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南方人物周刊报道 北京地铁拥挤的人群里,齐红抓住扶手,露出了一条条深深的刀疤。人们瞅着他,立即躲向一边。伤痕是23年前留下的,尽管这样的目光他多年来已司空见惯,可还是激起了无可奈何的伤感。他没法和别人解释,就像一生所经历过的无数事情,总是始于理想,终于荒诞。
齐红,1米85左右的块头,不说话的时候,是一副严肃而戒备的神情,而当他开口说话时,可以感受到他密集的思索。他曾出现在《南方周末》头版的报道中,当时他揭露了道成公司(声称开创了“医患关系第三方管理”)打击患者、欺世盗名、涉嫌违法犯罪的行为。“不是揭露,而是揭示真相,”齐红纠正说。在山东一座城市里,记者和齐红聊了几天,其中很多内容没法在这次公开。这次仅仅要说的是,他从上百名官员的汽车、办公室或是卧房拆出三百多个窃听偷拍器材的事情。这发生在2011年。
一名男子为上百官员拆窃听偷拍设备,曾一周拆40多个
双腿一软,瘫坐地上,久久不能说话齐红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为官员拆出窃听器时,对方面对结果的反应。那是他始料不及的,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官场上传开了名声。
熟人才是通行证。官员们纷纷通过熟识的朋友来找他检测,拆除窃听偷拍设备。出于保险起见或是觉察到某种异常比方说,妻子得知某个秘密行踪,领导讲话“话中带话”,他们都会找到齐红。最忙碌的一周,他拆出了四十多个。
这段神奇的经历起源于一次饭局。一名来自山西的官员带来了“官场窃听成风”的信息官员们广泛使用间谍设备,彼此刺探,抓对手把柄,由此副职立刻升为正职……
“现在我们见面都要拥抱,趁机摸摸对方身上是否带设备,重要谈话得去洗浴中心,”他说。这让在座的人震惊,在山东一带,这样的现象前所未闻,他们纷纷感慨人心是不可靠的。
齐红思虑的更多,“公务员队伍相互收集黑材料,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他还对朋友们说:“我要对你们的安全做个检测,我想想办法,你们等着吧……” 没过几天,他就找到一套检测仪器。检测工作先在朋友圈中进行。“焦点”人物会成为优先考虑对象,就像这一位,手握审批权力而又锋芒外露的处级干部。
“万一我私生活被发现,老婆不让我回家了怎么办?”听到齐红提出主动排查,这位“处级”还一脸轻松地开玩笑。但很快,他就尝到了沉重的滋味两个窃听器、一个针孔摄像头,藏在了办公室的空调里。
间谍设备来自他们的妻子、情人、同僚及竞争对手。在查出前二三十个窃听偷拍器时,齐红忍不住想:朋友们待一块时,各抒己见,指点江山,谈起腐败还同仇敌忾。回归官场后,他们是怎样的形象?又是如何成为“腐败一员”的?
起初,他还带着了解中国官场、窥探人性另一面的好奇心。可当渐渐深入他们的隐私,他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尴尬。
他谈到一位朋友,一个总是风度翩翩、侃侃而谈并且见解深刻的厅级官员。一次闲聊中,对方调侃着说:“怎么不帮我检查检查,看看我是不是好干部?”
接下来,又是一串转折。齐红果真在车上查出了插卡式窃听器,还看到了一张前所未有的扭曲的脸,“突然间给你的感觉是皮肤都皱起来了,就好像突然核武器爆炸,被辐射到了。”二十多天后,他找到齐红,严肃地说:“我承认,我有两个情人。我马上终止交往!”
此后,齐红看到了更多。当场大骂某人是狗背后捅刀子的,心脏病发作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齐红赶到医院,看对方可怜巴巴的样子,却不能主动发问,也不能劝导,谁也不愿把问题戳破。那些没检测出问题的幸存官员呢,能松一口气吧?可不!他们忧心忡忡,成天怀疑,是不是检测设备不够先进啊?
不可避免,“凄惨的事情”发生了。查出窃听器一周后,他的一名朋友(国有资产管理部门的主任),因涉嫌受贿,被双规了。
那时“主任”已经在监狱了。“只收过一次钱,就出事了!”他愤怒又哀怨地断定,窃听是一个预谋,行贿是一个陷阱,为的就是除掉他!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齐红说,那次见面,他得知,仅在拆出窃听器一周后“主任”就出事了。他还说“主任”之所以受贿,是因顶不住压力,是因他意识到一直都没与局长一致,而唯有一致,才能让上面和下面的人顺畅地“办事”。因而“主任”后悔了。并不是后悔受贿,而是“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堕落,和他们一块。这样能不能查出我还很难说,因为大家都会互相掩盖”,他说。
“被查出设备后,他们要第一时间排查是不是纪委所为,并通知同伴以寻求共同的安全和保护”,齐红说。他将提到的这名官员,也像大部分人的反应那样,在查出窃听器后,尽可能冷静地分析自己的利益链条,往各种渠道确定威胁的来源。
“就像做错事害怕受罚的小孩需要去讨好。他当即变得谦虚起来。”经过一番讨论和缜密调查,这名当事人确定窃听器来自“防患于未然”的同僚们,最终加强了“忠诚意识”,巩固了联盟。
无论如何,总得为自己辩护一番。他们大多诉说身不由己的浮沉感。齐红举例说,言辞大致是这样的:“像我这样的人,在工作中绝对没有重大问题,但是你说,小小的问题怎么可能没有?现在的工作哪能那么严格呢?人家送了点礼,过生日送了点钱,你说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像焦裕禄同志一样拒绝呢?这是不行的。要是这样做的话很有可能影响你的工作。只能说,这是一种必要的交往、一种交流,现在的情形下,要是不这样就没法工作了吧?”
大多数时候,他们会积极寻求应对的方案。齐红由此见识人性的丰富多彩有人终止了地下生活,更加认真工作;有人小心翼翼,加强信息保护;有人要求给对手反装窃听监视器;有人意识到结成联盟寻求庇护的重要性;有人想到“分权”以壮大自己人马;有人则想到,不如为自己找一个“代理人”。
随着检测的深入,齐红开始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重新建立是非标准,用以区分人群。他说,对于“明显的坏蛋”,他会坚决拒绝帮其检测的要求,虽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有时,齐红会感到一种厌恶感在迅速蔓延。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对这件事完全丧失了兴趣。他曾对朋友们努力分析窃听偷拍现象背后的原因,也曾希望通过检测窃听器,起到提醒并让其悬崖勒马的作用。但他等不及看到效果了。当有人劝他将此发展为职业,他选择了远离,将器材都送给了别人。
“这是一桩很可笑的事情。可笑的工作我不愿再做了。但我很高兴曾看到这些官员各种痛苦惊恐的反应。无需深究,那些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齐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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