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民政官员：不可能全部取缔民间收养机构

　　[ “菜还没长成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连根拔起，煮着吃，然后重新种上菜籽，菜稍微长大点的时候，我们就掰着菜叶子吃，一点都不会把它们浪费掉。”周凤桂说，因为没钱买肉给孩子们改善生活，他们就等着把猪养大卖给屠宰户，央求对方在杀猪后，将猪大肠、杂碎等留给弃婴院，给孩子们炖汤喝 ]

　　1月23日上午接受《第一财经日报》记者采访时，河南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副处长董辉正在准备向民政部汇报的材料。

　　董辉将于当天下午3点赶往北京，向民政部有关领导当面汇报河南省的孤儿收养状况，而他此行的另一个重要任务是——他们需要知道，下一步类似“袁厉害”……这样的民间收养机构，应该被收编，还是被取缔。

　　董辉说，在河南省民政厅于今年1月5日展开的一项针对全省的民间孤儿院、孤儿学校、寺庙孤儿养育院等孤儿弃婴收养场所的摸底排查中，他们发现了很多新问题，也发现了几组令人震惊的数字，一个是河南的民间孤儿弃婴的数量，即使在全国也是最多的省份之一；另一个是类似“袁厉害”这样的民间收养组织数量，虽然不敢说几乎每个县都有，但数量也有几十家。

　　而对于这些民间收养机构，下一步该怎么办，目前即使在国家层面，也没有对此做出很明确的决定。

　　之前，有媒体报道称，位于河南省平顶山市新华区、由朱智红及其家人于2007年创办的李庄新村“爱之家”孤儿寄养点被认定为非法机构，平顶山市曙光街办事处已经下发通知，要求她停止“爱之家”的一切活动，并将寄养点中的18名孤残病儿退还到当地福利院中，如不执行，将前往整顿，并强行搬走所有东西。

　　董辉说，她确实听说部分省份准备对民间收养机构实施“一刀切”，取缔所有此类机构，并将这些机构收养的孤残病儿接送到当地的福利院，但目前河南省并没有出台类似的规定。

　　另据本报记者在河南、山西以及北京三地的调查，董辉所述背后，亦是河南省乃至全国，民间孤儿收养与民政部门孤儿收养并存的局面，而在政府、个人和民间组织孤儿养育三大主体中，又以民间组织孤儿收养处境最为艰难。

　　民政部社会福利与慈善事业促进司前司长、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院长王振耀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则表示，当前应该尽快建立制度化的儿童福利体系，加大对民间组织的扶持，使财政资金使用得更加有效率。

　　官民孤儿收养样本

　　在位于河南省南阳市北郊的靳岗村，有一栋已经百余年的清代旧房，房屋的墙壁已经脱落，蛀虫侵蚀了它的木板，阴暗和潮湿弥漫其间。就是在这栋甚至连窗户也没有的危房里，却生活着一群从几个月到十几岁不等的弃婴、孤儿，他们被周凤桂等人抚养着，从小到大，自生自灭。

　　在南阳，当地居民将这个地方称为“爱之家”，因为他们认为正是周凤桂们的无私的爱，最终将这些被遗弃的孤儿残婴抚养成人，而更多时候，这里被俗称为南阳市靳岗村弃婴孤儿院（下称“靳岗弃婴院”）。

　　从1999年至今，包括靳岗弃婴院院长周凤桂在内的十多名“爱心妈妈”，先后收养120余名孤残婴儿，随着年月的流逝，这些婴儿中，一部分被其他爱心人士领养，一部分则因病情严重而夭折。

　　周凤桂说，现在，靳岗弃婴院仍养育有20多名残婴。

　　与兰考的“袁厉害”类似，靳岗弃婴院同样不被法律认可，也因此，被收养在此的孩子们，很难获得法律意义上的“正常人”的身份，这也意味着，不符合收养条件的靳岗弃婴院孤儿，难以拥有户口，也因此不能享受政策的阳光。

　　同样是被遗弃的婴儿，距离靳岗弃婴院仅三公里，便是南阳市社会福利院（下称“南阳福利院”），这家位于兰营水库上游东岸，占地440亩的福利院，是一家隶属于南阳市民政局的事业单位，这里的孩子又是另一番境遇。

　　1月25日，本报记者走进南阳福利院——宽敞的水泥道路，一直通往福利院门口。崭新明亮的建筑，绿树如茵的院落，都与靳岗弃婴院天上地下，更鲜明的对比则体现在生活在这里的孩子身上。

　　相比于靳岗弃婴院的孩子，南阳福利院的孤儿，每个月都有千元左右的补助，孩子们一旦生病，则会有免费医疗，而靳岗弃婴院的孩子，仅仅依靠门口的简陋诊所，遇上疑难病症，甚至难以凑齐足够的医疗费。

　　这种差距，同样也体现在户籍等未来社会福利上。南阳福利院的孤儿，只要够聪明，爱学习，从小学到大学，不仅学费全免，每个月还能定期获得生活费，而靳岗弃婴院的孩子，由于没有合法的身份，甚至连小学都难以进入，更妄谈大学。

　　但不论是南阳福利院的孤儿，还是靳岗弃婴院的孩子，他们都拥有着共同的身份：孤儿或者弃婴。

　　孤儿院前传

　　一直到2010年之前，靳岗弃婴院都生活在社会的夹缝中间，民间也少有人知晓。靳岗弃婴院院长周凤桂说，这个弃婴院的前身，本是他们用以为孤寡老人提供安享晚年场所的慰老院。

　　但慰老院刚开办不久，却出现了意料不到的局面。

　　1999年的某天清晨，推开房门的周凤桂发现，大门口的角落里，有人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遗弃，婴儿的身体不停地抽搐，不忍眼见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凋零的周凤桂，最终将婴儿抱回慰老院。

　　这是靳岗弃婴院的第一个脑瘫婴儿，此后，不断有婴儿被悄悄遗弃在慰老院门口，或者被好心人直接送上门，越来越多的弃婴数量，逐渐超过老人的数量，周凤桂等人不得不腾出手来，专门抚养这些孩子。

　　最初为赡养老人而设的慰老院，演化成为抚养孤儿弃儿的弃婴院，但他们的生活来源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善，依靠着当地民间慈善组织每月资助的500元钱。

　　被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500元钱已经很难满足生活的开支，周凤桂等人就将院子的砖瓦拆掉，变成菜园，在这里种上青菜，又将几间废弃的房屋重新整修，开始变成猪圈、鸡窝。

　　“菜还没长成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连根拔起，煮着吃，然后重新种上菜籽，菜稍微长大点的时候，我们就掰着菜叶子吃，一点都不会把它们浪费掉。”周凤桂说，因为没钱买肉给孩子们改善生活，他们就等着把猪养大卖给屠宰户，央求对方在杀猪后，将猪大肠、杂碎等留给弃婴院，给孩子们炖汤喝。

　　即便如此，在周凤桂看来，这仍不是靳岗弃婴院最艰难的时刻。

　　令周凤桂感到无能为力的，一个是孩子的户口问题，另一个是残疾婴儿的治疗费。

　　《收养法》规定，类似周凤桂这样的民间私自收养，并不被认可，而合法的弃婴收养途径，则是需要至少两名民警护送至由当地民政部门管理的福利院，并在弃儿证明上签字，才可在将来获得相应户籍。

　　南阳市社会福利院一位负责人说，以周凤桂这样的情况，应该是在大门口见到弃婴的那一刻，立即报警，再由当地民警将弃婴护送至南阳市社会福利院，如此，弃婴不仅可获得相应户口，还可享受到相应的政策补助。

　　但周凤桂告诉本报记者，当初，由于南阳市社会福利院自身规模也很小，而且自身的资金也很有限，并不愿意接收孤儿弃婴。最后，自己也是在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收养这些孩子。

　　南阳市社会福利院上述负责人也表示，2007年之前的很长时间，南阳福利院自身的容纳能力也很有限，加上当时上级对孤儿的补助标准仅有200元/人，根本不够维持南阳福利院的生存开支。

　　他同时声称，随着南阳福利院新址的建成，加上民政部门将对孤儿的补助标准提高至1000元/人，南阳福利院的接纳能力已经大大改善。

　　纠结的未来

　　即便困难重重，与之前已出现在媒体报道中的民间收养类似，最终的结果仍是，周凤桂接纳了这些被遗弃在门口的婴儿，因为婴儿难以拥有合法的身份，“爱心妈妈”们不得不在以后的孩子入学时，到处说情。

　　周凤桂说，由于没有户口，靳岗弃婴院的孩子入学时，经常被拒收，最后总要好说歹说，才能用同情心打动学校。但面对高考，周凤桂却无计可施了。按照目前的有关规定，学生高考报名，必须持有相应的身份证明和户口户籍，否则，不得参加高考。由靳岗弃婴院走出的孩子，最后不得不止步于此。

　　另一个让周凤桂无奈的，是如何筹措残疾婴儿的医疗费用。

　　由于目前国家层面尚未建立针对病残婴儿的救助体系等儿童福利制度，部分贫困家庭，不得不将自己生育的孩子抛弃在外，靳岗弃婴院大门口的婴儿，多属于此。这也最终造成，由周凤桂等人养育的婴儿，或者患有脑瘫、脑积水症状，或者唇裂、心脏等器官发育不良。

　　缺少资金的靳岗弃婴院，无力承担这笔费用，眼见这些孩子逐渐长大，却无法给他们提供相应的治疗。

　　直到2009年年底，随着南阳师范学院几个勤工俭学小组的关注，并将靳岗弃婴院的艰难以及周凤桂等人的爱心发布到网络，才开始逐渐被社会的爱心人士关注，包括金星啤酒、南阳市锦瑞荣威4S俱乐部等在内的企业也开始为靳岗弃婴院提供资助。

　　周凤桂终于凑齐了一笔费用，带着其中一名脑瘫最严重的孩子到医院去治疗，彼时她才知道，当初仅需2万多元的病症，如今得花15万元。1月4日的兰考大火，则将靳岗弃婴院推向另一个风口浪尖，这也是另一个“朱智红”式的选择难题。

　　周凤桂说，就在兰考大火发生两天后，当地民政部门开始找到靳岗弃婴院，责令其将所有收养的孤儿，全部移交给南阳市社会福利院。已经跟这些婴儿建立感情的“爱心妈妈”，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孩子，拒绝将这些孩子交出。

　　“养个猫儿狗儿还有感情呢。”周凤桂说，她舍不得这些孩子。但她也知道，如果将孩子送到南阳福利院，至少她最发愁的两个问题，户口和医疗费或许能得到解决。纠结的周凤桂开始跟南阳福利院商量，能不能让她们这些“爱心妈妈”到南阳福利院上班，不要工资，只要能天天看到孩子。

　　但在南阳福利院给予明确答复之前，一切仍是个未知数。

　　“全部取缔肯定是不可能的”

　　“其实朱智红的这个"爱之家"，算是河南的民间收养机构中，做得比较好的，朱智红自身有这个爱心，也有抚养这些孩子的能力。”河南省民政厅一位负责人说，下一步，河南省可能确实会出台针对民间机构规范管理的措施，将这些民间机构纳入管理的视野，但针对不同的民间收养机构，河南省民政厅也会区别对待。

　　上述负责人表示，一种是像袁厉害这样的“爱心妈妈”，他们虽然有爱心，但自身并不具备抚养这么多孤儿的条件，对此，民政部门会说服他们，尽量将孩子送往福利院，并将这些“爱心妈妈”聘往福利院，继续照顾孩子。

　　一种是类似朱智红这样的民间收养机构，自身有抚养孩子的经济能力，也有这方面的教育基础，民政部门会将他们纳入管理的范畴，并按照河南省的孤儿基本生活最低养育标准，为这些孩子发放生活费用。

　　“全部取缔肯定是不可能的。”这位负责人说，作为全国第一大人口大省，河南省的儿童福利机构历史欠账太多，基础十分薄弱。

　　据新华社报道，2007年以前，河南省只有不到10个省辖市有综合性社会福利院，县级只有几个市改区有少数的福利院，且条件非常简陋，儿童福利机构历史欠账多，基础薄弱。尤其缺乏政府兴办的机构来合法养育社会弃婴，这些短板和薄弱环节也是兰考事故发生的重要原因。

　　而上述负责人透露，河南省108个县市中，只有30多个县市的福利设施算是基本建成，但真正投入使用的，还不到20个。而更大部分县市的福利机构，至今尚未开始建设。

　　与此相对应的，却是日益庞大的孤残病儿的数量。仅以残疾儿童为例，公开数据显示，按照河南省计生委提供的残疾儿童出生率数字推算，全省每年出生的残疾儿童约有5万至8万名，其中有近10%的孩子，可能会被遗弃。这意味着，每年，整个河南省仅残疾的弃婴数量，就有5000名以上。

　　但根据河南省民政厅提供的数字，全省的福利机构加在一起，也才有床位5000多张，即使全部启用，也仅能容纳孤残儿童5600多名。

　　“很多地方对福利院的建设认识不足。”一位来自河南民政管理部门的管理人士说，跟招商引资拉来的经济项目不同，福利机构建设属于民生项目、花钱项目，不仅不能给当地带来经济效益，甚至每年还要从地方财政拨款，方可实现运营，这造成很多地方“趋利避害”，没有建设福利机构的动力。

　　这位管理人士说，实际上，早在2008年，河南省民政厅已经按照每个县120万元或150万元不等的标准，将用于建设县级福利中心的资金下拨，但至今仍有不少县市未能启动福利机构建设。

　　这最终造成，大部分无家可归的孤儿、弃儿，均流向民间收养机构。河南省民政厅未能提供该省民间收养机构的具体数量，但根据董辉的统计，这个数量有几十家，而被收养的孤儿弃儿，则至少有几百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如袁厉害般，生活在社会的夹缝中。

　　按照河南省于2011年5月下发的《河南省政府办公厅关于加强孤儿保障工作的意见》，被认定为“孤儿”的孩子，将在获得民政部门颁发的《儿童福利证》后，享受国家发放的孤儿基本生活最低养育标准，其中社会散居孤儿每人每月不低于600元，机构养育孤儿每人每月不低于1000元。

　　矛盾的是，从1989年便开始抚养孤儿、弃儿的袁厉害，20多年来先后收养过的100余名弃婴，却无一人享受到上述政策的恩泽。（本报记者郭晋晖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