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86岁的黄宗洛、91岁的吕恩、101岁的叶子,北京人艺的甲子院庆或许是话剧黄金一代的最后心愿,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刻后,他们带着艺术的尊严相继离去了。昨天下午5时19分,于是之如《茶馆》中的王掌柜一般,历经磨难、心有不甘,但了却了最后一个心愿后安详离去,终年86岁。灰墙碧瓦、历经无数惊心动魄传奇的协和医院老楼二层这间朴素的病房尚存余温,这里留下了于是之苦痛的最后岁月,也留下了夫人李曼宜给老伴的最后一个亲吻。
“王掌柜”走了
1992年,于是之以一场并不完美的演出惜别舞台也挥别观众。那场演出,他调度、台词错误百出,全然没有了巅峰时期的才情。在回身拿裤腰带的一瞬间,他更是背过了身,此刻,“王掌柜”内心的悲怆与他自己的人生心境融为一体,英雄迟暮、是时候离开了成为他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谢幕时,于是之长时间鞠躬,含混地说着“感谢观众的宽容”,这一幕,20年来定格在很多人的记忆中……
辉煌时,于是之拒绝一切溢美之词,只接受“演员于是之”的称谓,而这样的性情也让他早早留下了这样的遗嘱:丧事从简,家中不设灵堂,不举办遗体告别仪式。但人艺的追思活动正在筹划中。
他被观众记住的角色不算多,但三个足矣
北京人艺的黄金一代不乏个性艺术大家,儒雅的蓝天野、耿直的郑榕、睿智的英若诚、刚劲的刁光覃,但最配“平民艺术”四个字的则非于是之莫属。虽然一生中被人记住的角色并不多,但仅仅是《茶馆》中的王利发、《龙须沟》中的程疯子、《骆驼祥子》中的老马,就足以让他成为人艺的“人”和人艺的“艺”的代言。去年6月12日,人艺建院六十周年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为了弥补将缺席这场人生重要演出的于是之的遗憾,人艺副院长濮存昕及母亲和曹禺之女万方提前一天赶到医院探望。在病床前,听到老友的嘱咐、晚辈的问候,此前对于家人的呼唤都没有过多反应的于是之双手颤动、泪盈双眼。而这次见面也成了濮存昕与他的最后一面。
他是濮存昕儿时的“榆树枝叔叔”
老版《茶馆》谢幕演出时,濮存昕在其中饰演茶客,虽然演的是龙套,但他还有一个任务便是为出演秦二爷的蓝天野走位。有时在排练场,濮存昕会和饰演王利发的于是之不经意地对上眼,因为剧中秦二爷称呼王利发“小王”,每到这时,于是之都会忍俊笑场。作为看着濮存昕长大的父亲苏民几十年的老友,这个观众眼中的大艺术家在濮存昕看来生活中极为普通。“小时候我弟弟因为说不清楚话,常常把‘于是之叔叔’叫作‘榆树枝叔叔’。我们一起下乡劳动时,他在打麦厂干活的场景我印象很深,皮带轮甚至把他的裤子都撕破了。”
他的王掌柜是自身城市平民气质的总爆发
很多人都不知道,“话剧皇帝”石挥是于是之的舅舅,在濮存昕看来,两人在艺术上有很相像的地方。“于是之与艺术结缘是一个迷失的青年通过戏剧走上进步道路的历程,他是前辈大师中最早在表演上获得成功的。自身苦难的经历加上恩师焦菊隐以及老舍的经典文本成就了于是之的传世舞台形象。”但在《龙须沟》中的程疯子之后,于是之的艺术道路走入了低谷,程疯子的影响之深以至于他后来演其他角色总感觉施展不开。而《雷雨》中的周萍甚至动摇了他当演员的信心,《虎符》、《带枪的人》等剧中的角色也都没有让他重拾自信。直到《茶馆》,于是之将自己少年和青年时代累积的城市平民的精神气质爆发了出来,在濮存昕看来,“王利发从角色到演员之间的饱满与融合,创造了舞台艺术的典范,以至于这个角色成了谈戏剧表演就不能不谈《茶馆》。”不过,在程疯子和王利发两个当然的主角之外,《骆驼祥子》中仅有5分钟戏的老马甚至被评论为高于程疯子和王利发的角色,那个经典的表演足以让人在瞬间折服。
他是在用自己的良心和忍耐应付世俗难题
在排练场看着于是之的表演,宋丹丹脱口而出“太伟大了”,后来濮存昕问她伟大在何处,宋丹丹的回答是“所有人都在八仙过海使各种招数的时候,于是之不用”。慢慢濮存昕体会到了这种表演境界,“他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舞台上生活,已经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演员。虽然太多的艺术家都在《茶馆》中展现了风采,但于是之进入到了一种无我的境界,不着痕迹又无时无刻不在角色中,将生活的直觉与舞台的直觉完美统一。”于是之的一生,有舞台角色的华彩,也有领导角色的无奈。同样担任副院长的濮存昕,对于于是之担任剧院领导期间的心境颇为感同身受。“那段时间他放下所有的事专心抓剧本创作,不过‘文革’之后的百废待兴让他遇事不顺,他是在用自己的良心和忍耐应付人事以及管理这些世俗难题。”
文/本报记者 郭佳
现场
昨晚 人艺舞台向于老致哀
本报讯(记者 陆飞)“今天大寒,于老下午五点离世,今天也是最后一场,冥冥中老马谢幕!”昨天正好是人艺本轮上演《骆驼祥子》的最后一场,谢幕时,祥子的主演于震代表所有演员为于是之哀悼。言语虽轻,但掷地有声,重重地打在每个演员和观众的心上,同时用于老的一句话“感谢观众的宽容”献给了在这个大寒的雪夜去观剧的观众。
“今晚,演员们没有把悲伤的情绪带上舞台,演出依然精彩。这就是艺术家们口中的‘戏比天大’!”一位老观众对记者说。
据了解,于是之先生的遗体目前停放于太平间,人艺在昨晚将于是之遗孀李曼宜老人送回家。于震说:“老人身体不好,不敢让她太伤心。一切事情要明天在院里再定。”
剧场里照片中的于是之仍神清气爽,但人已驾鹤。“让我们一起缅怀这位将生命与人艺紧紧相连的表演艺术家。”于震说。而更多的观众们似乎仍在刚刚得知噩耗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是人艺的于是之?”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女声在问。“是的,是王掌柜。”有人回答。
刘麻子、松二爷相继离了茶馆,如今王掌柜也跟着去了。“那一代的人艺演员真的是用生命在表演啊。”一位观众对记者感叹:“今天是大寒,北京下了大雪,又看了人艺的最后一场《骆驼祥子》。我觉得老天都哭了,有些人和事,忘了就忘了;有些人和事,想忘也忘不了……”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追忆
郑榕:程疯子弹单弦是他确定的
都说“先有《龙须沟》,后有北京人艺”,之所以这么讲,一是因为《龙须沟》演于1951年,北京人艺成立于1952年,二是因为《龙须沟》奠定了北京人艺的表演风格。《龙须沟》主角程疯子的扮演者就是于是之。
当年,焦菊隐先生排演《龙须沟》,给每个演员发了两个笔记本,要求我们记下体验生活、分析剧本的心得。我们下去体验生活说实话有点瞎撞,但于是之不是,他出身贫寒,非常了解底层人民的生活,也非常明白体验生活该体验什么。程疯子这个人物在老舍先生的剧本里是这样的:“他有点神神气气的,不会以劳动换钱,可常帮忙别人。他会唱,尤以数来宝见长……原是相当不错的艺人,后因没落搬到龙须沟来。”说程疯子是艺人,但没说他是什么艺人,是于是之通过很长时间泡茶馆、找资料、找民间艺人们聊天,确定了程疯子是旗人子弟,唱单弦的清朝末年,许多单弦艺人都是家道中落的旗人,他们保存着旧时的生活习气,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后来,于是之为程疯子写了6000字人物小传,才把这个纸上人物请到了台上。
程疯子让于是之一举成名。不过,1953年这部戏复排的时候,却引起了争议。当时话剧界流行一种风气:认为解放前的话剧表演大多注重外部形式,是商业化的;现在我们要注重思想性,克服形式主义。那时几乎人手一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第一部。所以,《龙须沟》的研讨会上,好几位专家都认为于是之的表演太外在、太“自然主义”,受到批评的还有演丁四嫂的叶子。这让于是之压力很大,在当晚演出时,第二幕程疯子回忆小妞子那段台词本该是自言自语的,为了让观众听清楚,于是之故意放大音量,叶子的声音也不再是“哑的”,坐在台下的焦菊隐看完戏什么都没说就走了。第二天,排练厅里贴出一封焦菊隐写的长信,批评两个人表演不符合人物规定情境,把两人大骂了一通,意思是你们这样有舞台经验的演员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演员应该坚持正确的东西。从那以后,于是之的表演有了自己的主心骨。
除此之外,于是之还一生好学,《茶馆》初期他对老舍先生提出“希望末尾有一段‘几个老头话沧桑"的建议。后来排练三幕结尾遇到困难,他提出应该“悲剧喜演”,此时三老头应是控诉而不是哀痛。一次去北戴河避暑,放下背包他就拿出一本书来,说:“看书,看书!”他在《长征》里演毛泽东,只有一句台词,为此他通读了四卷《毛泽东文选》;他演曹操,到处找《魏书》看;他从电影《鲁迅传》剧组回来时对我说:“那些老艺术家张嘴就是学问,比起来我们太无知了!”这话激励了我自学的习惯……这也是是之对一些问题感受得比我们敏锐的原因之一吧!
文/本报记者 祖薇
杨立新:他是人艺生死存亡时期的代表人物
“文化大革命”前的17年,是中国文艺最风光的一段时光。那时北京人艺从无到有到步入青壮年,代表剧目有《龙须沟》、《茶馆》,上海滑稽团有《七十二家房客》,南京前线话剧团有《霓虹灯下的哨兵》,哈尔滨话剧院有《千万不要忘记》……但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各家境遇就大不相同了,那是事关剧团生死存亡的一段时期,要生存必须推新剧、推经典,反之剧团就要衰落,最后消亡。在这段时期中,于是之连任了两届人艺副院长,在他的推荐下,人艺请来了编剧李龙云、刘锦云,排演了《天下第一楼》、《狗爷涅槃》、《小井胡同》、《哗变》等多部经典大戏,这才有了人艺今天的辉煌。这其中,于是之功不可没。
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进入人艺的,那时学员们的宿舍在人艺三楼,于老住四楼,楼上楼下平时没少碰面,说实话,我们在他面前都有点怵。一是他不太健谈,不会拿你当小孩子一样逗,但你跟他打个岔、说个笑话,他也不嫌你烦,二是,我们差着辈分呢,造诣更是天上地下,你跟人家聊表演、聊话剧,那不是班门弄斧吗?怵归怵,其实他挺平易近人的,我们当面都叫他“老于”,你要叫他一句“于院长”,他会很莫名其妙地看你一眼。这也是老人艺的传统。当年,院里人管曹禺叫“曹头儿”,管英若成叫“老英”,一直叫到人家当副部长,有一回,我去看“老英”,进门就一句“英部长”,老头照我头上就来了一下,“说什么呢,叫‘老英’!”……现在想起来,人艺的老前辈们嘴上不说,但真是把你当家里人看啊。文/本报记者 祖薇
生平
于是之,原籍天津,1927年出生于唐山,后迁至北京,曾在北平孔德小学读书,毕业于北师附小。初中就读于北平师大附中,毕业后因家贫辍学。15岁起曾做仓库佣工,后当抄写员。1942年参加北平青年组织的业余戏剧活动,1945年秋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不久失学加入祖国剧团,参与《蜕变》、《以身作则》等剧的演出。1947年进入北平艺术馆,参加《上海屋檐下》、《大团圆》等剧的演出。
1949年2月参加华北人民文工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前身),1951年他在话剧《龙须沟》中饰演程疯子,使该角色深入人心。同年,在歌剧《长征》中饰演毛泽东,是建国后最早饰演领袖毛泽东的演员。1958年,他在话剧《茶馆》中塑造的茶馆掌柜王立发的艺术形象,更是奠定了他话剧表演艺术家的地位。
他在《关汉卿》、《雷雨》、《名优之死》、《女店员》、《丹心谱》、《请君入瓮》、《洋麻将》等剧中创作的角色,都取得成功。此外,他还在电影《青春之歌》中扮演余永泽、《秋瑾》中饰贵福,并和曹禺、梅阡合作创作了历史剧《胆剑篇》,与英若诚、童超合作改编了话剧《像他那样生活》。于是之1985年当选为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1988年当选为北京市戏剧家协会主席。1989年荣获中国话剧金狮奖“演员荣誉奖”,2006年荣获表演艺术成就奖,2007年获“国家有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荣誉称号,2009年荣获首届中国戏剧奖终身成就奖。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