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到内蒙古包头抑或在运城到河南洛阳的火车上,如果你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不时有山西口音的人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要去老同学或者老朋友的公司里担任副总或去免费旅游。
不难看出,这些人大多是赶往传销窝点处的懵懂者,他们并不清楚前路的艰辛。在他们之前,年逾花甲的临猗老母亲带领着一帮亲戚曾前赴后继地“沦亡”在江西赣州,将4岁的孙子也发展成了“人头”,日日带着孩子听课洗脑;在他们之前,有的传销者给被骗来的父亲跪下磕头,哀求父亲只听一节课再走……
一个个犹如吸食了精神鸦片的传销者,其抵制解救的状态让人心痛,而一些地方政府的保护主义则让人寒心。这些都是薛华荣遭遇的真实故事。薛华荣,一个定居临猗的万荣人,一位民间维权人士。曾经解救了二十余名传销者的他,接触了全国十一个省市的传销活动,对传销有着深刻认识。2013年1月2日,在包头做传销的张洪伟踏上了回家乡运城的征程。
运城市临猗县北城村的张老头在去年12月份向薛华荣求助,儿子张洪伟 (化名)31岁,离婚后独自带着4岁的儿子生活,因有木工手艺,还可勉强度日。然而,随着在网络上认识一位包头女性网友后,张洪伟就迷乱了。三个月前的一天,他忽然买了去往包头方向的火车票,将儿子留给老父亲,说要做一桩大买卖去。
去了包头后没几天,张洪伟就给父亲打电话索要钱款。父亲借着上包头送钱的名义找到了儿子,看到儿子与一帮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共吃共睡。张老头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搞传销,他失望地掉头就走。“那天,我要走,儿子拿出刀来,架在脖子上,要我听两节课再走。我气得直哆嗦,推门就走。包头正下着漫天大雪,儿子拦了我多次没拦住,他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一个劲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他哭求我留下来就听一节课。我心疼地扶他起来,他却不起来反复就是那几句话。我的心呀,都碎成了一瓣一瓣的……”张老头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第一时间通过熟人找到了薛华荣。
这时的薛华荣,对解救传销人员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经验,几乎是轻车熟路。几人连夜乘车到达包头,早上6时,薛华荣带着张老头先到了包头市公安局信访科,说了大体情况。信访科科长联系了经侦科,几人跟随经侦科警员来到了张洪伟的住所,这是一栋居民楼。薛华荣回忆:“警察称前段时间刚查过这里,楼里住的全部是搞传销的人员。”
一般,每到一个地方解救传销人员,薛华荣都会先直奔当地公安局或者工商局。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部门都肯配合,他不止一次听到某些公安局工作人员如此推辞:“传销和我们公安局能有什么关系?”他就会振振有词地说:“从2006年开始,国家工商总局、公安部就全面贯彻落实了《全国打击传销专项行动方案》,工商、公安一直在联合部署打击传销违法犯罪。”
当搬出政策也不管用的时候,薛华荣就会掏出一个本本。本本上记录着公安部打击传销办公室的电话和国家工商总局相关办公室电话,他拨通电话反映情况,再由上级向地方施压,进行解救,“屡试不爽!说句实话,上级部门非常负责,反而在下面会遇到种种人为阻挠。”一旦电话联系不上,薛华荣就去找当地媒体出面。十年解救,他总结了不少经验,至今没有失败过一次。
在包头,看到张洪伟后,警察指着张老头问:“是不是他?”张老头难过地点了点头。还没等张洪伟反应过来,一副手铐就把他带到了附近派出所。
张洪伟坐在长椅上,看着薛华荣问:“哥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能让公安局出面了?但,我还是不能回家。”他语气坚决。
“回宾馆再说。”薛华荣连哄带骗,将张洪伟带到了宾馆。“碰到沉迷其中的传销者,不能强行带离或者胡乱责骂,这些极端手段只能再次将他们推回到传销‘怀抱’。”
在宾馆,一边喝酒一边唠嗑中,张洪伟讲述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洗脑方式。“你能说传销不赚钱吗?我刚来包头,我的网恋女友倩倩 (化名)接我,她和几个领导开的是宝马,直接把我带到了三星级酒店总统套房,我们抽的是中华烟,喝的是法国红酒,一桌饭菜花了几千元。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别急!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那我想知道,你来了三个月赚了多少钱?我算过了,你要做木工的话,三个月你能拿6000元左右。”薛华荣这句话说得张洪伟沉默了,但他很快就想到另一个理由:“倩倩要是跟我回家,我不是就白捡了一个媳妇吗?”
后来得知,倩倩连手都没有让他拉过一次。但张洪伟执意还要回传销点,几人怎么劝也没有用。
张老头痛苦地将双肘撑在腿上狠揪头发。薛华荣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张洪伟,你给你年老的父母带来的痛苦暂时不说,可你想没想过你的儿子?他小小年纪,母亲离开了,是你,让他连父亲也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听你爸说,他很想你,看到人家父母带着孩子出去玩,就哭着让爷爷找爸爸……你难道一点也不想回去看看他吗?”
张洪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的张老头已是满脸泪水……
面对传销者,说服是非常重要的。只要能说服他回家,在家庭的温暖中,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下,他就会慢慢地醒悟过来,“目前,张洪伟每天接送上幼儿园的儿子上下学,还找到了一份工资报酬很高的木工活。”薛华荣解救的传销人员中,有师范大学的学生,也有小学文化的村民;有退休干部,也有不谙世事的儿童。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都认为自己从事的是一个很伟大的事业,不久就可以成为百万千万富翁。
2009年3月,一位晋中某大学毕业的女孩,责骂前去忻州传销窝点解救她的叔叔:“看你这个小样,你能赚了大钱?我在外面赚钱,你管我做啥?”并且驱逐一同前去的薛华荣,“滚一边去,你管什么闲事!”
2004年8月28日,永济市三义村3位村民求助薛华荣,他们的孩子在河南搞传销。薛华荣辗转了解到这个传销组织于8月14日从河南安阳搬到太原市小店区,他找到媒体,联手工商局将太原市小店区殷家堡村搞传销的孩子们解救出来。
35名传销人员被工商人员从一间民房中驱离,“战友”被拆散,三个孩子竟愤愤不平。一个女孩在火车上这样叫嚣:“让回去行,回去我还来,你现在控制我,将来能控制我一辈子?”那刻,薛华荣心里拔凉拔凉的,他不清楚为何这些孩子如此沉迷于传销,甚至达到着魔的地步。
从此以后,他开始研究传销中的洗脑课程。“我接触的有三四个流派,都属于在一个固定的课程基础上再进行深化改编出来的分支。引进新成员的方式很简单,无非是亲人、朋友以做生意旅游的方式骗人头;网上色诱网友;以高薪招工相骗。”
实际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进入传销组织后的第一感觉就是“上当了”,可他们大多却选择继续听课直到深陷其中。“消除陌生感,给你亲人一样的感觉,家一样的感觉,然后循序渐进地上课,谈人生,谈社会,谈理想,讲述财富故事。紧接着,佯作教授模样的人授课洗脑,佯作已经每月坐拥几十万元的领导授课洗脑,佯作孝道、佯作善道,随时发生的社会新闻都可以成为他们的临时教材,比如一些富翁的原罪和辉煌等。这对一些社会阅历浅薄的青年来说,非常有蛊惑力。”
传销是什么?薛华荣陈述:“我记得在一篇报道中,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刘仁文总结得很到位传销是一种不健康的经济现象。首先,传销商品价格远超过本身实际价值,进价一百多元的东西卖两三千元,参加人员的收益来自于他人加入时交纳的费用,组织者以高额利润为诱饵,违背了经济规律,它并没有买卖真实产品的经营行为或服务行为发生。”
在薛华荣接触过的传销组织中,有很多将自己的不法行为和以销售商品为主要经营方式的直销挂上钩,“传销组织者还拿出所谓的国家红头文件,称自己是合法公司,合法经营,借此糊弄新入会的成员。”这是薛华荣在解救中遭遇的情况。这是一次在江西赣州的解救。2011年7月,运城市一名公务人员找到薛华荣,称自己退休的父亲被骗去赣州搞传销。当天,他踏上了解救之路。这个地方,他去过两次。每次需要从运城乘坐火车到河南洛阳,然后转乘到江西赣州的火车。
“这趟火车上有很多运城口音的人。一名万荣男子坐我旁边,说他要去战友那里玩几天,我提醒他,他还笑着说:‘怎么可能?"
到了那名公务员的父亲租住的地方,一套两室一厅的房间,环境还可以。老人第一个人头拉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女儿又拉来了姐夫,姐夫拉来了自己的父母兄弟……
“这是合法的啊,我们领导还拿出红头文件来,上面都盖着国家工商总局的红章,里面还提到公司规模宏大。我们这是直销,是合法的。”老人很肯定地说。
“讲了几个小时的法律,根本没有用,这些法律都在传销洗脑中被找见‘弱点’一一攻破。最后还是利用他对小孙子的思念之情回了运城。”薛华荣等人带着老人回到运城见到小孙子时,老人一下子就醒悟了。“那里一栋楼住的全是搞传销的,我们一起听课,当时就是迷得不行。我投资了5万元,不甘心啊。”
“可您再这么下去,就不是5万元的事情了,可能连儿女们都给害了。”薛华荣一针见血。
2010年,临猗县北里村一个67岁的老太太带着4岁的孙子被女儿骗到了赣州。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带着孙子和一帮人在听课,面对前来解救的工商局人员和儿子,说什么也不走。薛华荣建议将老太太从小哄大的孙子带回去,当他们回到临猗的第三天,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赶回来了,她舍不下小孙子。
近年来,老年人参与传销者明显增多。“主要原因,我分析是他们孤独,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了,希望进入一个团体中,消除孤独,实现自我价值。”薛华荣提到,最让他郁闷的不是参加传销的人越来越多,而是“每一个地方都有地方保护主义,只是去解救人,很少解散团伙、抓捕传销组织头目。每次我一提出,这些部门的人就会劝说:‘你把你的人带走就可以了,别管那么多。"
从2003年薛华荣第一次解救河津市吴家关原会计的儿子之后的十年中,他还到安徽省淮北市、广东江门市、江西赣州、内蒙古包头等地解救传销人员,无一不提到要当地部门清除传销窝点,但是得到的大多是这样的答复。
“永济市三义村那个女孩嫁给了一名副乡长,河津吴家关的男孩现在开了一家酒店……”当时迷途的这些孩子如今每一个都拥有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脚踏实地的前程,这令薛华荣无比欣慰。
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薛华荣,解救了二十余名传销人员。被解救的家属偶尔会给他一点返程的路费,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贴着钱”义务帮忙。“不为啥,就为能救一个是一个。”但,薛华荣同时也在担忧,如果这样下去,结果就是受害者越来越多,越来越没有社会安全感,亲人信任度会直线下降。“我认为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
“近年来,国家工商总局、公安部将重点围歼‘拉人头’式和网络传销大案,开展严厉打击传销违法犯罪专项行动。”薛华荣称,很多老百姓担心会被亲人骗到传销窝点,很多人则正挣扎在亲情欺骗和梦想的泥沼里,这种恐慌,会随着国家整治力度而淡去,只希望下一次的解救能听到这样的话“将组织头目抓起来,其他该遣送的遣送,该教育的教育。”
本报记者 高 辉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