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称PX项目被妖魔化 信息不公开引发民众恐慌

11月23日，大连，一工人走过福佳大化公司。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11月23日，大连福佳大化。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宁波PX项目被迫叫停；PX环评报告未能依法公开，公众查询难，对PX项目过敏

　　继厦门PX项目、大连PX项目，因当地居民抗议停建之后，10月28日，宁波镇海PX项目也被迫喊停。一时间，“PX项目”成为敏感词，似乎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有专家对此称，PX项目被妖魔化。在反对声之外，2009年5月，被迫从厦门迁到福建漳浦县的PX项目顺利开工。今年11月20日，据漳浦县县委宣传部官员称，古雷PX项目最迟年后将正式投产运营。

　　据了解，此前迫于压力停工的大连PX项目也低调复产，并称符合市政府的规划。在停与建的博弈中，一些居民试图获得关于PX项目的信息，却并不顺利。

　　这正是PX项目成为敏感词，形成群体PX“过敏症”的重要原因：PX项目的信息不够公开透明、利益诉求渠道不畅、公众参与缺失。

　　“剧毒致癌，可致不孕不育、新生儿畸变，一旦泄漏或爆炸，将如原子弹般秒杀一切，按国际规定，厂房须距市区100公里外。”10月以来，23岁的宁波会计师许军在网络、手机，不断地看到关于镇海PX项目的“技术帖”，号召走上街头抗议PX。

　　尽管不知PX为何物，10月28日下午，许军还是加入数千宁波市民抗议镇海PX项目的队伍中。

　　当天，宁波市政府发通告称，坚决不上PX项目。继2007年厦门PX项目搬迁古雷、2011年大连PX项目宣布停产待迁后，PX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与此不同，2009年5月，从厦门迁移到福建漳浦县古雷镇的PX项目顺利开工，今年11月20日，记者了解到，该项目年后将投产。

　　相关人士认为，对PX项目恐慌的背后，是源自对PX信息的不够公开。

　　PX被妖魔化？

　　金涌认为，厦门PX之所以成为一次环保事件，与其毒性并无太多关系，而是背后有诸多利益博弈在作祟

　　“PX不是一项新技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起，中国就开始生产PX，这项技术广泛用于化纤、纺织原料，作为第一大生产国和第一大消费国，目前，中国在国内有十多家成熟的PX产业基地。”11月4日，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化工科学与技术研究院院长金涌称。

　　2007年，厦门PX事件爆发后，金涌受厦门市政府邀请，前往海沧担任PX事件应急处理专家之一，他至今无法理解厦门PX事件明明“开了个好头”，为何却成为各地反PX的“经典案例”。

　　金涌说，国际上，没有关于PX生产区和居住区距离的具体限制，须距居住区100公里以上的说法子虚乌有，“美国、新加坡、日韩等国都是PX生产大国，他们的生产厂区都是紧邻生活区，相距几百米最多也就几公里而已”。

　　金涌认为，厦门PX之所以成为一次环保事件，与该产品本身的毒性并无太多关系，而是背后有诸多利益博弈在作祟，“PX论毒性和汽油差不多”。

　　记者多次联系作为PX反对派代表的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科学院院士、厦门大学化学系教授赵玉芬，均拒绝采访。

　　“可以辩论嘛，你说PX有多毒，那你就拿出依据来，可以互相对峙，媒体进行监督。”金涌称，PX离开厦门并非是赵玉芬提案中所称的“危险”，而是有着良好深水港的古雷镇，比海沧更适合建厂。

　　去年，大连PX事件中，金涌再次受邀应急处理专家，他提出意见，“你把PX装罐储备，来回搬运，味会更大，危险更大。现在一般是生产出来就使用掉，如果要运就要建PX库，不搬才会更安全”。

　　面对市民持续高涨的抗议，大连市政府并未听取金涌的意见，提出“福佳大化PX项目必须停产搬迁”。

　　“如今，PX在中国已成为敏感符号，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实际上，这个项目被妖魔化了。”金涌认为，解决问题还在于政府、企业与群众的沟通，项目信息公开透明，政府引导市民广泛参与企业项目的立项、环评和生产建设，“没有神秘了，它自然就不会恐怖”。

　　漳浦PX顺产经验

　　“到PX工厂考察，发现居住区都距离厂区数百米或几公里，PX生产用的水都可以直接养鱼，了解了真相就不恐慌了”

　　2009年5月，从厦门迁移到福建漳浦县古雷镇的PX项目开工。今年11月20日，漳浦县县委宣传部官员称，古雷PX项目最迟年后将正式投产运营。

　　古雷石化成为全国第一个公众全面参与环评的石化项目。如今，一条数十米宽的水泥路贯通古雷镇，沿线耸立着绵延数公里的输油管道和化学原料存储铅罐。

　　10月22日，《福建日报》报道该省漳浦县古雷镇PX项目的“速度奇迹”：“一年时间，就完成PX项目的所有审批工作……启动项目建设仅用了不到3年时间，就进入冲刺投产阶段。”

　　2007年，厦门PX项目被驱逐后，2008年上半年，福建省政府决定将该项目迁建到古雷镇，当年9月，《古雷区域发展建设规划》获省政府批准。2009年3月，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准古雷PX、PTA项目。

　　根据规划，“投产后，石化下游产业区与居民生活区距离控制在3公里以上，石化中游产业区与居民生活区距离控制在8公里以上，石化上游产业区与居民生活区距离控制在12公里以上”。

　　古雷镇杏仔村村民洪和生将与村民搬到18公里外政府新配建的“新港城”居住,不过，规划并未明确界定PX生产区与居住区之间的安全距离。

　　“一开始都很害怕，很愤怒，当时并不知道PX为何物，但厦门在2007年的集体抗议，驱逐该市海沧区腾龙芳烃PX工厂的消息已满天飞。”11月19日，村民洪和生说，2008年初，PX项目落户古雷镇时，他的想法是“难道是觉得我们这里的群众好欺负？”

　　“征迁、收海直接触及群众生产生活，开始群众不理解，连门都不让进。”古雷镇征迁宣传组组长洪振垣说。

　　2008年，选址时，漳浦县政府组织县、镇、村干部到古雷镇分发关于PX的知识宣传册，针对PX的疑惑和期待逐条解答，请专家做讲座。媒体上设立“重大化工项目”专栏节目，邀请腾龙公司技术人员与村民共同参加，现场互动对话。

　　2008年7月，古雷镇PX项目启动，漳浦县政府抽调了39名科级干部组成工作组，进驻古雷镇的13个村，三人一组，开展“一户一政策”说服工作，做通了村民思想，确保项目得以在2009年5月8日顺利开工。

　　陈卫彬是当地企业代表之一，作为古雷镇岱仔村鲍鱼养殖大户，他参加了政府PX项目的座谈会，“通过到新加坡、南京扬子等PX工厂考察，发现居住区距离厂区数百米或几公里，环境很优美，PX生产用的水都可以直接养鱼，了解了真相就不恐慌了”。

　　大连PX低调复产

　　大连福佳集团一高管证实，该公司PX项目已复产，“据我所知，我们的生产就从没停过”

　　大连被叫停的PX项目已低调地复产。“一年过去，福佳大化的PX工厂还是继续在生产，再没有搬迁的消息。”大连摄影师王君（化名）说，他是去年抗议活动的推动者之一，复产前，他并没有获得关于该项目开工等信息。

　　去年8月14日，大连数万市民上街抗议福佳大化公司投资运营的PX生产项目。

　　今年11月23日，大连市福佳大化公司门口，保安对进厂人员仔细核查，工厂背后正在修建数千米长的沿海防洪堤，周边建有数十个铅罐，用来存放化工原料。滚滚浓烟从福佳公司上空升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酸味。

　　福佳公司一位工作人员说，福佳大化已恢复PX生产近一年，一直比较低调，“公司内部PX已成为禁忌的话题，员工严禁泄露复产消息”。

　　当天，记者获得一份函件，这份大连金州新区管委会发给大连海关的“申请协助福佳大化集团办理相关业务”的函件称：“福佳大化PX项目经停产整顿，威胁PX罐的安全隐患已经消除，经中国科学院危化所等13名专家勘验、评估与验收合格，专家认定该项目已达到安全生产条件。”

　　该函件称，大连市委市政府对福佳PX项目的意见为“在积极推进搬迁工作的同时，在安全隐患彻底消除，同意恢复生产”，函件落款时间为2011年12月7日，距大连市民街头散步抗议PX不到四个月。

　　大连福佳集团一位高管证实，该公司PX项目确已复产，“据我所知，我们的生产就从没停过，每年100多亿的订单，怎么停，这么大损失由谁来承担？”

　　该高管透露，去年集团总产值260亿，其中PX产值200个亿，单项上交大连市税收达30多亿元，“PX项目每年收入的数十亿会流入集团的地产项目，我们也想搬迁，但搬不起，政府也不会出这笔钱。”

　　“我们是根据市政府的整体安排来执行的，市政府安排我们搬，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政府给安排到什么地方，我们肯定会执行的。”12月17日，福佳大化办公室负责人说，目前该公司复产的PX项目，“符合市政府大的规划”。

　　该负责人称，公司项目的环评报告和复产审批手续均完善，是否公开发布要由市政府决定，他们无权公布。对此，大连市政府新闻办拒绝回应。

　　“复产的消息不知，正如当初都不知道福佳的这个工厂何时通过环境评估、生产的PX为何物，我们始终蒙在鼓里。”王君称。

　　未被公开的环评报告

　　贝志诚认为，企业和政府应当将“最大可信事故”的可能性、危害性对居住地群众坦诚相告

　　普通市民想获得PX项目的信息并非易事。

　　10月29日，在宁波市政府宣布“坚决不上PX”第二天，网名“一毛不拔大师”的北京商人贝志诚发微博称，“将自费购买专业检测设备，到全国PX工厂周围检测工厂排出含硫化物、苯等有害物质的废气和废水，来判断PX生产中排出物的污染情况”。

　　此前，贝志诚因自费购买仪器检测北京空气质量而广受关注。

　　贝志诚想查询一个现有PX项目的环评报告，比对实际检测的数据以判断一个地区是否受污染，通过互联网、电话和当地媒体查询国内十多家投产的PX工厂资料后，均无所获。

　　“环评报告，法律上说都是公开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数都查不到，如果看了环评报告，会对这个事的看法好转。”11月5日，贝志诚称，2006年，法律规定，民众可向行政部门索取重大建设项目的环评报告。厦门市政府以PX厂环评报告是2005年7月出具的，拒绝给任何环保组织与个体群众查阅。

　　一名匿名网友向贝志诚提供了一份海南洋浦PX项目的简版报告“洋浦海南炼化厂内新建60万吨/年产PX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报告”，由海南炼油化工有限公司委托洛阳石化工程公司制作。

　　石油化学工业规划院总工程师李君发认为，据环评报告，PX工厂的毒性“与汽油差不多”，远不及一些同等级别规模的普通化工厂对空气与水的影响，“所有化工厂都具有易燃易爆的特点，对二甲苯（PX）的燃爆危害和范围不见得更大”。

　　该报告确定“最大可信事故”：硫化氢将以152千克每分钟持续15分钟释放，甲醇以9千克每分钟泄漏15分钟，苯乙烯以13千克每分钟泄漏15分钟，100000m3原油罐溢油将充满整个防火堤，以980吨每小时燃烧，每分钟燃烧生成CO以2405千克每分钟、SO2以283千克每分钟持续60分钟释放，扩散至大气环境。

　　报告还预测PX遭遇火灾的情形：“火灾热辐射范围在142m以内，产生的二氧化硫最大落地浓度达780mg/m3，可使人员产生刺激和窒息，苯和硫化氢泄漏浓度在2小时和4小时后达到相应的居住区允许浓度限值。”

　　贝志诚认为，企业和政府应当将“最大可信事故”的可能性、危害性对居住地群众坦诚相告，“你要告诉群众如何规避可能的事故，出了事故如何控制危害，如何救助群众，甚至教群众如何逃生自救”。

　　该环评报告中并无此内容。“作为化工厂周边的市民有权知道这些，因为这些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贝志诚说。

　　记者联系了海南当地群众，均称只知洋浦的PX项目已投产，但并未见过此份环评报告。

　　应独立评估社会风险

　　国家发改委发文称，将对拟建项目的“合法性、合理性、可行性、可控性”展开社会稳定风险调查

　　中国是纺织出口大国，PX衍生产品PTA是纺织业广泛的原料，2010年，PX进口380万吨，国内生产400万吨，差不多40%要靠进口；2011年进了490万吨，国内产量400万吨左右，缺口巨大。

　　11月4日，石油化学工业规划院总工程师李君发称，根据规划，国家仅在已有的化工基地扩建PX项目，不会新建，发改委一直严控PX项目审批，“但因为市场紧俏、投资额巨大，动辄投资数百亿元的年产值和纳税额对地方政府有巨大诱惑，很多地方排队跑PX项目”。

　　李君发透露，目前在国家发改委排队报批的PX有几十个，而每年得到批复的仅为十分之一都不到，“报批已排到几十年之后，现在是民众对PX反对，地方政府则趋之若鹜”。

　　李君发称，如何避免大连、宁波PX事件，关键在于信息沟通，“政府要宣传，要信息公开，要增加公众参与，多听取群众的利益诉求，企业把存在的风险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要积极回馈周边环境，为当地居民铺路、修桥，多做些公益，以和谐彼此关系”。

　　“一出事，地方政府就为了维稳，说我不干了，企业就缩到后边去，群众肯定就觉得你是做贼心虚，长此以往，就造成PX是有害的这种假象。”李君发说。

　　10月中旬，国家发改委下发关于《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社会风险评估报告编制大纲》的征求意见稿。该评估稿称，将建立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社会风险评估的长期制度，对拟建项目的“合法性、合理性、可行性、可控性”展开社会稳定风险调查。

　　生态环境方面，针对群众可能“不理解、不认同、不满意、不支持”的环节逐一重点分析排查，将风险分为较小、中等、较大、重大、特别重大五个等级，“形成风险防范、化解矛盾的措施建议”。

　　不过，李君发认为，地方政府既是社会风险评估方，又是建设项目实施方，“应该由独立机构进行评估”。

　　新京报记者 黄玉浩

　　实习生 王磊 大连、漳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