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后的任建宇(中)及父亲(左)、代理律师。本报记者田文生摄
“我终于出来了” 11月19日下午,在思考了半个小时以后,25岁的任建宇签收了重庆市政府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的《撤消劳动教养决定书》,走出劳教所,重获自由。
“在里边,印象最深刻的梦,是梦见自己好像是在一个鸟笼子里。”回忆起被劳教的时光,这位曾经的大学生村官说,“每做到这样的梦,就会很快醒来,发现周围还是一样的。”
“非常的孤独,”任建宇向记者感叹。
夏天,6点起床,冬天则是6点半,整理内务(以前还要跳操)后,7点开饭,随后是劳动。
在这个打架斗殴、吸毒、盗窃人员集中的场所,他们没有太多的娱乐,但能看到新闻联播,还能读到《法制日报》和《重庆法制报》。
“自由真好,很宝贵,每个人都渴望自由。但是,自由是要争取的。”他说。
他被劳教的一大“罪证”,就是一件印有“不自由,毋宁死”的T恤衫。
当晚20时30分左右,在永川一家不知名的小饭馆里,任建宇和他的父亲、女友以及舅舅吃了一顿团圆晚饭,这是他走出劳教所的第一顿“自由”饭。
他的《撤销劳动教养决定书》编号为“渝劳撤(2012)字第59号”,有人据此推测,他可能是重庆今年第59名被撤销劳动教养决定的“幸运儿”。
“这个孩子,就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任建宇毕业于重庆文理学院中文专业。在大学里,他曾是校图书馆馆报《书源》的副主编。这是他勤工俭学的一个途径,全家只靠父亲任世六在重庆的建筑工地打工挣钱,生活过得很紧。
大学毕业后,任建宇参加了大学生村官的考试,因为1.5分之差,他落选了报考的江津区的村官,被调配到相对偏远落后的彭水县。
但是,无论如何,能考取大学生村官,还是让人羡慕的。
2008年5月,重庆市启动“农村乡镇人才队伍建设计划”,决定在5年内选派32511名大学生到乡镇机关、中小学校、农技服务机构、医疗卫生机构、劳动就业和社会保障服务机构以及建制村工作。按重庆市当时的政策,选派到建制村的大学生村官,服务期满,考核、考察合格后,可正式被录用为乡镇公务员。
任建宇来到了郁山镇,主要工作是计划生育。在同事眼中,他为人不错。
2010年,任建宇被评为郁山镇的先进个人,并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回忆起当初的工作,任建宇给了自己正面的评价:“至少,我工作积极认真,获得过镇里2010年度大学生优秀村官称号。”
他记得,当初,一个村子换届,发生了打架事件,他和其他的干部勇敢地把双方分开。“后来,为了这事情,我们跑了几天,当时下着大雨,机耕道很难走,我们的出纳开车,大家一起去,一车人差点死掉了。”
2010年,村里的农网改造,当时,正是酷热的七八月份,为了向上级反映情况,他拿着相机到处去照相。
但是,这个年轻人并不精于“人情世故”,腐败更是他无法理解的。任世六说,任建宇总希望把上面拨的扶贫款直接发到农民的手中,他也会对父亲抱怨,为什么上面发的东西下面的人总会收不到。“这个孩子,就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任建宇说:“我总是在琢磨,政府给老百姓的好处,能不能不要造假,把政策落到实处,让老百姓真正得利。”
在他的QQ空间的日志里,记录了这个青年的矛盾与挣扎:他抱怨医生见死不救,嘲笑地震局专家,对集体唱红歌不满,斥责人们对扒手的视而不见,“包括我”。
“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在小村子工作,互联网成了任建宇了解社会、表达关切的通道。可是,就是因为网络,去年8月17日,任建宇被彭水县警方传唤到了公安局。
原因很简单,他在8月14日转发了一些“不该发的图片”。
任建宇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只是转发。他对警察说:“我没有修改过,我所发的与我在腾讯微博上看见的完全一样。”
随即,任建宇收到了彭水县公安局下发的《传唤证》,原因是“涉嫌散布谣言”。
18日上午,任建宇回到了郁山镇。当晚,他被拘留了。同一天,彭水县公安局下达了《立案决定书》,他的问题已经从“涉嫌散布谣言”升级到了“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这一天,当地正好开始公示转正的大学生村官。在任建宇心目中,他当时的理想是做警察,原因是,当时考警察比较容易。公开信息显示,当时,重庆一年招收近万名警察。
这个想当警察的大学生村官,很快被警察收集到一些“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证据。
在任建宇看来,在基层工作,他很清楚,政府所说的“万元增收”等政绩是乱说的,是浮夸风,唱红歌浪费大量的钱,人民根本没有得到真正的实惠……
警方搜集的证据中还包括一件目前被广泛关注的印有“不自由,勿(毋)宁死”的T恤衫。任建宇也在QQ空间里写道:“已制作印有‘不自由,勿(毋)宁死’的T恤,准备某天招摇过市。”
在网络日志中,这名年轻人除了抒情,也有对社会的点评。“专家,一个多好的词啊,现在都被猪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随便拉一头出来都称呼为专家,你是收破烂的就是废品回收专家。”他在一篇日志中写道。
他有自己的微博,但并不有名。
他的微博中,很少有原创的信息,绝大部分都是转发。比如杨恒均、于建嵘等,他们的书正在合法出版,他们也在四处为领导干部讲课。此外,任建宇还转发过中宣部原部长朱厚泽的言论,以及温家宝总理的政改言论。
2011年9月17日,重庆市公安局提请逮捕任建宇。9月23日,重庆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审查认为,“该案犯罪情节轻微危害不大,不认为是犯罪”,不批准逮捕。
令人意外的是,当天,重庆市劳教委下达了劳教决定书,决定将任建宇送往涪陵劳动教养戒毒所,劳教两年。
任建宇被抓走四天后,听到消息的任世六昏倒在工地上。过年时,任世六不敢回家,任建宇的爷爷也觉得丢人,孙子成了劳改犯,家人抬不起头。
法院:即使面对公民的过激不当言论,公权机关也应给予合理宽容 任建宇在此认识了如今已经大名鼎鼎的方洪。
方洪,网名“方竹笋”,曾因发了 “一坨屎”微博,被劳教。这就是著名的“一坨屎”案。
“那个时候,可以用唱红歌、写思想汇报的办法获得减刑,每月最多减三天。”方洪说他坚持不唱红歌,也不完成劳动任务,甚至“连扫帚都没有拿过”。
涉世未深的任建宇则陷入了苦闷,他选择了“部分的妥协”。这个原本138斤的青年,关进劳教所约一年时间,曾只剩下103斤。
看到王立军不再担任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的新闻后,任建宇“看到了曙光”。
“20年后,会给我平反的!”他对前来探望的亲人说。
在执行劳动教养期间,任建宇多次要求家人代为提起行政诉讼或申请行政复议。
“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没念过书”的任世六没有办法提起行政诉讼。
5月8日,方洪起诉重庆市劳教委,请求法院撤销对其的劳教决定, 6月29日,轰动一时的“一坨屎”案以方洪胜诉告终,引起舆论的高度关注。
在方洪的帮助下,任建宇的亲友联系上了北京的律师。8月15日,任世六代替儿子向重庆第三中级人民法院提出行政诉讼,请求撤销劳教决议。
据任世六说,8月17日,任建宇劳教整一年的时候,重庆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找到任建宇,提出只要不诉讼就可以让任建宇在劳教所外执行劳教。
55岁的任世六告诉儿子一定不能答应,“我要你清白地出来”。
11月20日15时,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任建宇诉重庆市人民政府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劳动教养一案,裁定驳回任建宇的起诉。
法院对重庆市劳教委的自行纠错行为表示认可。法院认为,任何公权力的行使都须依法、审慎,尤其是采取限制人身自由的严厉处分措施时,应遵循目的与手段相适应的原则,即使面对公民的过激不当言论,公权机关也应给予合理宽容。凡实体、程序存在违法的行政行为都应予以纠正。
法院同时认为,公民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的权利应当保护,但也要依法行使。任建宇的起诉超过法定起诉期限,因此裁定驳回。
对此,任建宇表示不服,将继续上诉。
“现在我很迷茫” “我至今不认为我应该被劳教。”他说,他只是针对热点社会事件转发帖子,表达关切,“这和千千万万网民一个样。”
“我认为自己过去还是很有分寸的人,别人在网上发表一些过激言论,我都会劝他们,“不要这样”。可是,过去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在交谈中和别人目光对视,“我不再自信”。
那个有些许“愤青”特质的青年,开始蜕去“愤青”的特点,“往后发帖,我会注意方式方法。”
“对劳教制度本身,我不想过多评价。”他说,“我认为,一定要有一个界定他人是否应该劳教的过程,不能说只要和政府有矛盾,或者说了政府不想听的话,就抓去劳教,需要认真地议一议,有真正的聆询。”
《撤销劳动教养决定书》说,“经复查认为,对任建宇的原劳动教养决定不当。”“这会不会留下一个‘尾巴’?”他担心,目前,并没有谁明确裁定,他的行为不违法,“会不会以后又因为这个把我抓回去?”
他希望,他能彻底清白,能继续做大学生村官。
“现在我很迷茫,还没有想好将来的事情。我先要做的是重新适应外面的世界。”他说。“我的人生计划全部被打乱了,我不知道以后具体去干什么,生活该怎么办?”
本报重庆涪陵11月20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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