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上访者被关押黑窝点 截访者获罪非法拘禁 双方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2月5日早上,北京的气温只有零下6摄氏度。凌晨5点,40岁的贾秋霞和其他13名河南访民就从北京南站附近的住处出发,早早来到位于五环外的朝阳法院温榆河法庭。出发时,天上还零星飘着雪花。到了法院,门口一片白茫茫。
贾秋霞已经等不及了。去年5月2日,借助她和其他三名河南访民的举报,北京警方捣毁了位于朝阳区王四营的一处关押访民的黑窝点,负责看守访民的10名河南禹州村民被控“非法拘禁罪”。5日早上9点,朝阳法院要对此案正式宣判。
当贾秋霞在法庭上,看到曾经殴打自己的黑保安戴着手铐走上法庭,她一下心软了:10名被告中有3名未成年人。“他们跟我孩子差不多大,那时心里真挺受不了的,对他们一点也恨不起来。”贾秋霞说。
最终,被告王高伟等10人获刑2年至6个月不等,其中三名未成年被告适用缓刑。
接济中心的上访者
长期以来,贾秋霞养成了警惕的习惯。她看到路上有河南的车牌就紧张,听到老家的口音也紧张
2012年4月26日,贾秋霞再次来到北京上访。刚到南站,她就被识破身份,被送往南四环的某接济中心。这里是北京市的全国访民劝返分流中心。按照流程,访民户籍所在地的驻京办接到接济中心工作人员通知后,会出面将人接回老家。
贾秋霞来自河南省禹州市夏都街道办事处南关社区。1998年,丈夫在吵架后负气出走,她自己带着孩子在老家谋生。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她,开过发廊、摆过水果摊,干点苦力活儿谋生。
2009年,老家开始城中村改造拆迁。她说,自己跟村委会签好了协议,村里要给她分配两套共240平米的房子,外加一个储物柜和一个车库。但在分房过程中,她和村书记产生矛盾,原本应属于她的位置较好的房子,分给了别人。
贾秋霞想为自己讨说法,结果却挨了打。多次找村里领导反映无果,贾秋霞一赌气选择了上访之路。她说,自己和孩子后半辈子的希望都系在两套房子上了,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自己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上访。
贾秋霞从市里告到省里,2010年底,她又买了一张许昌到北京的硬座票,从一个连国家信访局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个长期的进京上访户。
在北京,她住过20块钱一晚的黑旅店,做过每天赚150块钱的搬砖工,也花200块钱让人帮忙代写诉状。与此同时,她还要不断和老家的截访人员周旋。这些老家的截访人员,在信访局门口、在车站,看到熟悉的上访者就直接拉走。有时,上访者露出家乡口音,立刻会被截访者识破,被送回老家。
长期以来,贾秋霞养成了警惕的习惯。她看到路上有河南的车牌就紧张,听到老家的口音也紧张,有人在身后多看自己几眼,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盯上了。对一切陌生人的接近,她都带着警惕。
去年截访案发,记者多次致电约访,贾秋霞在电话那头一再犹豫。即便和记者见面,她也要仔细查验证件,确认记者的身份。
2010年开始进京上访时,贾秋霞对北京的截访人员是充满提防的。听说之前有女上访者被截访人员侮辱,她在鞋里藏了一把小刀,随时准备防身。
在该接济中心,贾秋霞心里并不害怕,因为每次来接她的,都是老家认识的官员。上访者和截访者之间,彼此心照不宣。但这一次,她判断错了。
黑窝点的一天一夜
坐车走了一段路,她们被带到一间小屋里。她们的手机、身份证全被没收
“那是一场噩梦。那情景电视、电影里会出现,没想到发生在我身上。”贾秋霞回忆2012年4月28日那一晚时说,“我现在有时正睡觉,做梦都梦到被那情景吓醒。”
当天晚上11点多,贾秋霞看到多名佩戴“出入工作证”的不速之客来到接济中心,连拖带拽要把她和其他一些河南访民带走。
同样来自禹州的宋雪芳第一个被黑保安抬到车上。贾秋霞看到宋雪芳被四五个人架着,她也摸出随身带的小刀,结果被人把手按住,夺下刀子,几个人架着她的胳膊腿把她抬上车。
访民金红娟不愿听从黑保安的命令,在挣扎过程中,上衣都被掀起。在车上,贾秋霞等人遭到黑保安殴打。金红娟被连续打了十几个耳光,脸当时就红肿起来。
法院判决书写明,金红娟、贾秋霞、王惠芬、宋雪芳四人,4月28日在京上访,“当晚被六七名自称河南省的接访人员强行拉到一辆灰色面包车内,并遭到殴打”。事后北京市垂杨柳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称,金红娟面部软组织损伤,贾秋霞口唇黏膜挫裂伤。
坐车走了一段路,她们被带到一间小屋里。她们的手机、身份证全被没收。因为天黑,贾秋霞只看到小屋里有三张上下铺,往里走还有个套间,里面关着贾国法等来自河南长葛市的四五个访民。
根据法院判决书,她们被关押的地点是朝阳区王四营乡双合村102号院。在不远处的126号院内,同样关押着来自禹州、长葛等河南许昌地区的访民。根据房东的证言,黑窝点的负责人用每月3000元的价格租下两间院子时,称要在这里开公司。
在黑窝点里,贾秋霞等人因为害怕,蜷在床上不敢说话,也不敢动。黑保安给她们准备了点馒头、咸菜当晚饭,但因为被打后浑身疼痛,几个人几乎都没吃东西。贾秋霞想要碗粥喝,一个黑保安喊道:“出来告状,喝什么粥!”
宋雪芳则称,她在关押地仍遭到黑保安殴打。几个人去厕所,都有专人看守,以防逃跑。
贾秋霞看到房间里挂着一个挺大的玻璃框,里面写着“北京安国保安服务有限公司”。但在法院的判决书中写道,根据证据材料,“北京安国保安服务有限公司与河南驻京办事处没有业务往来,与上访人员没有关系,在王四营乡孛罗营村没有机构和保安人员,营业执照没有丢失或出借过,没有发现有人冒用公司的名义对外经营”。判决书称,多名被告的黑保安也均不是该公司员工,未在该公司注册登记,与该公司无任何关系。
4月29日夜里,贾秋霞等人又被带上一辆面包车,连夜送返禹州。到目的地时,宋雪芳因手机未返还不肯下车,仍被强行要求下车。贾秋霞说,她们看到在路边,当地官员付钱给截访人员。“厚厚的一摞,肯定过了万。”贾秋霞等人说。
就在贾秋霞、金红娟等人被送走时,韩全四等访民正被投进位于126号院的黑窝点。
被解救的关押者
让房东和周围居民惊讶的是,这些黑保安大部分都如此年轻。“有的还不到18岁,还是个孩子!”有人说
冒着被再次关押的危险,4月30日,贾秋霞等人又悄悄坐车来到北京。“我们憋着一股劲,决定要找到关押自己的黑窝点,要报警。”贾秋霞说。此时,她的伤尚未痊愈。
出入黑窝点时都是夜里,贾秋霞等人并不清楚其具体位置。她们找了两天,还询问过曾有过被关押经历的河南访民,终于确定了黑窝点的大致方位。
根据110接警记录,5月2日下午3点,贾秋霞等人向警方报案。贾秋霞在小笔记本子上写着,王四营派出所下午出动了两辆警车,数名警察和她们一起来到关押地点。
这时,贾秋霞才第一次看到“黑窝点”的全貌。102号院是有6间房的小院子,直到抓捕时,房东还不知道这里是一个关押上访者的黑窝点。
贾秋霞等人回忆,在102号院,四名“黑保安”被带走,三位访民获得解救。出门时,警方意外碰到了其他被关押的访民和看守人员,继而发现126号院也是一个关押窝点。两个窝点被同时端掉,共有14名访民被解救。让房东和周围居民惊讶的是,这些黑保安大部分都如此年轻。“有的还不到18岁,还是个孩子!”有人说。
警方在当天连夜进行询问和笔录。根据证人证言,两个院都是王高伟租的,他是负责人,雇用其他人到出租院里看管上访人员。名为付朝新的人负责给大家发工资,此人至今尚未归案。
最终涉案的10人中,主犯王高伟为70后,雇员中两人系80后,其余7人都是90后,且其中3人确认尚未成年。
根据检察院的起诉书,2012年8月15日,北京朝阳区检察院以涉嫌非法拘禁罪对王高伟等10名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诉。因为被告中涉及三名未成年人,该案被分为两个案件分别起诉。
9月26日,三名未成年嫌犯在朝阳法院少年庭受审。次日,王高伟等7名犯罪嫌疑人也开庭受审。10月31日,贾秋霞等访民又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
11月27日,针对三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民事赔偿案开庭。出庭的访民说,孩子们的父母在庭上哭得不行。第二天,王高伟等7名被告人又被带入法庭,法院在庭上针对受害人民事诉求进行审理、沟通。
开庭前,法院向访民寄送了传票,但有些访民在老家,未能到北京旁听案件。桑淑玲等出席11月底庭审的访民告诉记者,法院曾当庭口头宣判,表示随后寄送判决书。但朝阳法院否认当时已作出判决。
宋雪芳是唯一两次刑事案件开庭都去旁听的访民。她说,王高伟在法庭上供述,是禹州市信访局负责人指使他去接济中心拉访民的。
贾秋霞、金红娟等人也告诉记者,4月28日晚她们在接济中心被抬上面包车时,曾看到禹州市信访局负责人在旁边,但并未参与动手。
“我们都是受害者”
虽然对方没有道歉,但金红娟还是心软了。“只要孩子说出幕后主使者,我就会原谅他”
2月5日的法庭上,10名被告人对指控的事实均无异议,自愿认罪。
被拘禁的上访人员提出附带民事诉讼,分别索赔医疗费、误工费、生活费等各项经济损失从10万元到61万元不等。法院查明,上访人员的误工、交通等损失为1300元至2400元不等。其中,贾秋霞提出医疗费、误工费等赔偿共计28.5万元,最终判决误工费、交通费赔偿共计2401.53元。
整个庭审没有代理律师出现,访民和被告都没有发言,法官宣读了判决书后,庭审很快结束。
被告王世磊的父亲目睹了儿子戴着手铐被送上警车。这个中年男人蜷曲着身子,号啕大哭。
“老家的电视上播广告,说要招到北京工作的保安,每月工资1800元,管吃管住,我的孩子就报了名,我一直以为他在银行之类的地方工作。”王世磊的父亲说,儿子很老实,从来不惹事生非。农村地方小,被告人的家属和王高伟、付朝新都认得,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家里人曾找当地领导求情,得到的答复是:北京的事情很麻烦,孩子呆几个月就出来了。“现在哪里是几个月的问题!”他说。
而在老家人的眼里,主犯王高伟家里生活条件很差,父亲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老婆抛下孩子跑了。王高伟小学四年级辍学进煤矿,一直辗转在各种矿山的工棚,负担着一家人的生活。他平时的为人也不像会干出殴打他人的事情。
“我不恨他们,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害我们。”贾秋霞说。
在此前的庭审中,访民金红娟与3名未成年嫌犯家属见了面。虽然对方没有道歉,但金红娟还是心软了。“只要孩子说出幕后主使者,我就会原谅他。”金红娟说。
尽管检方起诉书的指控仅针对王高伟等人,但访民们坚信,他们是受雇佣或者委托非法拘禁访民的。贾秋霞说,他们对判决并不满意,要继续上诉,找到幕后隐藏的人。
王世磊的父亲等被告人家属也表示,不能认同由自己的孩子承担事情的责任。他们认为孩子替政府截访,政府也应该承担相应责任,他们也要继续上诉。
在朝阳法院温榆河法庭的安检通道,十几名访民和被告人家属起初分别站在通道两边,但很快双方便凑在一起,互相鼓励着对方上诉。有访民安慰流泪的被告人家属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当天,朝阳法院以非法拘禁罪判处10名被告人,他们的刑期分别是:
王高伟,有期徒刑2年;
王晓隆,有期徒刑1年4个月;
赵俊杰,有期徒刑1年4个月;
王壮壮,有期徒刑1年2个月;
王世磊,有期徒刑1年2个月;
王二飞,有期徒刑1年;
卢冬冬,有期徒刑1年;
未成年被告人之一,有期徒刑10个月,缓刑;
未成年被告人之二,有期徒刑6个月,缓刑;
未成年被告人之三,有期徒刑6个月,缓刑。
本版文并摄/本报记者 赵卓
对话
王世磊的父亲王振奇:孩子是替罪羊
记者:你为这事儿找过禹州当地政府吗?
王振奇:找过信访局,他们说管不了,协商不了。我说,那这事儿是谁的责任?本来应该处分信访局的,却让我儿子当替罪羊。
他们说几个月就出来了,现在判了一年两个月。以前我们一家都在南方打工,去年没事儿的时候才回老家。孩子很内向,也不爱说话。我孩子也不惹事,就政府让他送个人,他就干了20天,被判了一年两个月。
记者:出事儿后你见到过孩子吗?
王振奇:在北京哪里能见到儿子,不让你见。刚才我看到儿子被法警带上车,放声大哭。儿子还跟我说没事儿没事儿。
记者:这事儿对你家影响大吗?
王振奇:大啊,老婆都要疯掉了。她天天哭、天天哭。孩子出事儿那天,哭了整个晚上。现在她几乎就成了神经病了。
记者:你要留在北京继续解决这个事儿吗?
王振奇:我们来了几天,钱都快花光了。腊月二十五了,我车票都买不着,也回不去家过年。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着,还想着带他回家呢,结果现在判了一年多。
记者:你准备怎么办?
王振奇:准备上诉啊。但我们家属都没请律师,都没钱。
访民贾秋霞:要找出幕后的人
记者:你对判决结果满意吗?
贾秋霞:不满意啊。判决说跟政府没有关系,你说可能没有关系吗?
记者:你认为应该对这事儿负责的是谁?
贾秋霞:肯定禹州市政府啊。信访局的负责人当天就在那里出现过,就是我们被送到黑窝点那天晚上。我们很气愤啊。
记者:你在法院也见到被告家属了,你对他们的遭遇怎么看?
贾秋霞:跟他们说了两句话,他们不是主要的责任人。我也同情他们的遭遇。现在不揪幕后人,我们的事儿也没有处理。我们在北京还是一点安全感没有。
记者: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安排?
贾秋霞:我们要上诉啊。我们都留在北京,买不到回家的车票,回不去了。我们现在想找律师写材料,但还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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