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码华西村

　　8月8日，强热带风暴“海葵”来势汹汹，华西村大雨滂沱。

　　在暴雨中，“中国华西村，天下第一村”的大气题词依然清晰可见，高高地屹立于华西村村口，两旁是两头庞大的金牛，霸气十足。

　　有趣的是，《中国经贸聚焦》记者在华西村采访时发现，无论是在金碧辉煌的龙希国际大酒店里，还是在不起眼的小旅店里，牛的雕像都无处不在。

　　村民告诉记者，华西建村那年正值牛年，故而以牛为华西村的标志。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老书记”一直推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号召村民要像老黄牛一样，奋斗不息，勇往直前。

　　华西村的创始人吴仁宝就是村民口中的“老书记”，他是华西村的精神领袖。

　　在他执掌华西村的半个多世纪来，这个村子以迥异于市场经济的发展方式声名鹊起，高调的行事风格引来全球瞩目。《中国经贸聚焦》记者在华西村调查发现，从表面上来看，村民生活富裕，感觉似乎进入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但同时也遇到了种种“怪象”。

　　家家住别墅却没有产权

　　记者抵达华西村的第二天，经过暴雨洗涤后的华西村又迎来了当头烈日。尽管华西村的村民不少，但是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碰见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爷、老太太推着婴儿车，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白天，青壮年都去上班了，他们很少休息。

　　在村内一幢别墅的门口，年近古稀的徐慧娣正在打扫院子内因台风而爆裂的玻璃碎片，她一边收拾一边与记者唠起了家常。她的儿子、儿媳都在村子里上班，平时，她给自家种的各类蔬果浇水施肥，照顾在家过暑假的孙辈，日子倒也过得充实。每年，村里都会发给每个村民300斤大米和50斤食用油，衣食无忧。

　　工业迅速发展的华西村更像是一座城镇，而不是农村。但在这里，没有卡拉OK，也没有网吧，更没有酒吧、咖啡屋。到了晚上，村民们通常一家人看会儿电视就歇息，生活极其规律。 徐慧娣一家五口就住在她身后的这栋别墅里，“大约有四五百平方米，三四年前买的，包括装修共花了近200万元。”

　　在攀谈之中，记者得知，身为华西村的村民，徐慧娣并没有全额支付这套别墅的总价。她将原来的老房子以60万元的价格作抵押后，剩余的100多万元都是从未来的收入中扣除。

　　花费了近200万元，徐慧娣仅仅换得这幢别墅的入住权，而并不拥有其产权。她告诉记者，几乎所有的村民都与她一样，采取参股购买入住别墅的方式，但没有房产权。“产权是属于大队的，我们就这样住着挺好，大队绝不会赶我们走的啊！”她如是说。

　　记者看见，距离2公里外的龙西湖小区内的别墅更加宽敞，环境优美，房价也更贵些。当然，华西村也存在少量村民自建的别墅，属于私人产权的，其性质与公家的别墅完全不同。

　　另一位村民王敏娴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就已经购置了一套别墅，她告诉本刊记者，她家的别墅自己是拥有产权的，但那些由村分配的别墅，村民们仅仅拥有年限并不清楚的使用权，而非产权。

　　《中国经贸聚焦》记者一路询问了多户村民，“村里让你住，你就住着，世代都可以住着。这么多户人家都这样住着，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村民们显然没有什么担忧。

　　村民八成奖金强制入股

　　集体经济＋共同富裕，一直是华西村的标志。

　　目前的华西村，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股份制。“老书记”吴仁宝称，华西村正处于社会主义的中级阶段、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资本主义的利用阶段。

　　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华西村村党委常委赵志荣深有体会，他在接受《中国经贸聚集》记者采访时解释，“所谓资本主义的利用阶段是指村民奖金的80%入股，20%以现金方式发放，每年至少有10%的分红。”村里统一分配别墅、配备轿车的时候，钱直接从股金账户中扣除。

　　“本村村民的入股是强制性的”，赵志荣坦言，“但是并没有村民提出反对。这么多年来，村民们都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会更加放心地将钱存到华西村里。股份还可以代代相传。”他笑着说，华西村的村民从来不需要炒股，因为村里的股份投资回报率更高，也更加安全。

　　股份制是华西村的核心所在。所以，在华西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现象：几乎家家都住别墅，口袋里的现金却很少，大多家庭净资产都是负的。“我们都倒欠大队很多钱，只能用未来的奖金来归还。家里一旦有人离开华西村，就什么也没有了。”一位村民无奈地摇摇头。

　　根据《村规民约》，一旦村民离开华西，或者不在村办企业工作，包括房子、奖金与分红等福利都将收回。数十年来，敢于舍弃财产离开华西的寥寥无几，多数都在这个村庄中安逸地生活着，村民们不赌博、不炒股、食物定额供应过着恍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李植胜在华西村工作了近20年，他向本刊记者透露，“华西村村民的奖金非常高，普通职工最低也有近20万元，车间主任至少能拿到30余万元，而公司‘一把手’的奖金高达上百万元。”

　　华西村民的待遇的确不错，外乡人也有了落户于此的念头。其中，最有名的是个叫杨永昌的人，他租用华西村土地办厂，身家近2000万元。2002年，他以参股的形式把公司交给了华西集团，毅然完成从个体向集体的“反向改制”。“华西村是条大船，抗风险能力强，‘老书记’一分钱奖金不拿，大公无私。”杨永昌如此解释自己的行为。

　　华西村这般优待本村村民，对于外来打工者会否另眼相待？赵志荣否认了这种说法。“华西企业实行‘首位高工资，末位淘汰制’原则。对于华西村民，每月工资都会封顶。企业‘一把手’月工资封顶3500元，这还是刚上调不久的。”赵志荣继续解释，外来打工者虽然没有股份，但是他们的工资并没有封顶，做得好，一个月可以拿到8000元，甚至1万多元。许多企业还会给他们提供免费住房，有的则需要缴纳200元左右的房租，也不算贵。

　　吴仁宝所谓的共同富裕，并不是平均主义。“在华西村，贫与富不过是几百万与几千万的差距。”解读“老书记”的精神，赵志荣信手拈来。

　　处处模仿首都建筑

　　要游长城？想看天安门？这一切，华西村都有。

　　踏进空旷的龙西湖公园，绿树成阴，一抬头便能看见，“天安门”矗立在巍峨的山头上，山脚下成片的豪华别墅更似衬托红花的那些绿叶。游客数量却寥寥无几，偶尔出现少数情侣，难见大批团队游客。

　　在华西村，还有9幢黄金宝塔挺立在幸福园中，与早年修建的一座宝塔遥遥相望。村民介绍，这9幢宝塔建筑的顶端都是个3.5公斤纯金打造的葫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游客们住在金塔大楼里，吃上几口地道的农家菜，听着“社会主义定能富华西”的《华西村歌》，参观微缩版的长城与天安门，在三五天里半学习半旅游。这个“特立独行”的村庄正建造一场“红色之旅”，形成一条“红色经济链”。

　　其实，早在六七年前，华西村就逐步挖掘村中“红”的特色：全国的村干部培训基地，江苏省廉政教育示范基地，江苏省和无锡市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来自全国各地数以万计的人们也因此成群结队而来。

　　在仿人民大会堂风格建造的民族宫里，每天上午10点半，吴仁宝会给前来观光的游客演讲。记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过了早上10点，就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涌现了大批团队游客，其中大多是各地公司、企业组织前来培训学习的团队。原本空荡荡的会堂转眼之间就已门庭若市。

　　“现在是淡季，一般在‘五一’、‘十一’长假的时候，人更加多。”民族宫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每年华西村接待游客约200万人次，大多数都是团队游客。

　　村庆规模堪比国庆

　　据介绍，华西村是中国首个到美国纽约时报广场巨大的电子屏上“做广告”的村庄。

　　去年华西村正值建村50周年之际，其形象宣传片在大洋彼岸循环播放。“仅仅花了100万元，每天在‘世界的十字路口’亮相50次，展示的不仅是我们华西村的形象，同时也是我们中国农村与农民的形象，太值了！”华西村党委副书记孙海燕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50周年的村庆无比隆重而盛大，受邀参加的中央和各部委领导有98人，还有7位包括邓小平和周恩来在内的伟人后代。10月8日，由凤凰卫视主持人吴小莉主持开幕，而15日的闭幕文艺晚会由中央电视台主持人水均益、朱迅和朱军三人担纲，韩红、毛阿敏、蔡国庆、冯巩等艺人都被邀请而来，其规模堪比春晚。华西村还从人民大会堂“借”来一批厨师，从江阴市公安局调来500名警察，以保障后勤以及安全问题。

　　Jessica Colwell是一名外国记者，他在参加了这场庆典之后，写下了一篇名为《Adventures in Huaxi》（华西村冒险）的文章，“整个华西村举办这个庆典的目的，看起来完全就像在拍上层的马屁，因为我看不出龙希国际大酒店会有任何潜在的顾客，但却是上层政府领导开会的理想场所。”

　　他文章中的龙希国际大酒店就是耗资30亿元、历时四年不分昼夜建造成的中国第八大高楼，328米高旨在“与北京保持同一高度”，因为北京最高的国贸大厦也是这一高度。龙希国际大酒店如今成了华西村新的地标建筑。

　　酒店内，“炫富”的景点比比皆是。记者刚踏入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让人眼花缭乱。在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金色地震仪，每颗龙头都源源不断涌出水来。在大堂和部分楼层里，摆放着张大千和李可染等古今名人的字画，以及各个朝代的瓷器、绣品和雕刻等艺术品，共有7000多件。其中，一个珍贵的原木“小叶紫檀”价值高达8000万元。

　　位于大楼60层的金会所，将这个大楼推向奢华的极致。前厅的走道上，一头用一吨重的黄金铸造的金牛，矗立在前厅中央，被称为“天下第一金牛”。这层楼的总统套房，一天的价格达10万元左右。

　　在酒店内，近日还出现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朝鲜女服务员。每天早上8点45分左右，30余名来自朝鲜的女服务员结伴来到酒店上班，从她们的住所到这里步行只需要5分钟。

　　龙希大酒店的一位保安张勇对本刊记者说，这些朝鲜籍女服务员行动统一，每天都在一男一女两位领队带领下，排队上班。她们中有的近30岁，也有的是“90后”。

　　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内，记者遇见了朝鲜女服务员金紫欣，她身穿蓝色工作服，身材高挑，在一片身着黑色制服的中国员工中显得格外醒目。金紫欣告诉本刊记者，她来到中国近一年了，逐渐习惯了这里的饮食起居。

　　在聊天过程中，她虽然说起中文来语速稍慢，但字字清晰，她还热情地教记者使用朝鲜语大声朗读她的名字，“我们每天9点上班，晚上8点半下班，中间会有一段时间的午休。”她微笑地说，酒店时常会有歌舞表演，她也会上台载歌载舞。

　　与此同时，关于韩国媒体曾报道“朝鲜女性正在华西村的龙希国际大酒店学习酒店实务”一事，赵志荣予以完全否认，他澄清说，“其实她们大多数是朝鲜高官子女，都是经过层层挑选出来的。她们在我们华西村内和村外开设的多个五星级酒店打工，属于正常的劳务输出，来赚取外汇的。她们的薪金具体多少并不清楚，但绝不会像媒体报道的那么高。（有媒体报道她们工资6000元，自己留150元其余上缴。）”

　　据村民介绍，除了五星级酒店，华西村的地标建筑并不少，村内的名人雕像比比皆是，不分类别、不分古今，全部摆放在一起，令人感觉突兀。果然，记者漫步于金塔所在的幸福园里吃惊地看见，中国伟人毛泽东、周恩来，革命烈士刘胡兰、董存瑞，圣母玛利亚、耶稣，先哲孔孟老庄等白色雕像，共聚一堂，似乎整个世界的时间与空间秩序都已被颠覆。

　　华西村的“亦土亦洋”并不止于此。

　　记者还看见，张家港河边的华西公园，微缩建设了美国国会大厦、法国凯旋门等建筑，“老书记”为此处取名“世界图”。

　　这些错乱的景点摆设，似乎一如村里编演的锡剧《要看稀奇到华西》中所唱道：华西村的村民可以“早上在法国凯旋门口喝牛奶，中午到美国白宫去吃肯德基，晚上到澳大利亚吃海鲜，睡觉睡到英国伦敦皇宫里，一日游遍全世界，你说稀奇不稀奇”。

　　“有的人对他敬如亲爹，

　　有的人对他恨之入骨”

　　经历半个多世纪，华西村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成了现在远近闻名的全国首富村，“老书记”吴仁宝可谓功不可没。早在1961年的建村之际，他就担任华西村的党支部书记。在他执掌华西村的50余年来，掌声与骂声不曾停歇。

　　华西村内，不仅有遍地的金牛雕像，龙与凤的雕像也时常看见。一位村民告诉《中国经贸聚焦》记者，“吴仁宝属龙，他妻子属鸡，所以村子里的建筑经常雕龙画凤。”

　　如今，每年的“万人宴”就在村中的龙凤广场上举行。广场上醒目地写着“一个共产党员，一面为民谋利益的旗帜”，“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有福民享，有难官当”。舞台两侧的建筑造型是龙与凤，乍看之下，右边的凤形建筑倒颇像母鸡。左边的龙头，连着一条1000多米的长廊，灰瓦盖顶的“巨龙”通往村庄各处。

　　现在，华西村村委会主任由吴协恩担任。而村委会理应是集体资产的代表者，但在华西村，党委会无疑在行使这个职能。

　　在幸福园一侧的长廊围墙上，一张张大字报悬挂着吴仁宝家族的照片，详细地介绍了吴氏家族的丰功伟绩。吴仁宝育有四子一女，他给四个儿子分别取名协东、协德、协平、协恩，取自毛泽东、朱德、邓小平、周恩来四位伟人的名字。一位老村民告诉本刊记者，“老书记”对于毛泽东的敬爱，其表现远不止于此。与《毛泽东语录》相类似，他也有自己的“红宝书”《吴仁宝箴言》。

　　当然，以家族管理村庄，必然有人颇有微词，其中一些人甚至成了华西村的“反对派”。戴进兴就是其中一员。去年村庆前夕，他在华西村的周边村散发的一本名为《民生中国还是独立王国华西村近十年来都干了些什么？》的小册子，共分七个主题控诉了“华西村的统治者”，“华西村是一棵在风雨飘摇中的大树，这棵树虽大，但它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根须” 村庆开幕日次日下午，他被带到了派出所。其后，在江阴市拘留所被拘留10天。

　　就在他重获自由的前一天，吴仁宝在《江阴日报》“辉煌华西50年特刊”头版，发表了题为《“独立王国”与“华西爱国”我对的一点看法》的长篇文章，逐条批驳戴进兴。而这，其实是吴仁宝在华西村全体党员大会上的讲话实录。

　　经常与华西村民侃大山的外乡人李植胜告诉记者，“有的人对他敬如亲爹，有的人对他恨之入骨”。在生活中，有些村民求吴仁宝帮忙办事，他待人亲切，有求必应且不求回报。而一旦涉及工作事宜，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同样让人敬畏。

　　在外界异议声中，每个早晨，吴仁宝依旧坚持在民族宫里，面对远道而来的观光客演讲，赞美华西村的繁华景象，舞台两侧书写着“政通人和还是领导班子强，村泰民乐终归社会主义好”。尽管每日的演讲内容一模一样，“老书记”依旧乐此不疲。

　　（为保护采访对象，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