午三点半出摊。在公交站点卖一阵后,晚上再去网吧门口卖。大半夜的蹲到一两点,半夜三点才能再次回到家里。
沈阳的冬天冷,晚上零下二十多度,张晶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还是冷。张晶38码的脚,得穿41码的鞋,脚全冻肿了。最冷的时候两个人就跳绳、踢毽,在网吧台阶上来回地蹦。回忆起这些,张晶说:“就盼着春天快点到吧,今天晚上熬过去,就离春天又近一天了。挣了几十块钱,儿子这周末的画画钱就没问题了。”
当小贩半年多,家里有了变化。儿子说,“咱家真有钱啊。”因为太累,夫妻俩回到家倒头就睡,没精力收拾,家里的窗台上、床底下,到处都是毛票。多的时候,周末一天能挣三四百元,儿子去北京的愿望要实现了。
•二•
张晶没等到那一天,却等来了丈夫刺死城管的消息。凑了一万多元钱,张晶为夏俊峰聘请了律师。律师会见后,给张晶带来消息,夏俊峰称自己在勤务室内被殴打时,摸到了兜里切肠的小刀,情急下到处乱挥,才造成了惨剧。夏俊峰还让律师传话:别花钱请律师了,认命了。
最初,张晶也认命。她只是一直哭,哭着睡着,醒了接着哭。婆婆怕张晶想不开,陪着她睡了一个多月,张晶在老人面前不敢哭,憋到几近崩溃。
出事不到一个月,张晶的朋友在辽宁电视台看到节目,称辽宁警方破获重大刑事案件,已将穷凶极恶的杀人者抓捕归案,说的便是夏俊峰的案子。朋友将节目用手机录下来,给张晶看。张晶蒙了,“和我看到的情景、夏俊峰的描述出入很大。”她决定去辽宁电视台说明情况。“人可以死,可不能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死。”
张晶到辽宁电视台门口想见台领导,被拦下后,她蹲在门口等。终于让她看见一个知名主持人从远处走来,张晶跑过去,语无伦次地说:“我老公是被冤枉的,你们电视台报得不对。”保安将张晶拦下了,主持人快步走进了院门。电视台的镂空砖墙,主持人在里,张晶在外,一路追着他,求他听自己说几句话。终于,主持人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停下来对张晶说:“大姐,你听我说,我们不能丢饭碗呐。收集夏俊峰案所有的资料去北京,不要在沈阳浪费时间了。”说完就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就傻了,去北京,天呐,北京的大门朝哪儿开?”张晶带着案件的资料和儿子的照片,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夜里到了北京站,张晶在候车室里坐到天蒙蒙亮,向街头的环卫工人询问有关部门的地址。坐上公交车,她发现很多穿着破烂、背着大包的人,询问中,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一致的。
政府部门的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门开了,张晶随人流涌进了院子。一个大厅,前边不时有人的材料被甩了出来,那人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张晶觉得自己得理性,有礼貌。她向所有人示好、鞠躬。填了一张表,张晶被安排到一个房间反映问题。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性工作人员接待了她。张晶向他鞠躬,并把自己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工作人员似乎被打动了,语气和缓而又客气。张晶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
出来后,遇到一起排队的大姨,张晶听说她们有住处,一天10块钱。一间破陋的房子,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大通铺,男人和女人全都睡在上面。张晶有点怕,睡在墙角,可腿放平的那一刻,她便睡着了。凌晨三四点,这个群体便起床了。在路边摊买几根油条、灌满大瓶的自来水,张晶跟着他们又上路了。“刷刷刷”是几十个人一起走路的声音,基本不坐车,都是靠走。就这样,张晶跟他们辗转了几个政府部门,幸运的是,材料都递上去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是被送回家了。在某部门,张晶把材料交到接待的工作人员手里,对方让她在旁边等待,并好心地说,天气热,去大客车里歇歇吧。过了半个小时后,几个男人开着车匆匆赶来,和接待她的工作人员握手表示感谢,张晶的材料也到了他们手里。“当时我就傻了,六月份的天气,我冷得发抖。”在回去的车上,张晶只有一个想法,把材料要回来,保住里边的证人。儿子的照片又一次起到了作用,张晶声泪俱下的诉说打动了带她回去的工作人员,他把材料还给了张晶,对她说:“你信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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