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本文发表于2011年07月28日 第448期《外滩画报》
从云南的那邦县到缅甸的拉扎镇,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小溪。在地图上看,它是中缅2185公里边界上一道不起眼的细线,距离昆明大约800公里,再往西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高山和丛林,那里是缅甸最北的省邦“克钦邦”(编注:克钦是缅甸135个少数民族之一,和中国的景颇族同源)。1903年,美国探险家W.E.盖洛沿着类似的路线来到这里,他在游记中写道:“这里的植被十分茂盛,然而我却看不到任何村庄、宝塔或人影。一切都仿佛在这森林深处默默地出生,而又静静地死去。”
然而,丛林深处并不平静。过去5 0年来,神秘的“克钦独立军”就一直生活和战斗在这里。自1948年缅甸脱离英联邦独立后,“克钦独立军”就一直在借机要求独立,也因此和政府军冲突不断。
拉扎是缅甸最靠近中国的小镇,也是克钦独立政府所在地。繁忙的边贸生意,近年来中国援建兴修的水电站,让这里一度成为繁荣的边贸城镇。
但这番繁荣却在今年6月因战事被迫中断。6月9日,围绕中国在缅投资建设的一座水电站,克钦独立军和缅甸政府军发生武装冲突。6月13日,克钦独立军拒绝缅甸政府军的停火要求,宣布将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开始内战。此后,镇里的小旅馆空了,来往的生意人也迅速减少,剩下的只有荷枪实弹的年轻士兵和难民营里的家庭,密林深处枪声不断。
6月中旬,缅甸战事爆发后,《潇湘晨报》摄影记者汪蛟深入克钦独立军的大本营,探索枪声背后的故事。他对《外滩画报》记者说起缅甸的边境战事时,不停重复着两个字:复杂。“缅甸有135个民族,民族矛盾实在太复杂了,你有时候会觉得,战争真的就是少数人的游戏。”
抵达克钦
汪蛟到达克钦拉扎镇的时候已是傍晚,远处的密林是暗黑色的,太阳的热度仍在,燥热和湿气混在一起,让人闻到雨林的味道。汪蛟带着相机,背着包,徒步前往拉扎。跨过那道地图上的细线没多久,意料之中地,汪蛟被一个持枪的士兵拦住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汪蛟掂了掂包里的烟、酒、人民币、小商品,觉得应该足够为接下来的局面买单。战场他去过不止一次,在阿富汗、伊拉克,他都是这么干的。
他被带到一个小房间,关了起来。“一开始有点害怕,之前在云南境内,有当地人把那些山兵说得挺恐怖的,说会把你抓住,抢你的东西,关进水牢。” 汪蛟说。
“山兵”就是那些克钦族的军人,因善于丛林作战而得名。水牢的传说在云南的边境城镇流传甚广,那是一种很恐怖的刑罚:把你关进一个洞,上面不停地灌水,给你个瓢往外舀水,等你没力气了就不动了,慢慢溺死。
“关我的那个士兵找了好多士兵来,因为我会说两句英文,有几个士兵也会一两句。他们问我是不是BBC的,我想,保命要紧,赶紧说是。”汪蛟说。
缅甸在19世纪后期曾经长期被英国殖民,克钦族和英国的关系十分微妙,他们不仅大方接受了英国的传教士,改信基督教,还曾和英国人合作对付缅族人。会英文的士兵知道他是“BBC记者”后,匆忙前去汇报。汪蛟趁机从包里拿出一包骆驼烟,递火,点烟。抽完几支烟的工夫,来了一个中等个头皮肤黝黑的军官。对方告诉他,他的名字叫阿诺,他会讲中文。
“我先给阿诺递上烟,阿诺是情报处的军官,他父亲很厉害,是上一届独立军中央委员会的主席。然后我给了他一封信,本来是写给缅甸军政府的,大意就是要求缅甸军政府配合我们工作之类。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毕竟军政府是他们的敌人,但为了表明身份,只能给了。”
阿诺同意让汪蛟留在那里,并给他找了地方安顿下来。那是一间废弃的旅馆,砖木混合结构的一间平房,除了四处爬满壁虎,该有的设施都有。阿诺告诉汪蛟:他曾在云南民族大学念过书,这里的独立军许多都是当地人,一般都住在老乡家里。
当汪蛟问他何时能上战场时,阿诺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阿诺说,这里的战场很复杂,记者去不方便。“于是我就请他们吃饭,抽烟,喝啤酒,条件只有一个,带我上战场。”汪蛟说。
难民营
一连几天,阿诺都不和汪蛟聊这个话题。不上战场的日子,汪蛟只能在拉扎镇上晃悠。汪蛟发现,拉扎看起来和中国的边陲小镇差不多,甚至许多杂货铺都是中国人开的,老人们穿着景颇族的民族筒裙,年轻人则穿着T恤在街上走来走去。镇上的房子大多是用黑褐色木头搭成,镇的边缘有一些草房,下面用柚木撑起来,竹子和草作为墙壁和屋顶。当地人告诉他,远处的山上还种着不少罂粟,军队会收税。现在种得比较小心了,许多地方改种香蕉了。
和中国的边陲小镇不一样的是,从教堂、菜市场、农贸市场到学校,拉扎镇里能够容纳多人的场所几乎都被开辟成了难民营。
到底有多少从缅甸战区逃至拉扎镇的难民?官方没有做过详细的统计。根据难民自己估计,从缅甸各地到拉扎的难民已接近2万人,流落到这里的孩子比例占了总人数的55%,疾病、饥饿困扰着这些孩子,更谈不上良好的教育和环境。
“但我并不愿意或者不想去拍摄那些孩子的悲惨照片。”汪蛟说:“除了疾病,他们看起来都还好。” 汪蛟记得,有一个女孩子,大约十三四岁,他拿出相机打算给她拍照时,她躲了起来,特意用脏水洗了洗脸,穿上她认为很好看的裙子,拿出破烂的装饰品戴上。“我想,她也许不想让人觉得她很苦、很穷、很脏,是难民。”汪蛟说。这个女孩在这个难民营里出生、长大,她的家在密支那。密支那是克钦邦的首府,独立军和缅甸政府军常常在那交火。不打仗的时候,小女孩也会上学,打仗的时候她就回到拉扎,跳橡皮筋是她唯一的爱好。她爱这里,这里有她的朋友。
缅甸的难民营里,只有几处水源,却管着吃、喝、洗。有时候,衣服就晾在马路上,或是草丛里。因为气候炎热,蚊虫和寄生虫很多,许多孩子都感染了血吸虫病。在这里,家长们用二次污染的水源给孩子们洗澡,10岁的小男孩布莫忙着给这里更小的孩子洗澡。他的胸前挂着十字架,梦想是帮助这里的每一个人。
汪蛟在拉扎时,总是想起一部不知名的电影,那部电影的最后场景是在一个屋子里,桌上摆着一张摄影师拍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片非洲龟裂的土地,一男一女坐在画面前愁眉苦脸。接着镜头摇进照片,画面活了。女人对男人说:“哎,你看,今年咱们的地是没指望了,怎么办呢?”男人说:“亲爱的,那你说我们今年是去法国还是意大利度假呢?”
不少克钦军人,就来自这些难民营。一个小兵“十二月”对汪蛟很感兴趣,常在他面前跳来跳去,艰难地用中文和他对话。“十二月”今年24岁,在当兵之前,他在移民局工作。叫这个名字,因为他生于12月。“十二月”总是斜挎着一把AK-47半自动步枪,骑着一部中国产嘉陵牌摩托车。
“十二月”家里有四个孩子,母亲在难民营里开杂货铺。那是一间规模很小的店,只卖些最基本的日用品,小到中国人都不屑去抢生意。“十二月”在拉扎长大,“当兵是一条不错的路,‘十二月’告诉我,可以拿军饷,一个月也有35-40人民币,还包吃包住,重要的是还容易娶到老婆。”汪蛟说。“十二月”娶了个不错的老婆,他的妻子是克钦独立军中央委员会主席、独立政府主席、军委主席宗卡的外甥女。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十二月”只是缅甸克钦独立军情报处的一名中士,他的母亲依然在贫民窟里开杂货铺。
有一天,“十二月”在拉扎一条没有名字的小路上,高兴地表演双手撒把,缅甸全国民主联盟总书记昂山素季的画像印在他身后的墙上。那一天晚上,当汪蛟问阿诺何时能上战场时,阿诺终于摊开一张地图,向他解释战场在哪里。地图上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小黑点。红色代表独立军,黑色代表政府军,所标的字母是番号。战场在哪里?处处皆战场。
“我觉得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是围棋。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织在一起的。”汪蛟说。
战场
克钦人一直生活在缅北,熟悉地形,几乎天生是打游击的好手。美国探险家盖洛在他1903年的游记里写道:“一位英国军官告诉过我,克钦人是丛林旅行的最好伙伴。如果你把他扔进河里,他会口叼鱼儿露出水面。”
现代的丛林装备是花露水和武器,除了这些,老兵们还会带上短刀(用作临时挖战壕)、疟疾药物,以防万一。但丛林战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精彩,丛林里的敌人除了缅甸政府军,还有各种蚊虫和缅甸红蚁,常常是还未打枪,缅甸红蚁就已爬满全身。
“打丛林战几乎是打一枪换个地方。”汪蛟说。他领到一杆八一杠枪的时候,阿诺告诉他,政府军的武器要比独立军好很多,现代武器如飞机、坦克、大炮等都有。相比之下,独立军的武器差多了,只有AK-47、火箭炮、重机枪等。
阿诺曾经将汪蛟带去一个仓库,那里有武器,还有缅北“特产”:海洛因。阿诺对他说:“只要能搞到100挺机枪,这里的东西想拿多少拿多少只要你拿得回去。”
有一天,他们去缅甸拉萨巴地区一处废弃的金矿,那里离拉扎并不远,位于拉萨巴地区靠近政府军防区600米处。那是曾经由克钦独立军控制的中等金矿,目前工人因为6月12日的冲突而离开。而在这处金矿周围,是两军对峙的阵地,两军的防线只隔1公里。
有一次密集的“嗒嗒嗒”枪响过后,汪蛟跑去一看,一个士兵头部中弹,倒地,后脑勺有一个碗口那么大的洞。“AK-47威力很大,而且双方阵地离得太近了,被打中了必死无疑。”汪蛟第一次想给自己搞一件防弹衣。
枪声只是很零星地响起,政府军似乎也无心恋战。汪蛟曾想站在制高点用iphone手机拍摄一段视频,被阿诺不断地喝令制止。6月18日,缅甸民族联盟阵线的第三方调解停火会议在缅甸克钦独立军拉扎司令部会议中心举行。阿诺说,不打仗的时候,他们甚至会跟敌人一块抽支烟。
阿诺会自豪地说起他们的民族是如何善于游击战,他们在阵地前埋了多少地雷,有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了。6月9日的那场战斗就因政府军闯入太平江水电站周围引发地雷而起。“他们能做很高级的地雷,电子遥控型的,杀伤力也不小。”汪蛟说。
克钦人的游击战是有传统的。二战期间,克钦人和日本人早期交手都是有输无赢、惨烈血腥。后来,克钦人的“影子战争”逐渐让日本人害怕起来,掉入那些“克钦陷阱”的日本士兵首先遭到灭顶的厄运。克钦人的陷阱由名叫“袢击”(pa nji)的竹签制成,竹签被打磨得如剃刀般锋利,还被涂抹上一层人粪。将这些竹签插入土中,竹尖正对准打算跃入路边灌木丛寻求隐蔽的人体;成排的“袢击”被压弯,安置在狭窄的丛林小径上或公路的两旁,然后盖上一层茅草作伪装。
陷阱装置完成后,克钦人会在旁边找个地方埋伏起来。一旦日本兵走上这条小道,克钦人就会用他们古旧的燧发枪开上一枪,枪声一响,日本人通常会跳进路边的灌木丛里隐蔽起来,正好把身体插进“袢击”上;其后果不是失血过多而死,就是被腐烂的粪便感染上致命的丛林传染病。
“大多时间,阿诺都在和我滔滔不绝地讲他们和政府军谈判是多么可笑,对方多么不可信。”汪蛟说,他反复强调,克钦族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们并不寻求真正独立,只要能有宽松的自治权就可以。“但现在不是这样,缅甸政府的目的是利用政府军进一步掠夺我们克钦邦的自然资源,我们只是在捍卫自己故土的权利,不让我们的土地被缅甸政府强占。”
战场里的营房比较简陋,都用草和竹子搭成。不打仗的时候,士兵们聚在一块冲凉,弹吉他,谈笑风生
独立之路
虽然缅甸人的主体从血缘上看是藏人的后裔,但人种学者却在缅甸境内区分出135个操不同语言的部族,克钦族属于其中之一。
克钦人极善于在山区行动,早在英国殖民时期,他们就从克钦族中雇用青年从军。二战时盟军从印度打回缅甸,由克钦族士兵组成的军队往往打前锋,为收复缅甸立下了汗马功劳。
1948年缅甸脱离英联邦独立后,克钦族也借机要求独立。1961年2月5日,缅军中的一支以“早丹”等三兄弟为首的少数民族武装来到缅北克钦地区,宣布成立了“克钦独立军”,并且成立了独立的“克钦政府”和“克钦政党”。1987年5月,缅甸国防军对其进行了史上最大规模的围剿,由于时任“克钦主席”早迈执行不抵抗政策,其“中央政府”被迫退到距云南省盈江县边缘数百米的“勒新”。
1989年3月,早迈决定与政府进行停战谈判,1994年2月签定了《停战协定》。克钦独立军控制的地区被缅甸政府称为“克钦邦第二特区”。目前,整个克钦邦除密支那等大城市和主要道路附近由缅甸政府控制外,其他基本上都由克钦独立军控制。尽管有停战协定,双方按照各自占领区域划分了防区,但不甚清晰的边界还是为日后的冲突埋下隐患。
6月9日,克钦独立军炸掉了太平江支流上的一座临时桥梁,试图阻止政府军向中缅边境的克钦邦桑岗村的太平江水电站集结。 政府军以保护投资为由,要求克钦独立军撤出水电站区域的营地,改由缅甸政府军接管。克钦独立军则认为水电站在克钦邦境内,是自己的辖域,双方就控制权之争,发生了激烈交火。
据《缅甸新光报》报道,早在今年5月5日,克钦独立军就曾袭击位于克钦邦北部的Lahsa水电站工地,从4月以来,克钦独立军对该邦多个中国投资或援建的项目进行武装骚扰或袭击。
阿诺则说正在修建的太平江水电站属于克钦独立军管辖区。“政府想掠夺我们的资源,抢占我们的土地。”阿诺又拿出那张标满红黑点的地图,犬牙交错的边界,使得中方所有通过车辆,都必须给双方交买路钱。
在阿诺看来,《停战协定》几乎是形同虚设,其实是暂时先喘口气,以后再接着打的意思。他和所有克钦族人真正担忧的是缅族人的灭族行动。克钦独立军是民族武装,要全部消灭的话只有一条路:灭族。这样的担忧在去年被强化。2010年9月,缅甸军政府宣布,将在11月7日全国选举后消灭克钦独立组织。 这是缅甸军方高官第一次正式宣布消灭克钦独立组织。
此后,每个人都说,内战爆发几乎是迟早的事。阿诺则表示,其实他们也不想打仗,但若有人灭族,不得不抵抗。克钦人寻求独立的战争已经持续了60年,许多人当了一辈子的兵。他们的“国旗”和军队标志都是两把交叉的克钦刀,在拉扎镇上和军人们的臂章上随处可见。
东南亚问题专家贺圣达认为,缅甸局势绝不可能就此彻底平息,一方面,收编特区武装组织将是缅甸政府的长期国策;另一方面,特区武装组织仍要极力维护自身利益,因此双方的博弈将是复杂的、长期的。
汪蛟打算等内战全面爆发时再次进入克钦,他每个星期都给阿诺、“十二月”等人的手机充值,生怕他们停机失去联系。中国的小灵通在缅甸丛林里信号很好。他托人从美国买了件防弹衣,准备带上更多的烟酒,继续他的丛林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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