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特丽的元旦心事

　　纳特丽·左洛希是我在比利时的法语老师，也是我的好朋友。

　　眼看就要到2012年了，纳特丽·左洛希为清扫房间、清理祝福贺卡、整理行装准备回故乡过节忙了一整天，她坐在地板上，看着和刚2周岁的儿子挂满红色和金色彩球的圣诞树，长舒了一口气，对我说：“总算把节前的家务做完了，明天我要拼命工作，至少把接下来两个星期的活干完，然后就可以买机票回家了。我真想再坐一次匈牙利航空回家，尽管它很快就将没有了。”

　　纳特丽是匈牙利人，在布鲁塞尔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工作，丈夫是区政府的公务员。她的父母住在离布达佩斯30公里的郊外，作为家中的独生女，携夫带子回老家度圣诞，是全家人的头等大事。纳特丽一边开车，一边又对我说起机票的事情。她说，匈牙利航空很好，我以前都是坐马尔韦的航班（Malev Hungarian Airlines）回家，它可是匈牙利唯一的国有航空公司，服务很好，我为马尔韦感到自豪，它是匈牙利人的骄傲，真不敢相信，它很快就要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个经营了60多年的国有航空公司啊，说倒闭就倒闭，匈牙利政府就让它这么关门了，谁都不管。当然从2011年初，马尔韦就提出过公司面临宣布破产的可能，所有航线的飞机都停飞了，但是想到过了今年，就再也没有马尔韦了，我心里很难接受。堂堂的国有航空公司，政府不出来救助，从此匈牙利连自己的航空公司都没有了，回自己的国家，而只能坐外国的航班，这是马尔韦的悲剧，是国家的悲剧。

　　纳特丽性格开朗、乐观，勤奋、独立，很少看到她这么悲情地“控诉”。我不禁问道：“政府不在乎它关门吗，还是没有能力挽救它继续经营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堂堂的国家，怎么连自己的航空公司都保不住！” 纳特丽的语调拔高了好几度，愤愤地回答说。

　　“匈牙利的媒体怎么报道这件事的？如果请外国公司资助，保留马尔韦，你会怎么看？”我问。

　　“如果你想了解马尔韦破产的信息和原委，也许找找英文媒体或其他非匈牙利语的外媒。匈牙利的媒体几乎没有报道，政府有严格的媒体管制，在匈牙利的报纸、电台、电视台工作和报道的人，都是极右翼。政府把匈牙利变成了极右，让整个国家以天主教为中心，多可笑！我宁可外国公司合作经营马尔韦，至少、只要能保留马尔韦的名字，让它继续存在也行啊。我相信，没有一个匈牙利人愿意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搭载了自己许多年的飞机，从此换上别的姓名。它本来飞行得好好的……”前面有车要变线， 纳特丽狠踩下油门，加速超车，还激动地说了句匈牙利语。由于加速过猛，我们错过了本该出高速的路口。

　　她歉意地对我笑了一下说，我一碰到驾驶不爽的时候，就会跑出母语来。虽然我已在比利时工作、安家、生活了很多年，可我还是喜欢听匈牙利的电台，几乎习惯了，每天下班或午休时都要听一会。可是你知道吗，每天正午，匈牙利电台都会传出几下钟声，天主教教堂的钟声，都什么时代了，我觉得这么做太愚蠢了。 纳特丽有点激动，她说：“以前的匈牙利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想念1989年以前的那个时代。”

　　纳特丽1978年出生，她的爷爷参加过1965年的匈牙利革命，后来辗转去了南斯拉夫，而后到了比利时，安顿下来。她在比利时出生后，随父母搬回布达佩斯生活，一直到大学毕业。纳特丽说，以前爷爷在匈牙利有4栋房产，后来全被没收了。尽管如此，我记忆里的生活一直生活很宽裕、很快乐，直到1989年以前，匈牙利都是社会主义国家，虽然我不敢说社会主义一定比资本主义好，我也不了解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但是我知道，至少从一个11岁的小女孩的眼中看，那是一个令我向往的时代。我的童年里从来没觉得缺少过什么，和周边的国家相比，当时匈牙利最富有，有着富足的幸福感和天生的优越感，这一点我在每个大人身上都能发现。记得当时大家的工资都一样，人人都有工作，没听说过有谁失业。我有漂亮的衣服、有好吃点、好玩的，我的记忆词典里从没有出现过“缺乏”这个词。每到周末，爸爸妈妈带着我到舅舅或姑姑家们玩，或者全家人一起出去聚会，我觉得那样的日子很好。为什么后来变了，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自问自答地说，匈牙利到了社会主义后期，出现了很多政府腐败的情况，这的确不好，我同意右翼民主派们提出的拒绝腐败，但绝不赞同把国家用极右和天主教的方法治理成现在的样子。我回布达佩斯很少买东西，因为物价很贵，其实匈牙利的物价和比利时差不多，但是，匈牙利人的平均工资，只有比利时的一半。我父母他们很少去商店购物，和大部分人一样，在布达佩斯只有去市场，才能买到不贵的东西。最常去的一个市场名字“亚洲中心”，其实就是中国商品市场，在布达佩斯市场中规模最大，有10层楼高，生意很兴隆。每次到中国商品市场，我都不禁想念社会主义时代的生活，富足、平等、快乐，我困惑，为什么同样的匈牙利，到了资本主义的现在，我怎么也找不到这些童年记忆中的关键词了。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youtube网页，搜索到上百条有关马维尔的视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说到匈牙利航空后，纳特丽反应那么激动。虽然作为来自亚洲的记者，我听不懂匈牙利语，但我看到视频中，匈牙利飞行员们在接受采访时落泪、老年乘客们拿着马维尔飞机的黑白照片失落和无助的神情，我感受到了他们失去匈牙利航空的悲伤。画面上，昏黄的天空，带着马维尔标识的飞机缓缓俯冲降落，载着壮心不已的沧桑和悲凉，倦鸟归巢的感伤和无奈，这份重量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匈牙利人的心上。搭载匈牙利人飞行了60多年的马维尔，已成为他们记忆和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想将它从此与记忆和生活剥离，这份无法承受之重，纳特丽称其为悲剧，确实有情可原。让马维尔存在还是消失，选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这是她的困惑，我想安慰她说，不要太失望，历史和时间可以告诉我们哪个选择更正确，但是，现实生活就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日子越过越穷，说这些话，对于此时纠结在不满和倒退的生活中的纳特丽，能有什么帮助，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