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宝：“第一村支书”的身后事

　　2013年3月18日傍晚，华西村原党委书记吴仁宝去世，享年85岁。

　　60多年时间里，他把一个贫困的苏南小村打造成了"天下第一村"，村民家家住别墅，户户有汽车。华西村因此蜚声海内外。有人说，吴仁宝是一个共产主义乌托邦的实践者。

　　作为一位农民，吴仁宝的身后事可谓极尽哀荣：党和国家高层领导人发来唁电；家周围堆满1万多个花圈；数万人前来悼念，有人甚至来自遥远的辽宁、广东、甘肃……

　　与此同时，长期以来伴随吴仁宝的争议并未断绝。华西村"家族式企业"、"政企合一"等问题，在这些天里被反复提及。然而最受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失去了吴仁宝这个灵魂人物，华西村会何去何从？

"感觉天都掉了"

　　"感觉天都掉了。"53岁的华西村村民戴胜华，回忆吴仁宝去世的那一刻。

　　他最后一次听吴仁宝讲话，是在春节前华西村分配工资奖金大会时。老书记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是："华西村接下来的这几年，老百姓的生活还要好得不可想像。"当时吴仁宝精神不错，声音洪亮，边说左手边习惯性地挥动，完全不像一个85岁的老人。

　　然而一个多月后，噩耗传来。3月18日晚上8点多，戴胜华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小女儿给他发来微信："老书记走了。"得知消息，戴胜华当即掉了泪。

　　吴仁宝去世的第二天，众多华西村民和外来打工者前往位于华西398号的吴仁宝住处悼念，有自发去的，也有被组织去的。人们走在华西村长廊"以公有制为主体 坚持共同富裕道路"的标语下，两人一列排起整齐长队，缓慢前进。

　　很快，邻村村民和辽宁、重庆、天津等地专程赶来的远客，也加入了这个队伍。68岁的赵忠东是远客中的一员。得知吴仁宝去世，他从安徽亳州买了到无锡的硬座火车票，再辗转来到华西村。老人随身携带着一块85米的白布，上面是他在亳州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所大学、一个社区居委会、一个行政村募集的人们签名。

　　他甚至专门写了一首诗《泪悼吴仁宝》："心流泪悼吴仁宝，英雄旗帜永不倒。中华民族的楷模，好书记一路走好！"

　　像赵忠东这样的老人不在少数。他们有的多次来华西村考察，有的对华西村的"共同富裕"心怀向往。对吴仁宝的去世，他们比年轻人悲痛得多。《吴仁宝评传》作者、江苏省党校教授冯治在现场看到，几分钟内有七八个人在灵前磕头，都是老人。

　　据华西村统计，从吴仁宝去世到出殡前的三天多时间里，有两万多人前来吊唁。"在近年来，这个吊唁规模可能是民间最大的。"冯治说。他认为，曾经开创过全国多项第一纪录的吴仁宝，在去世后因此开创了一个新纪录。

　　华西村的老书记还开创了另外一个纪录。"给吴仁宝送花圈的人数，可能是民间近年来最多的。"冯治说。华西村村委会称，吴仁宝曾叮嘱身后事一切从简，因此治丧委员会只收花圈。冯治从华西村村委会处得知，三天时间，他们收到了1万多个花圈，附近无锡、江阴市的花圈因此几乎售罄。吴仁宝住所前后300米长廊，已被花圈的海洋淹没。

　　华西村的几家花店因此繁忙异常，甚至有的手机店临时变成了花圈店。3月19日，一位华西村干部提前来到一家花店，告知店主多准备一些花圈。店主为此紧急雇了人。最便宜的花圈400元一个，利润近半。一个江阴司机说，仅一天时间，自己就从市里往华西村拉了两趟花圈。

　　村里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华西村的商业街，店主们摘下了悬挂的红灯笼。吴仁宝去世第一天，部分大小酒店集体熄了灯。

　　哀乐取代了红歌，回荡在华西村上空。

　　1月22日上午8点零8分，在吴仁宝晚年几乎天天出现的民族宫，吴仁宝的遗体告别仪式隆重举行。

　　江阴市市长沈健是告别仪式的主持人。他朗读了吴仁宝病重期间及逝世后的看望和慰问者名单，其中出现多位现任和原国家领导人的名字。

　　再没有一个中国的基层干部，能享受如此高级别的礼遇。

　　中午12点，华西村主要街道——从华西长廊到天下农民小区路段两侧，站满了为吴仁宝送别的人们。一架华西村的直升飞机盘旋在天空，发出巨大的轰鸣。

　　出殡队伍前方是两辆无锡市的礼炮车，边开边鸣，震耳欲聋。以白色花朵装饰的灵车缓缓开过。路边，少数人痛哭失声的画面，被记者一一摄入镜头。

遗产与非议

　　华西村曾一穷二白。1970年代在华西村插过队的老知青陶玉锦记得，当时华西村就是苏南大地上的一个平凡的小村庄，"吴仁宝带着大家苦干。"她时常怀念那段时光，如同怀念自己的青春。

　　如今，这里是"天下第一村"，有328米的超五星级酒店龙希国际大酒店、一吨重的金牛、顶端镀着3.5公斤黄金的金塔、一排排标志性的红顶小别墅、……

　　据统计，在1961年建村时，华西村全村收入仅5.91万元，村民年平均纯收入不足60元，对外欠债1.5万元；2012年，华西村宣传负责人孙海燕称，华西集团年产值达到580多亿元。而一个普通华西村民的账面资产就可能有几百万。

　　这一切，都深刻地打上了吴仁宝的个人烙印。

　　"他是我们的救星、福星，是我们老百姓的靠山。"戴胜华说。

　　戴胜华并非土生土长的华西人。他是江苏泰兴农村人，1982年退伍后来到华西村，两年后被吴仁宝看中，加入华西村。

　　华西村民奖金分配遵循"多提积累，少分配；少分现金，多参股"原则。戴胜华称，自己目前每年有45万奖金，年底可以提取20%现金，其余参股。10年前，华西村给村民发了别克车。他家如今有两栋别墅，面积分别为528平米和418平米。

　　他回忆，1998年自己搬进第一栋别墅时，老家县委书记都来参观，羡慕不已："哎呀，你这么大本事，买这样的房子。我都没有这个条件。"

　　"不是我的房子，是村里的老书记分给我的。"戴胜华说。

　　"你真的跳到米缸里了！"县委书记感慨。

　　"我们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要唱歌一样地过日子了。"戴胜华对记者说。

　　村民异口同声称，老书记留下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物质，而是无形的精神财富。

　　"老书记大公无私，我们也受到感染。"村干部何伟说。

　　"老书记思想跟老百姓不一样，要干部有福民先享。老百姓有好干部，做事就踏实了。"戴胜华说，华西村曾有干部瞒报企业亏损，受到处理。还有干部被举报在外赌博，核实之后，举报人被奖励，干部遭处理。

　　戴胜华回过泰兴老家，幸福感倍增：老家干部"官不大，架子很大"， 对前来办事的群众不大理睬，且经常聚集赌博；老家的贫富悬殊也很大。他认为这在华西不大可能："华西的干部要比外面的廉洁，干事效率高，所以在群众中很有权威。"

　　他把这些都归功于吴仁宝："老书记就是我们的家长，以身作则。说实话，老百姓的心愿是，最好他不要火化，我们天天去看他。"

　　他希望华西村建一个吴仁宝纪念馆，不止给村民看，也给游客看，"一代一代把老书记的思想传下去"。

　　对外来工来说，吴仁宝留下的华西村也确有一些吸引人之处。

　　最基本的一点是："华西村的工资年底结清。"外地工人的工资平时发一半，其余在过年回家时统一发放。段维杰是甘肃平凉人，在华西的扁钢厂工作，他在其他地方打工的老乡大部分都被拖欠工资，然而华西村不会。他说，如果夫妻是双职工，还可以在华西村以优惠价购买住房。

　　和纯粹的机械化流水线相比，集体化管理的华西村多了点人情味。外来工尹晓棚曾在富士康呆过三个多月。富士康的工资比华西村工厂高，有专门食堂，派专人洗衣，有心理疏导医生，但他还是感觉压抑。在华西村，他觉得"容易融入得多"。

　　而在外地吊唁者眼里，"共同富裕"是吴仁宝最珍贵的遗产。在中国社会贫富分化日益显著的今天，"华西村"三个字可以轻易激发国人最朴素的情感。

　　"华西村可以说就是农民的中国梦。吴仁宝实现了。"从辽宁专程赶来的沈阳市上岗村村支书高纯福说。他曾多次来华西村考察。

　　然而并非所有人对老书记的"中国梦"表示赞同。

　　1999年，面积仅有0.96平方公里的华西村开始并村，周边20个村庄都逐渐被并进大华西，并被划分为华西1村到华西13村。并村之后，矛盾随之而来。

　　"都是我们周边村在供养他们中心村。"华西5村村民张浩愤愤不平。

　　华西2村村民李淮玉说，村民原来人均有1亩多土地，并村后没了。作为补偿，2001年至今，华西村每年给他们一桶油、300斤大米、350元。2012年发了1000元现金。他认为补偿太低，不够国家每年给的农田补贴。

　　他称，他们被禁止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翻修住房，只能交出宅基地，购买华西村的小别墅。

　　一栋别墅售价52万，村民估计成本二十多万，买房的村民须先付30万。"用的是我们的地、我们的钱，华西村等于空手套白狼。"张浩说，老宅估价低，很多人家都负了债。

　　周边村村民对于华西村的非议还包括：外来工没有社保和医保。黑车司机孙文凯曾在华西钢厂工作多年，他说，离开后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在这点上，华西村不是共产主义。"此外，还有村民质疑吴家的亲属把持华西村大权，华西村已成"家族企业"。

　　吴仁宝去世的第二天下午，华西西北方向传来了震响——有人放起了礼花。方向为华西1村。当天稍晚些时候，华西2村方向也放起了礼花。

　　对于周边非议，华西村干部早有耳闻，并感到相当恼火。

　　"我觉得他们不太知足。不是并过来以后，他们就要和华西村村民一样。华西村能有这一天，也是奋斗了几十年。你还没有付出，为什么要享受？自私一点说，我觉得我们吃力不讨好，花钱费力还招骂。"何伟说。

　　至于别墅，"他们去外面买，更贵。"华西村附近的华士镇上，有产权证的公寓房每平米售价已经达到了6000元，华西村的小别墅价格不到一半。何伟称，村民没有计算平整土地和修路的费用。

　　对于"家族企业"一说，"老百姓的思想很简单——你姓吴也好，姓赵也好，姓孙也好，谁能带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老百姓就跟着谁。"华西村团委书记赵成说。

　　华西村干部对几家报道过华西村"负面"的媒体印象深刻。此次吴仁宝逝世，其中两家媒体都派了记者，到华西村有关部门报名采访。

　　"他们还敢来！"一个华西村干部对此异常气愤。

华西村的未来

　　这些天来，周边村村民讨论最多，也最好奇的话题是：对于吴仁宝的去世，华西中心村村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结果无从得知。

　　对外，华西中心村村民的口径很一致：新书记能够带领华西村民，走向更好的生活。

　　在吴仁宝出殡当天的追悼仪式上，吴仁宝四子、华西村党委书记吴协恩表示，会继承父亲吴仁宝的遗志，努力打造百年华西，继续"天下第一村"的辉煌。

　　"不用过分担心，老书记的精神在新书记身上已经体现出来了。我们老百姓肯定相信，一年更比一年好。该有的也有了，后面我们也不知道该向往什么东西了。"戴胜华说。

　　有人认为，吴仁宝的几个子女可能会因为控制资产不均、意见不一出现分裂。

　　而周边村民则表示，在未来，自己希望大华西解体，各村各自发展——如果不改变现在的发展模式，他们担心华西村最迟三年就会出现危机。

　　在产业方面，村民认为，华西村的传统工业如钢铁、化纤正处于行业普遍不景气状态。房地产方面，农民已经搞清楚宅基地的使用权归自己，加之农村集体土地确权正在进行中，征地比以前困难。

　　旅游业方面，豪华的龙希国际大酒店对内依靠强制村民消费，对外依靠公款旅游和少数私企老板消费。在中央出台"八项规定"后，华西村的公款消费"遭到了致命打击"。

　　一位来自杭州的旅游大巴司机说，以前很多游客是冲着吴仁宝来的。失去这块金字招牌后，华西的旅游业"肯定会受影响"。华西村导游部经理何伟坦承了这一点。但她表示，但她表示，华西村的旅游收入一年8亿多，在总盘子中所占比例不大，"华西村没想着用旅游赚钱"，村里会尽力将负面影响减到最小。

　　孙海燕称，在金融、投资、物流、海运等领域，华西村正在积极进军，谋求产业的转型升级。

　　至少眼前看来，华西村的主要优势并未消失——吴协恩继承了吴仁宝敏锐无比的政治嗅觉。

　　2013年全国"两会"期间，新任总理李克强提出要加快城镇化建设步伐。3月23日的记者招待会上，孙海燕表示，将来要把华西村建设成华西城。实际上，"因为吴仁宝的提议"，2010年，华西村已改名为华西新市村。

　　"我们想以后叫华西新市，或者华西市。"孙海燕表示。

　　在这一点上，华西村仍然紧跟时代脉搏。

　　如今，一个被问过千百遍的问题，在华西的不同人群中仍然可以激起不同的反应：

　　"你是否愿意成为华西村人？"

　　"想，咋不想？就是不好进。"来自河南驻马店的清洁工侯大妈羞涩地表示。她为华西村扫树叶，一个月工资1000块。

　　1月22日下午1点多，载有吴仁宝的白色灵车消失在华西村的尽头。送灵群众陆续散去，华西村重归平静。

　　但在可见的将来，横亘在华西村前面的道路，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