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现状：乡村幼儿园的痛与惑

　　【采访人物】

　　周春娥 原春蕾幼儿园园长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爷爷

　　彭拥军 贵溪市公安局副局长

　　董进红 小太阳幼儿园园长

　　方太发 贵溪市滨江镇着政府干部

　　彭辉兵 春蕾幼儿园学生家长

　　童 伟 遇难儿童童嘉伟的哥哥

　　学生家长

　　邹桂花 原春蕾幼儿园老师

　　陈银和 贵溪市教育局党委副书记

　　李诗郎的爷爷

　　学生家长

　　【正文】

　　解说：1月4日，滨江镇春蕾幼儿园的孩子们在新学校里开始了他们新年后的开学第一课，由于一场交通事故，孩子们原先上学的幼儿园被关闭，他们被安排到市里紧急建设的两所公办幼儿园里继续上课，但是，这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们并不太清楚，他们当中的十一个小伙伴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解说：去年12月24日上午，江西省贵溪市一辆面包车发生侧翻事故，落入水塘，春蕾幼儿园十一名孩子的生命被冰冷的池水淹没。这十一个遇难的孩子中有八个男孩、三个女孩，最大的六岁，最小的只有四岁，事故发生后，人们发现限定为七座的小面包车竟然挤进了十七个人，其中两个成人和十五个孩子。这些孩子正在去往上学的途中，而送他们的司机，正是幼儿园的园长周春娥。

　　（2012年）12月底，我们来到江西贵溪在看守所里见到了，已经被警方刑事拘留的周春娥。

　　记者：这件事情过去好几天了，你会经常想到那些画面吗？

　　周春娥（原春蕾幼儿园园长）：会会，会想到，我一直晚上都睡不着觉，会想到那些事情。

　　记者：这里面带的最久的孩子有几年了？

　　周春娥：最久的有三年了。

　　记者：甚至可能不比他们父母在一起的时间短？

　　周春娥：嗯，每个小孩都是亲人。在我心里，每个小孩都是，都是亲，都像自己的小孩一样带的。

　　解说：这个小男孩叫彭斌宇，是遇难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广东打工，小斌宇和爷爷奶奶在老家生活。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我宝宝，是一个挺乖的宝宝，他三岁的时候，不管坐哪一趟车，都是这样讲：这个是我老师的车。不管是哪个车都说是老师的车子，开车的司机都夸我宝宝好懂事。

　　记者：他上学的时候有几岁？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三岁啊。

　　记者：三岁啊，就嚷着要去上学啊？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要啊。

　　记者：当时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在一起玩吗？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不是，我宝宝要去啊，我宝宝天天闹着要上学，奶奶我要去上学。

　　解说：小斌宇的家离幼儿园只有两公里的路程，每次都是车返回时才接上他。事发那天，气温只有零度左右，奶奶背着小斌宇提前到了接送点，寒风中，周春娥担心孩子受凉，便先捎上斌宇去接其他的孩子，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去便是不归路。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我宝宝穿了好多衣服，送上去，风太大了，那我宝宝要上车，我有一个想法，上了车就不会冷了，是吧？我就让他上车了。

　　解说：这是一条东西方向的通村公路，其中经过童家村的近百米路段需要绕行一口约八九亩的大水塘。去年2012年12月24日，上午八点四十分左右，周春娥驾驶的面包车落入了水塘中，悲剧就此发生。

　　记者：车冲到水塘以后，多长时间就沉了？

　　周春娥：那些村民来的时候，我就记得他们来的时候水已经到窗子上面，实际上窗子都不敢打得再下来，反正脑子就是凭第一感觉，是这样想的，不能让水到车子里面来。

　　记者：当时车里面只有两个大人？

　　周春娥：嗯。

　　记者：你们俩当时怎么决定的？你们当时？

　　周春娥：当时路上面有人，过了一段时间，有村民就开船过来，把那船划过来，那边老师赶快把窗子打开，把小孩从窗子上塞出去。

　　记者：但是打开窗子的话，水马上？

　　周春娥：对，水马上哗哗全部搞进来，搞进来，我就把小孩抱起来一点，把自己座位旁边的小孩抱起来一点。

　　解说：仅仅几分钟时间，面包车就沉入水中，最终四个孩子和两个大人得救，其余十一个孩子不幸遇难。这十一个孩子中，有六个是留守儿童，而对此时的小斌宇爷爷奶奶来说，回忆孙子生前的一颦一笑是他们的幸福，更是他们的酸楚。

　　记者：都给你读过什么？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读了一面红旗迎风飘，我就讲一面红旗水上飘，奶奶不是这样讲，他就教我。

　　记者：还教您呢？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他教我不是这样讲的，奶奶，是这样讲的。

　　记者：跟爷爷说过这些话吗？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爷爷：也会，也一样乖，要跳舞，跳了舞要我们欢迎鼓掌。

　　记者：哦，让你们当观众，跳的是什么舞？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爷爷：他就是排队，然后老师讲，那个报名，他说，彭斌宇到，他说报到，懂得的事也会教我，好乖。

　　解说：事故发生后，人们的目光首先聚焦在这辆荷载只有七人却挤进了两个大人和十五个孩子的面包车上。

　　彭拥军（贵溪市公安局副局长）：就是这个肇事车辆。

　　记者：这些玻璃都是当时救人的时候砸碎的是吗？

　　彭拥军：救人的时候捅破了，打破了的。

　　记者：现在看这里面，这个座椅是没有靠背的？

　　彭拥军：这个是那个园长（2012年）9月份年审，私自违法给拆除掉的。

　　记者：这样的话就可以多坐一些人，是吧？

　　彭拥军：嗯。

　　记者：根据现在的判断，孩子是怎么坐的当时？

　　彭拥军：我估计背靠背坐，有些就站着，大概这样。

　　记者：也就是说这样的椅子前边坐、后边坐，背靠背可以两个人，这边怎么也坐将近十个人。

　　彭拥军：坐的坐，站的站。

　　解说：我们了解到，2011年10月，周春娥刚考取驾照便购置了这辆二手面包车，她拆除了后两排座椅的靠背开始自己当司机接送孩子。据现场勘查，周春娥在这次事故中严重超员载客，操作不当，负有全部责任。

　　记者：这里就是事发路段，这是当地一条典型的村道，路宽是4.7米。当天周春娥驾驶一辆小型面包车，到这的时候发现这里有一处坑洼，刚刚用沙石填充好，而为了躲避路右侧装卸沙石的农用三轮车，她试图从左侧通过，这个时候，左后轮陷入到沙坑当中去，周春娥猛踩油门，车辆发生了失控，就从前方这个位置现在看到有一些石块，当时是没有的，直接冲入到左侧的水塘当中去，由于救援的时候把水抽干了，所以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水塘深是三米多，而最深的地方达到了四米，几分钟的时间小客车就全部没入到水当中去，最终导致车中的十一名幼儿死亡。

　　解说：这座带院子的二层小楼，楼上是周春娥一家三口的住处，楼下则是孩子们上课玩耍的地方。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滨江镇政府关停了春蕾幼儿园，透过窗户，黑板上还留存着出事前老师给孩子们的算术题，有的孩子关于算术的记忆就永远定格在了这块黑板上。

　　记者：后来您说周春娥经常来这儿，来跟你们说幼儿园怎么怎么好，她都怎么说的呀？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她就说我带宝宝会尽力带好，（在我们那里），宝宝会更懂事。那你替我带好宝宝，那我就够了，我也不要什么东西，你贵一点、便宜一点，我都没关系。

　　解说：事发前，春蕾幼儿园有一百二十六名学生，来自周边六个村庄，覆盖范围有五六公里。

　　记者：必须得你们接送吗？还是说家长必须得亲自送过来？

　　周春娥：要接送的。

　　记者：如果说你没有车的话？

　　周春娥：那就被别的村庄（幼儿园）抢去了，就是这样，别的人就会，他就会去把生源拉过去。

　　解说：离春蕾幼儿园一公里远的外董村有一家小太阳幼儿园，春蕾幼儿园面包车侧翻事故后，贵溪市责令所有没有达标的幼儿园停业整顿。

　　记者：是跟你们怎么说的？是限期整顿吗？

　　董进红（小太阳幼儿园园长）：我们现在是自己整顿，现在安全是最主要的，安全不怎么到位了，我们自己整顿。

　　记者：那你们通知小孩今天不来了是吗？

　　董进红：对对对，今天下雪了。

　　解说：小太阳幼儿园也是一家民办幼儿园，开办于2010年，有八十多个孩子，其中五十多个孩子需要接送。

　　记者：接送肯定是幼儿园负责接送吗？

　　董进红：幼儿园负责接送。

　　记者：你是用什么车接送？

　　董进红：我是用，也是那种小面包车。

　　记者：如果说一个幼儿园，它没有班车的话，它能保证它的生源吗？

　　方太发（贵溪市滨江镇着政府干部）：没有班车的情况下几乎就生存不了，生存不了，最多只能做到一个村庄去，大一点的村庄也就可能有五六十个小孩，小点的村庄也就是一二十个小孩，它就一定生存不了的。

　　解说：在家长们看来，坐车不仅让孩子更安全，而且也节约了他们自己的时间，有没有班车接送成了他们送孩子去幼儿园的最基本要求。

　　记者：他们幼儿园没有车接送的话，你们会把孩子送到那个地方去吗？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爷爷：肯定不会，不会，我们两个人这么辛苦，也做不到，我也干活，她一个人还不会骑车，得走路过去。

　　记者：比较近的幼儿园，你能不能自己把孩子送过去？

　　彭辉兵（春蕾幼儿园学生家长）：也不能送，你送的话，整天要送，又要跑去接，你肯定要耽误家里的一个人干活。

　　解说：而对于幼儿园来说，有班车才有生源，班车成了开办幼儿园的最基本条件。

　　记者：其实从幼儿园角度来看，家长送过来对于你们来说最踏实。

　　董进红：对。

　　记者：当初你们自己内部有议论过这个问题吗，是让家长送过来还是我们去接送？

　　董进红：有些家长有时候忙地里的活，田里的活，早上天没亮起来就要去地里插秧、割稻子，天黑了才回去，如果天天送的话，就没有时间干农活，家长要求我们用车接送。

　　记者：现在据你们了解，一个民办幼儿园自己配备班车是必须的，是肯定都有吗？

　　方太发：目前我们所有的幼儿园都配备了接送车辆。我粗略统计一下，每个幼儿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孩子是需要接送的，只有在幼儿园所在地的村庄不需要接送，其它的村庄都需要接送的。

　　解说：七座的面包车挤进十几个人是当地幼儿园接送幼儿时常有的事，而家长们对于这种情形也习以为常。

　　记者：就是你们有时候送孩子的时候，看到车里面孩子，会多成什么程度？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奶奶：多啊，有的孩子没有坐到位子。

　　记者：还有站着的吗？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爷爷：是，有啊，哪有这么多位置，没有这么多位置。

　　记者：就是座都坐满了，还站着？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爷爷：是。

　　记者：那平时你们看到这种情况，孩子比较挤，甚至还有站着的有过担心吗？

　　遇难儿童彭斌宇的爷爷：反正跑到（幼儿园）那边，很快的时间，我怎么担心？

　　记者：我相信你们也会看到，学校会开改装车来接送孩子肯定会是超载的，那个时候有过担心吗？

　　童伟（遇难儿童童嘉伟的哥哥）：这个念头只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因为毕竟这边两个学校，都是一样的车，都是一样接送孩子，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事情，所以这个念头只会在你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记者：车里塞了这么多孩子，到底安全不安全？

　　彭辉兵：反正都是好像习以为常，天天都是这样，没有想到会出现那样的意外。

　　解说：除了周春娥自己驾驶的这辆车外，她还有一辆车雇了一个司机跑另外一条线路来接送孩子，即使这样，两辆班车也得在超载的情况下分别跑两到三趟，才能让八十多个孩子及时到校。

　　记者：这种超载现象，你们以前有注意过吗？

　　方太发：超载在我们这里也是普遍现象，为什么会超载呢？它节省时间，以春蕾幼儿园为例，一百二十个学生，大概八十个学生坐车，如果按照标准一辆车只能装七个人需要接送十一趟，一趟应该在半个小时左右，如果把学生全部接来上学应该要330分钟，将近5个多小时，如果大部分8点左右（开始）接，按照两趟车接过来，学生全部到学校接近11点，所以这个时间上不允许，不允许按标准来；第二个，如果接的次数太多了，成本吃不消，肯定增加学生的学费，增加了学生的学费就面临着又没有生源，就会到其它的地方去，所以这个超载现象应该是比较普遍的。

　　记者：严重超载，路况不佳，再加上操作失当导致了这起重大的交通事故，然而它显然不仅仅是一起偶发的交通事故，由于车上的幼儿全都是属于同一家幼儿园，再加上肇事者又是这家幼儿园的园长，于是人们不禁要问，这到底是一家怎样的幼儿园？班车超载是否是家常便饭？而类似的幼儿园在当地是否又是司空见惯呢？

　　解说：春蕾幼儿园被关闭后，为了能够让这一百多个孩子继续上学，贵溪市教育部门在滨江镇的两所村完小紧急建设了幼儿园，由于两所小学都没有班车，路远的孩子只能靠家长来回接送，下午三点多钟，陆续有家长来到学校等待孩子放学。

　　记者：您是接小孩来了是吗？

　　学生家长：对啊。

　　记者：接什么人呢？

　　学生家长：接我的孙子，从出事以后就接。

　　记者：你们家离这儿有多远？

　　学生家长：我们家离这里有四里吧。

　　记者：以前用你自己接送吗？

　　学生家长：以前不接送，以前是校车到我们家。

　　记者：现在等于是要接送的话，你一天得来几次？

　　学生家长：一天就来送，早晨送走，下午来接，中午就在这里吃饭。

　　解说：我们发现，原先乘坐班车上下学的孩子现在多由家长骑摩托车来回接送，而毫无安全设施的摩托车竟然会搭载两到三个孩子，这样的情形更让人感到揪心。

　　记者：带三个吗？那个小姑娘是谁的？

　　学生家长：我女儿。

　　记者：你女儿，这是儿子？怎么坐呀？他坐前面，然后闺女呢？这几天都是这么接送的吗？

　　学生家长：是的，都是这样接送的。

　　记者：你路上走你不担心吗？

　　学生家长：路上走，自己小心，慢一点。

　　记者：那你是怎么带？也是一个前面一个后面是吗？

　　学生家长：一个前面一个后面。

　　学生家长：我那边的路更不好走了。

　　记者：你那边路不好走？

　　学生家长：不好走，一直到家都是泥巴路，那更不好走了。

　　记者：是坐班车更安全，还是这样自己骑着摩托车安全？

　　学生家长：坐班车肯定安全些。

　　记者：像那天出事的车，超载那么多，你也觉得安全吗？

　　学生家长：不是超载的问题，是那个路不行，如果路好的话，也不会发生那个事情。

　　记者：行，孩子可能也等不及了，这仨孩子都掉眼泪了，怎么回事啊？这是。那他抓得紧吗？这手。

　　学生家长：抓得紧。

　　记者：怎么抓啊？就抓你的衣服，那你怎么办？后边这个抓他衣服？一个抓一个？

　　学生家长：像这样没有班车，只能这样。

　　记者：哦，那你这摩托车你也是超载？

　　学生家长：自己知道，骑慢一点，比走路要快一点。

　　记者：哦。

　　解说：我们了解到，春蕾幼儿园和小太阳幼儿园的接送半径都在六公里左右，让四到六岁的幼童独自每天走这么远的山路去上学显然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那么，是否可以按照《校车安全管理条例》要求这些幼儿园配备标准校车，以杜绝安全隐患呢？

　　陈银和（贵溪市教育局党委副书记）：校车是指接送义务教育学生的孩子，严格意义是这样的，所以按道理幼儿园不存在这个问题，原来规范校车都没有幼儿园的，因为它不是义务教育的，（校车）只能规范义务教育的接受义务教育的。

　　解说：事实上，不仅乡村民办幼儿园没有经济实力配置标准班车，整个贵溪市也没有一辆登记在册的幼儿园校车。在农村，对幼儿教育需求的突显，不过是近十年来的事情从园舍硬件，制度建设到师资力量，班车安全乃至办园资质的审查都是新课题。

　　陈银和：对这件事情我们都很心痛，也很悲伤，反思我们的工作确实还有不到位的，不光是监督管理上，碰到实际问题我们只能说，建议政府来关注怎么去改善，但是从大的层面上来说可能是一个社会的系统问题。

　　解说：事故发生之后，当地政府向外公布春蕾幼儿园是一家没有获得审批手续、没有办学资质的幼儿园，这使得不少学生的家长感到惊讶。

　　记者：就是你们在比较不同幼儿园的时候，会考虑这一点吗？哪家幼儿园更加规范，是不是有合法的营业执照？

　　童伟：有没有执照其实我们并不知道的，但是它已经开了六七年，在我们乡下，在我们农村人的脑海里面，它就是正规的。

　　记者：周围的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其他的家长有没有在意过这件事情？问过这个问题？

　　彭辉兵：好象也没有，我们村子那十几个孩子（念幼儿园），我也没有听到这些。

　　记者：想当然认为已经开在那儿就是合法的是吗？

　　彭辉兵：对，因为我女儿放到幼儿园，不是第一个放，头一年就有人放在那里读了。

　　解说：周春娥今年36岁，高中毕业后曾去厦门打工，后来回到村子里做过一段时间的裁缝。2004年，周春娥在自己的家中办起了幼儿园。

　　记者：当时想到没想到，办幼儿园其实是需要审批的？

　　周春娥：当时没想过这些事情，到2010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就说如果审批的话就好像正规一点，自己的脑子，自己心里这样想。

　　解说：2010年，周春娥向滨江镇政府提出了办学申请，但是在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她只是不停地被要求整改，却始终没能获得审批。

　　记者：当时你有没有看过正规的符合审批条件的幼儿园到底是哪些（条件）？然后你是什么（条件）？哪些（条件）不合格，你自己有没有对比过？

　　周春娥：没有对比过，乡下跟城里是有区别的，我是跟乡下比，我家应该隔壁（村庄）也有幼儿园，条件都差不多。

　　解说：周春娥并不知道，着眼于教育公平理念的办学规定并没有对城镇和乡下的幼儿园实施两套标准，于是城镇或郊区实力较强的幼儿园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获得批准。从这张滨江镇幼儿园分布图上，可以看到红色代表取得办园资格的幼儿园，黑色则代表没有获取审批的幼儿园。而它们的分布特点就体现出了城郊与乡村在办园实力上的差距。

　　方太发：这边是地处郊区的幼儿园，基本审批的都是郊区的。

　　记者：郊区幼儿园就是说离这个贵溪市是比较近的？

　　方太发：都很近的，都是两三公里，三四公里左右的，一般是这个范围。

　　记者：审批这个地方比较多，是有什么原因呢？

　　方太发：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当地老百姓生活水平高，第二个是场地、房子方面都比较好，硬件条件都比较好的地方。

　　记者：没有审批通过的幼儿园主要分布在什么地方？

　　方太发：这一家。

　　记者：这一家？

　　方太发：对，这里，还有这里，大部分都是比较偏僻的地方。

　　解说：滨江镇一共有三十二所幼儿园，其中获得办学资格的有二十二所，其它十所都是没有获得审批仍然在办学的民办幼儿园，它们集中分布在远离城镇的偏远地区，春蕾和小太阳都在其中之列。

　　记者：春蕾幼儿园就建在周春娥自家的宅基地上，它是一座两层楼房。八年前，它还只是一家有着几十名孩子的家庭式托儿所，事发时它的学生已经达到一百二十六名，在当地小有名气。但是只要一对比江西省农村幼儿园的建设标准，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没法得到审批。举一个例子，按照标准幼儿园占地面积至少需要1260平方米，但是周家的宅基地不足600平方米，更不要说标准所要求的活动房、图书室、保健室等等，辅助用房以及滑梯、秋千等等，教具、玩具了，那么这样一家未经审批的幼儿园，当地政府是否在监管？又如何在监管它为什么没有被关闭？当地村民需要这样的幼儿园吗？他们到底对幼儿教育又有着怎样的需求呢？

　　解说：从春蕾幼儿园门上贴着的课程表上，我们看到和城里的幼儿园一样，春蕾幼儿园也分了四个教学班，小班、中班、大班和学前班，个个齐全，除周春娥自任园长外，她还聘请了四个老师。

　　记者：从哪儿请来的老师？

　　周春娥：也是村子周围请的，文化相对高一点的，家长比较信任的，信誉度比较好的，形象好一点这样的人。

　　记者：在你看来，文化相对高一点是指什么情况？

　　周春娥：带小孩有初中、高中就足够了，有这样的文化就够了，在农村来讲。

　　解说：依据《幼儿园管理条例》，幼儿园老师应当具有幼儿师范学校毕业程度或者经教育行政部门考核合格。显然，周春娥聘请的老师资质难以达标，这也是春蕾幼儿园未能获得审批的原因之一。事实上，周春娥也曾想过从城里请来条件更好的教师。

　　周春娥：我那时候贴过招聘广告，贴了好多招聘广告，没有人愿意到乡下去。

　　记者：来咨询的有没有？

　　周春娥：人家听说是乡下，都不会来，都不愿来，再说如果每天回去也不方便，在我家住，她也觉得不方便。

　　解说：由于环境类似，条件相当，这些民办幼儿园彼此之间竞争十分激烈。费用多少就成为有效的竞争手段，在春蕾幼儿园，每个学生一学期交费八百元，包含了日常接送、上课、一顿午餐和下午的点心，还有六十元的强制保险，平均每个月不到两百元。即使这样，周春娥也不敢擅自提高学费。

　　邹桂花（原春蕾幼儿园老师）：现在竞争比较激烈，两个隔壁村庄都有幼儿园，反正他们就是说放假以后就忙着要报名，不然学生会被别人拉走。

　　记者：收费上都一样吗？

　　邹桂花：有时候问园长这个学期收多少，她说现在不知道，别人收多少，我就收多少，暂时不收，就是这样。

　　记者：也是看着对方？

　　邹桂花：看着对方怎么样，就不会比别人高，甚至比别人低一点。

　　解说：我们算了一笔账，春蕾幼儿园每学期的学费收入可以有六万多元。但是，周春娥需要给四个老师一个厨师和一个司机发工资，每个学期下来也要花去五万多元，这么算下来，幼儿园每个月的纯收入只有两千块钱左右，就这样，面临着诸多难以达到的标准和同行之间的竞争，春蕾幼儿园一面在申请批复，一面在继续运营。出事前的一个月，镇上的相关负责人又一次到幼儿园进行检查，并再一次要求整改。

　　记者：当时有没有明确说，你这个幼儿园我们批了，或者说这个幼儿园我们没有批，你得关，给你什么样的答复？

　　周春娥：就叫我整改，没有叫我关停，这一点是肯定的。

　　记者：在你看来这样一个答复，是说允许你继续开呢？还是说不允许你开？

　　周春娥：允许我继续开，虽然说没明确说同意你开。

　　记者：但你认为这是一个默许？

　　周春娥：他们是同意我开，但是有那个不完善的地方叫我整改好，是这个意思。

　　解说：那么，政府部门为什么没有制止那些未通过审批的幼儿园的运营呢？

　　记者：如果说一个民办幼儿园，没有得到审批手续，并没有让它去关，从经营者角度来看，他可能认为你们是默许？

　　陈银和：如果说我们都考虑，都考虑职责的问题，考虑责任的问题。我就讲很简单走一般程序，没有批的一刀切把它甩掉，取缔了，可能就不担责，但这样做符不符合当前这样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可不可以这么简单？

　　记者：它是没有经过审批的幼儿园，实质上讲，就是一个非法的幼儿园，非法幼儿园理论上说是不应该存在的。

　　方太发：是，我们也很尴尬，如果取缔它之后，好多小孩面临学龄前儿童，面临着无学可上，得不到学前教育，就得不到学前教育，这很可能引发一个社会问题，引发社会教育不公平的问题。我现在有这个教育资源在这里，反正老百姓会从他的角度考虑，你政府为什么取缔它？取缔它，我（孩子）往哪里去？既然你安排不了我，有现成的教育在这里，我需要在这里上学。

　　记者：你们曾经尝试过这样做吗？

　　方太发：尝试过，结果行不通，行不通，那么就出现一个社会问题，老百姓就群体性上访，群体性上访。

　　记者：专门为幼儿园的事上访？

　　方太发：对，小孩没学上。如果取缔它，尝试过也问过，尝试过这个事。

　　记者：那结果就是允许它继续存在？

　　方太发：对，只能要求它不断整改。

　　解说：我们了解到，滨江镇大约有三千多名学龄前儿童其中百分之六十是留守儿童，父母们外出打工没有精力也没有财力将孩子们带在身边接受教育，只能留在家中交给爷爷奶奶照看，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老人们教育孙辈无论是体力上还是学识上早已力不从心，这也成为当下农村学前教育需求急增的最重要原因。

　　同期：姐姐住那边啊，一人一个屋啊？我看看，这么大一张照片啊，真漂亮，在这呢，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弟弟，上面是爸爸妈妈，你说你们长的像谁啊，姐姐你说你长的像谁啊？像爸爸像妈妈？

　　同期：我像爸爸。

　　同期：诗郎像妈妈，诗郎像妈妈呀。

　　同期：像妈妈好还是像爸爸好？

　　同期：妈妈。

　　解说：李思雨和李诗郎是一对姐弟，姐姐李思雨从春蕾幼儿园毕业后上小学三年级，弟弟李诗郎则在春蕾幼儿园上大班。他们的爸爸妈妈在福建打工，姐弟俩跟着爷爷奶奶一同生活。

　　同期：那我问问你，我考考你，你们家有爷爷奶奶，有爸爸有妈妈，你跟谁最好呢？

　　同期：妈妈，我是妈妈。

　　同期：你是妈妈，那你是谁啊？

　　同期：妈妈。

　　同期：你也跟妈妈最好啊，你也跟妈妈最好啊？你上次见到妈妈是什么时候？

　　同期：不知道。

　　同期：不知道啊？

　　同期：过年的时候。

　　同期：那都快一年没见了吧？

　　同期：十天就回来。

　　同期：还有十天就回来啦。

　　同期：还有六天。

　　同期：还有六天就回来吗？真的吗？

　　同期：真的。

　　同期：那心里高兴死了吧？

　　解说：姐弟俩的家在樟源村，周边不通公路，离最近的幼儿园有五公里之遥。以前，爷爷带着他俩走三公里的田埂路后便可以搭乘春蕾幼儿园的班车。现在班车停了，爷爷只好每天骑着摩托车接送两个孩子。

　　记者：那这一趟来回得花多少时间呢？

　　李诗郎的爷爷：可能在路上骑摩托车，来回最快也得一个小时。

　　记者：像你们家离幼儿园这么老远，当初想过没有，干脆别送孩子去幼儿园，非去不可吗？

　　李诗郎的爷爷：那非要去，那小孩长大了，这么大年纪就是要读书，不读书怎么能行？

　　记者：这是您的意思呢，还是他父母的意思？

　　李诗郎的爷爷：他父母的意思，他们以前就这么讲，让小孩先去幼儿园待两年，到了一年级读书基础就好一点。

　　解说：樟源村共有七十多户人家，大部分家庭的适龄儿童都上幼儿园。我们调查发现，大约从2000年开始贵溪农村出现了家庭式托儿所，后来随着人们对幼儿教育的迫切需求，托儿所慢慢被幼儿园所取代。

　　记者：如果说孩子不去幼儿园的话，也就这样在院子里瞎跑？

　　邹桂花：是的，就是在家里这样玩。

　　记者：一般小孩在家里待着，就这么玩是吧？

　　邹桂花：是的。

　　记者：最小的有多大了？

　　邹桂花：四岁了。

　　记者：他现在去幼儿园了吗？

　　邹桂花：准备明年上半年，夏天穿一点点衣服比较方便，冬天穿太多了。

　　记者：你希望她学点什么呢，就是你没进学校之前？

　　彭辉兵：从一数到一百那些简单的东西，可以教一下她，现在的小孩不一样，就是竞争太激烈，你看城市那些小孩，有些五六岁、七八岁就学钢琴，学画画，我们农村你不说学这些东西，最基本的那些数数，那些东西应该也教一下。

　　解说：但是，镇上没有公办的幼儿园，县城的幼儿园在二十公里之外路途遥远，很多父母只能选择条件简陋一些，收费低一些的乡村民办幼儿园这也为周春娥们提供了生源和市场。

　　记者：如果按照国家的标准，完全按这个标准来投资做一个公立幼儿园的话。

　　方太发：如果完全重新建一所标准的幼儿园，我估计这个项目应该不少于五十万块钱，绝对不少于五十万块钱。

　　记者：就目前来讲，在你们这个乡镇不现实？主要是因为资金的问题？

　　方太发：资金的问题，财力的问题。

　　陈银和：学前教育起步比较晚，底子比较差，归纳起来就是这个概念（国家）投入明显还是不足，那么国家公办这块要辐射很难，还没有到位；第二个感觉就是老百姓的需求，迫切需要这些资源希望不管是哪种渠道提供这些资源，那么在前几年民办教育趁着（学前教育）还没有纳入义务教育，针对百姓的需求社会力量也举办了幼儿园，但同时也带来了民办教育在发展过程当中也带来了一些问题，这还是要从国家层面从各级政府层面，大家来共同关注，探讨怎么解决留守儿童、学前教育这样大的社会问题。

　　解说：班车事故后，贵溪市加大了对未达标幼儿园的监管力度，这些幼儿园被责令整改、暂停运营，孩子们只能留在家里，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幼儿园。

　　记者：我们发现有些幼儿园已经不上课了。

　　方太发：不能因为一些硬件措施达不到再出现类似的事故，必须整改到位，整改到位之后，还会继续让它办下去。

　　记者：但如果说硬件措施要达到的话，你也提到了，实际上不是短期能够实现的？

　　方太发：现在主要是暂停（班车）接送。

　　记者：（有的幼儿园）也说也就这几天，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办，这种情况你们也听说过吗？

　　方太发：听说过，我们知道对他们这种困难。

　　记者：作为镇里面有什么考虑？

　　方太发：我们会请相关部门跟相关主管部门汇报，坐在一起商量，既然我们是这个情况，我们可能会尽快拿出具体措施出来。

　　解说：虽然春蕾幼儿园的孩子们有了新的校园，不过一场雨雪，加上没有班车接送，孩子们显然没有到齐。

　　记者：您是幼儿园的吗？是从那个小学金沙小学过来的吗？

　　学生家长：对。

　　记者：孩子是几年级啊？

　　学生家长：是一年级的。还有一个幼儿班的没有来，今天没有来。

　　记者：哦，他们俩都是一年级的，那幼儿班的怎么没来啊？

　　学生家长：下雪怎么走？不好走。

　　记者：孩子不好走是吧？孩子想来吗？在家的时候。

　　学生家长：想来也来不了，这天气我抱也抱不动。

　　记者：这走多远啊，回家？

　　学生家长：我早上送孩子过来，中午送一次饭，下午要再回去，一天跑三趟。

　　记者：一天三趟，来回三趟是吧？到家里得多远？

　　学生家长：起码有六华里路。那个路不好走，骑摩托车都骑不过来，不好骑的。

　　记者：如果严格执行办园标准，则意味着当地有许多农村幼儿园无法获得审批，难以合法经营，而要是降低标准让它通过，则意味着当地政府违纪违规，也意味着你承认了农村的孩子可以接受不规范的幼儿教育，这显然与教育平等的理念背道而驰。当大人们在这种困局当中左右为难的时候，孩子在一天天地长大，如果说二十多年普九的努力让人们有了一个共识，上学的孩子一个也不能少。那么日渐凸显的，农村幼儿教育的现状也正在提醒人们孩子的教育一天也不能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