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法制周末
法治周末记者 高欣
“只有两个老师这学期不来了。一个考上了公立学校,一个生孩子。确切地说,只有一个离开了。”这个消息让燕兆时很欣慰。
每个学期末,校长燕兆时都会询问老师们的去留问题。作为仅凭社会良心支撑的城市打工子弟学校,教师的流动性与学生一样可观。
这所名叫“燕京小天鹅公益学校”的校址位于北京市北五环外,昌平区回龙观镇定福皇庄村,远离喧嚣市区。出城铁,再越过纵横交错的高架桥,进村一直向西,仍需要走近半小时才能到达。
如果没有校门口显眼的学校招牌,初来者站在院中,很难把这里与学校挂上钩。生炉子用的碎树枝堆在一角,四面十几间红砖平房围出四亩校园,篮球架默立于院子深处。冬日的寒冷,为这里平添了几分萧索。
靠近校门的墙上,伸出一根铁烟囱,呼呼地冒着煤烟气。燕兆时坐在里面,和其他几位老师一边生炉子,一边商量着学校的大小事。
3年前,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北京男子,还手拿十几万元的年薪,在航空部做着高精尖的航空试验;如今,辞了职的他,埋头在这座小小校园中,近乎偏执地践行起他的教育理念来。
老师最重要
一切的机缘巧合始于2010年。
大工程师燕兆时来到位于唐家岭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支教,这所学校,就是燕京小天鹅公益学校的前身。
初到打工子弟学校,他的印象是:“教室纪律不好。”
支教第一天,他在一张A4纸上,正反面写下若干题目当考卷。他想先考考这里的孩子们。校长专门从四、五、六年级中抽出成绩好的学生,凑成一个班,让好学生们答卷。
其中一个题目是“请写出你知道的科学家的名字,及与其有关的事”。“我都没敢问他们科学家的成就,只问了有关的事。”他说。
结果,比燕兆时的这个担忧还要糟糕“一个名字都没有”。
另一道题问:“把水放在炉子上,多少度会开?把水放到冬天的室外,多少度会结冰?”“我见到的最好的答案是零下二十摄氏度。因为这个学生至少有三个地方答对了。一是零,二是下,三是摄氏度。”燕兆时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面对这个结果,燕兆时考虑再三,断定“这肯定是学校的问题、老师的问题”。
学校的老师通过各种途径而来,有的是志愿者,有的同样是进城务工人员,也有正规教师。只要通过双向选择,再按时间和个人特长排课就是了。
最初,燕兆时不上正课,只讲应用题和课外知识。也没有固定时间,哪天闲了,他就提前给学校打电话,若能安排,就过去讲。有时,碰上不方便回家,校长还允许他住在学校。
“后来我给孩子们讲数学,他们都听得直眼,都这样。”说着,他睁大眼睛,做了个学生听讲入迷时近乎愣住了的表情。
在这种互动中,大工程师获得着成就感与欢欣,“也挺有趣”。
彼时的他,依然在繁华的二环边的研究所里担着一份好工作,“在航空部做实验,忙时累死,闲时也是真闲”,从不曾为生计操心。
偶然一次,一同事跟他说,“看咱单位扫地阿姨,她孩子在打工子弟学校,挺不容易的,要不咱有空了,也去看看,支个教?”
殊不知,这一句话,竟让燕兆时的人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
燕兆时在北京长大,他的爸爸、妈妈、岳父、岳母都是教师,而他自己也很喜欢小孩。刚与记者见面,他就迫不及待地描述一年级新生的可爱模样:“有的家里是种菜的,来上课了,还以为像在自家蔬菜大棚里玩耍一样呢,满地溜达。”
慢慢地,他愈发想多花一些时间,来给这些孩子们输送更加“合格的教育”。
“孩子来学校,是为了学习。不给他留作业、天天让他来学校玩,你说你是想让他今天高兴,还是后半辈子都高兴?”他说。那时,燕兆时就认定,老师最重要。
他说:“你可以没有书、没有本,你可以连房子都没有,操场都没有,学校都没有,那你一个老师带一帮孩子坐在地下,你就可以教他,他肯定能学一些东西。但如果你光有一个教师,放一帮学生,所有的东西都给他配齐了,你不给他配老师,一个六七岁的学生,你不可能叫他去自学吧?”
不能干的项目
对于越陷越深的支教,燕兆时有个有趣的比喻:“跟旅游一样,你花了钱,还愿意去。”
支教初期,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没事的时候过来上上课,上完课以后关门就走”。然而几个月后的2010年7月,命运却让他做了一次艰难的选择。
时值暑期,学校需要搬家。但找新校舍并进行改造,相当麻烦。燕兆时也和大家一起,给校长出主意。
令他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上午去上课,燕兆时发现院里停着一辆厢式货车,车上装着校长的所有私人物品。他顿时明白,这学校是不办了。之前,校长常跟他讲,太困难了,不想干了。抱怨最终成了真。
“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你看着这帮学生都散了,要么你就得实实在在地做一点事情。”这是燕兆时当时的想法。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辞掉航天部的高薪工作,全职撑起这所打工子弟学校。“没一个人支持。”他说。好在妻子性格好,“见劝不动我,就不劝了。”
接手之时,燕兆时也曾用专业工程师的角度,评估过这个新项目。评估结果是:这事儿不能干。但他放不下“要给孩子好一点教育”的执念,怕自己“如果不接下来,后半辈子会一直惦记”。
如此,工程师变身志愿校长,燕兆时一面认真讲课,一面经营学校。他自掏腰包,租下新校舍,给学校改名,承担起整个学校的运营工作。
同时,他依然不忘对来到学校的每一个人强调老师的重要性,并在学校教师身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现在学校22个老师,都是大专以上。大家组成团队,提出计划,一起合作。我会去听课,再做决定。要把老师配好。现在已经配得差不多了。”他说。
接着,他将教师工资,从他支教初的950元,提高到3000元。去掉保险,老师们每月拿到手的工资在2400元左右,班主任的工资则能拿到2500元以上。“不能保证老师的收入,教学质量就没法保证。”燕兆时说。
“据我了解,打工子弟学校里面,没有比这个工资更高的了。”另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老师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很多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一般工资只有1000元左右,为了生存,不少老师不得不搞些副业谋生。
在这里,燕兆时想让打工者的子女们的老师绝对正规起来。于是,他开始将几乎所有的物力和财力投入到老师身上,而且常常要自掏腰包。学校上下都知道,燕校长“只舍得给老师们花钱,其他的一律怎么便宜怎么来”。
进了校门,根本找不到校长办公室。燕兆时和老师们的办公地点,就在校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屋内有办公桌,也有上下铺的床。白天办公,晚上休息。这样安排,是为了省一个门卫。
就这样,燕兆时一点儿一点儿“死磕”,愣是请来了留学归国人员和“新东方”的老师。
“能来这种学校的老师和志愿者,一定是对教育真正感兴趣的。大家都说我不容易,其实老师们更不容易。我着急了还能啃老,他们基本都是外地人,怎么办?不少人为此家都成不了。”他说。
燕兆时强调老师,为打工子弟学校的“师源”担忧。一是仍然缺老师,“老师能力越高,跳槽的可能性就越大”;二是教师水平的高要求,他问法治周末记者:“现在那么多基金会,你说哪一个能给我很好的数学老师、语文老师?”
住宿是被动的无奈
接手学校第一年,燕兆时就搭进15万多元。除了学生缴纳的学费,学校的全部额外收入,只有1000元捐款以及11000元参加比赛的获奖奖金。
“小天鹅”的故事被媒体发现后,学校的情况才逐渐好转,捐款多了起来。现在,学校已基本收支平衡,然而依然“钱不够用”。
这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学费的不稳定。由于打工家庭的经济条件有限,燕兆时经常“被动”为学生减免学费。学校470多名学生,减免学费、饭费的有百分之二十多。
如今,学校里的49名住宿学生,其中大部分也都有学费减免的情况。
“我们做许多事都是被动的,减免学费也是被动的,开设住宿也是被动的。”对此,心软的燕兆时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第一个来住宿的学生名叫王杰(化名)。他画画很好,老师们便有意栽培。不料他母亲回老家治病,父亲在工地打工不能照顾孩子,于是他被带回了老家。
燕兆时和其他老师很着急,找到王杰在北京的家中,试图说服家长,把孩子留在这里,“因为他画的确实很好,想让他继续画下去”。
这次访问无果,王杰被带回老家。燕兆时不死心,专门跑到王杰河南老家,费尽口舌,愣是把孩子接回了学校。
“他没地方住,开始是和男老师一起住,后来有更多类似的情况,就不得已开了住宿。”燕兆时说。
住宿的学生大都家境困难,其中,单亲、孤儿、类孤儿的情况占大多数。一些家离学校远的学生,也陆续选择了住校。燕兆时说:“住宿是被动的无奈,我是不忍心。”
而如何得到学生家庭的真实情况,燕兆时觉得很容易,“土办法,直接到家里看就知道了”。一次家访,他看到一名女生姑姑的很小很小的面馆里“就一个风扇,一帮人光着膀子吃面,肯定经济情况不好”。
有的家长带着哭腔对燕兆时说:“学费让我解决,我又没能力,你们能不能管?”
在最大能力范围内的,燕兆时照单全收。超出的,他也很无奈。
这个寒假,附近的另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搬家,不少家住附近的学生家长带着孩子,来找燕兆时。入学测试中,一个在那所学校考九十多分的好学生,在这里只考了二十来分。
“只能让他插班。”燕兆时觉得“太可惜了”,因为这个学生,就是当时来报到,因学校容量有限而没收的学生。“当时收了,就不会是这样。”
学校的风雨飘摇,学生的需求只增无减,让刚过不惑之年的燕兆时两鬓一度斑白,而年轻的志愿者老师们,也遭受着压力的考验。
一位志愿者在当了一个月老师后“要崩溃了,坚持不下去”。燕兆时最终留住了他,只因问了一个问题:“你说,我们走了,孩子们会比今天过得还好吗?”
承担家庭教育
小王老师在“小天鹅”教英语。幼时做过留守儿童的她被资助上了大学。许多人看来是“暗无天日备考挤独木桥”的高三,在她心中,却是最快活、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常年在外打工的母亲特意回家一年,陪她高考。
“我觉得,家长就应当把孩子带在身边。”她说,希望可以为此做出自己的一点贡献。毕竟,只要学校在,就有更多的孩子不会被送回老家,成为留守儿童。
对于这里的学生,燕兆时觉得“更像我们小时候”。“一是独生子女少;二是他们没有贫富观念,不攀比,像是停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
这种与社会进步的脱节,亦令他很担忧。“很多人没去过天安门,几乎没人知道NBA,一部分人知道姚明,知道刘翔的都很少。他们的课外知识几乎为零,但我现在就要给他们讲。”
然而,在燕兆时眼中,这些打工子女有着城市孩子没有的巨大优势。“他们能更好地处理人际关系,不像城里娇养的独生子那样,不知道如何让步、容忍和妥协,只知道关在楼里光讲理。这些孩子是被放养的,所以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一定要合群。”
同样,家庭教育缺失的劣势也很明显。
“也不是家长不重视。”燕兆时解释道。
接回王杰后,王杰父亲的一个举动,让燕兆时理解了这些打工父母的无奈。“我回北京时,把电脑包忘在他老家了,信阳市旁边的光山县。结果孩子的父亲,一路追回来,买了张车票先到信阳,又买了车票到北京,两夜一天,把电脑包给我送了回来。”
“这些家长,做梦都想让孩子起来,不做是因为觉得没戏、不靠谱。他们是过早下结论后,便不为此努力付出,只等着孩子长大,然后去打工。这是种误判,不是不想投入。所以要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适合干什么。”燕兆时说。
除了做家长和学生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坚信理想实现的可能性,燕兆时和老师们还得担负起保姆的职责。
如今,有70多名学生晚上六时半才有家长来接,有30多名学生要到八时半。“你如果不忍心他们放学后满大街晃,就得加人手。晚走管饭的,都是单亲或孤儿,很多单亲妈妈都在餐馆打工,晚上孩子连口热饭都没有。我们再不管,真的没人管。”燕兆时说。
而住宿的单亲、孤儿学生,也在慢慢被同化,不再自我封闭,随大流起来。
燕兆时坚信每个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情。每次听到拆迁消息,总会有一些学生家长在第一时间找到他,问学校往哪里搬。“你们搬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住。”家长们对他说。
“小天鹅”是燕兆时给学校起的名字,因为他希望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美丽的天鹅。
“当你把一只小天鹅放到鸭子群里,周围所有成年人都告诉你:你是一只小鸭子,并且是最丑的鸭子。时间长了,你也会认为自己就是一只鸭子。我们想让孩子们明白,你本来就是小天鹅。”
燕兆时独白:
重要的是人
我来到这个学校以后,开始鼠目寸光了。刚来很纠结,后来有朋友送我八个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个前程,既是学校的,也是学生的。因为没有解决方案。
但做了就比不做强。难道说,医院没有准备好治愈所有病患,就把门都关了吗?我也一样,我不冲上去,我对不起孩子们。所以手术是一定要做的,孩子是一定要教的,多教就比少教好。
接下学校,就像抗日。鬼子没来之前,其实该想的都已经想好了。鬼子突然提前来了,你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拼命。冲上前线时,有多少人是想好了,说我们一定会胜利、我一定能活着回来的。知道顶不住,但就是不甘心投降,才上的。
难道没有准备好,就不去做了吗?
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有无数人不满意。中国人对中国的基础教育不满意,老外也对他们的基础教育不满意。基础教育永远没有完美方案,难道就不做了吗?
你说不值或者亏了,是从经济角度上衡量,但是,没有比教好一帮小孩更有社会效益的了。
我父亲去世后,我到八宝山墓地祭拜。当站在那里,周围整整齐齐,一排一排的墓碑,你就会发现,城里的事情都不在乎了。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人比钱重要。
试想,若你临死前,躺在医院病床上,周围直系亲属全都到了。你看看医生的表情,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时,你拉着儿子的手,心里想的不会是你给他留了多少钱,而是这辈子你还有哪些想做、但再也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我要是当时不接这个学校,我怕我下半辈子都会惦记。所以我要接下来、做下去。二三十年后,我们退出舞台了,这些孩子们还在。他们那时就成了社会的中坚。人,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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