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兴县官员：地震后人们仿佛一下子提升了素质

　　4月23日下午，四川雅安宝兴，一志愿组织将9000件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等救灾物资运抵灵关镇，受灾群众排起长队。C FP供图

　　在“孤岛”中惊魂。

　　在“大肉风波”中挣扎。

　　在回归平常时不知不觉。

　　地震中宝兴县受灾最严重的灵关镇，震后一天多的时间里处于“孤岛”状态，让人惊讶的是自救时的人们不仅秩序尚存，而且连平日里的“二流子”摩托仔都成了最积极的救援者，“地震后的人们仿佛一下子提升了素质”。然而随着救灾的深入，在救灾物资发放上，大家又回到现实，喧嚣、争夺，乃至抗议。

　　灾后数日，灵关镇交织着悲喜，演绎着人心的理想和现实，徒留房屋的“内伤”，和一个还未开启的“新灵关梦”。

　　地震再来

　　中坝村民兵连长黄凯将汶川地震比做“挠痒痒破了皮”，却将“4·20地震”比做“插入心脏的尖刀”

　　4月20日，太阳照常升起。确切地说，在8点02分的前几秒，灵关镇的人们还在为生活思量。钟灵村的洪雯挤着牙膏，纠结着大儿子拿了驾照却无钱买车的窘迫。灵关中学初一生物老师杨玉平正洗澡，盘算着待会到青衣江畔钓鱼。中坝村90岁的婆婆敬芳珍做着早饭，腊肉菜粥。河口村的吕莲英则叫着赖床的孙子，“狗东西还不起来，棒棒落到身上了哈”。当然，更多的人已开始上工，或在上工路上。

　　这只是雅安一个普通的乡镇，位于宝兴县南大门，距芦山县城约40公里，182平方公里的地域辖12个村1个社区居委会，户籍人口约1.7万。S210公路从镇里穿过，这是宝兴县对外最依赖的通道，2008年汶川地震时被视做震中映秀的“生命线”。彼时，灵关的人们每天都看着大车小车的物资路过，翻夹金山，到重灾区救人。

　　“我们这当时也是灾区，不严重，房子摇了摇就过了。”中坝村民兵连长黄凯将汶川地震比做“挠痒痒破了皮”，却将“4·20地震”比做“插入心脏的尖刀”。

　　“尖刀”从地下突起，一股神秘的力量，8点02分不期而至。地动山摇，人被摇晃，房屋被撕裂。每个人都从生活琐事中抽离，踉跄地到了另一个世界。

　　瞬间，滑石粉厂百米外的烟囱坍塌，正在厂里上工的杨世凯被埋，死亡就突兀地上了门；安坪村的黄宗学本已跑出了房子，但又疯狂冲了进去，4岁的女儿在里面睡觉。女儿被平安救出，他却再没醒来；磨刀村8岁的王麒麟要幸运些，电视里《变形金刚》失去信号的瞬间，爷爷已把他举出了屋，爷孙俩刚到院坝，房子轰然垮下。

　　后来，人们知道，那一瞬间灵关有15人被夺去生命，重伤者破百，轻伤者近千。

　　有些伤者被救只花了两个小时，如今还在华西医院治疗的10岁黄肖却被埋了6个多小时。几十个村民徒手对抗坍塌，最终是父亲黄中铭发现了儿子。那时，黄肖全身是血，头被压变了形。婆婆李迁香只看了一眼，哀嚎着昏了过去。

　　“真的被吓傻了”，家住黄肖家百米外的田洪强直接被震翻在地，爬起来，找个凳子坐着，紧紧扶着根棍子，不敢动，腿瑟瑟发抖。妻子罗升珍就坐在他旁边，两人却没说一句话。余震不断，每个人的血脉都在对抗恐慌。那一天，田洪强一点都不觉得饿，只感觉口干，舌发麻。

　　电话打不通了，每个人都靠吼传递信息。镇委书记罗中云此时还在从雅安赶回的路上，公安和镇政府的车已开着四周转悠，喇叭音量开到最大，让人们别慌。往宝兴方向开五六百米，喇叭的声音就得回头，S210公路已被山体塌方阻断，碎石10米多高。

　　在灵关中学，镇卫生站的医护人员用油布搭起了简易治疗室，来往的伤者和家属，全是慌忙的脚步。夹金山摄影书画院副院长杨宗奎边哭边拍下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他说要记录历史。到了下午麻醉药用完，很多伤者咬着木棍止痛。杨宗奎忽地觉得自己冷血残忍，再不敢拍下去。

　　人们不会在意，这所汶川地震后澳门捐建的新学校已伤痕累累。七年级一班的黑板落了，墙中间垮了个大洞，从中可穿越四堵墙，看到七年级四班摇晃的天花板。所幸，那天周六，孩子都回了家。等孩子再回教室，已是帮妈妈搬桌椅到操场搭建临时帐篷。

　　“孤岛”自救

　　日常那些“二流子”摩托仔此时却成了最积极的救援者。“地震后的人们仿佛一下子提升了素质”，有隔阂的邻居聚到了一起

　　4月20日中午，镇委书记罗中云到达灵关时，已知道灵关成了“孤岛”。S210芦山-宝兴段多处塌方，灵关进退无路。罗中云从距灵关镇10多公里的铜头峡谷翻入，管不了雅安路政人员的劝阻。

　　人们只能自救。中坝村民兵连长黄凯组织村民绕老山路徒步送伤员，到临近的天全县老场乡，用了9个小时。安坪村黄宗学的妻弟则抬着姐夫在中断的S210公路上狂奔，大石块滚落，谁也顾不上，那时黄宗学还有口气。

　　直升飞机开始到灵关上空盘旋，人们仰望，欣喜若狂。但飞机转了几圈，无处降落，又消失在天空。灵关的人们没有停下等待，胆大者冒险进屋，抢出了部分腊肉和大米。几家人凑在一起，搭个锅，冒起炊烟。碗不够，就直接在锅里吃。筷子难寻，就折几根小棍子来用。那天的饭，磨刀村六组的黄宗归总吃不下，坐在院坝里，看废墟中的木头和砖块，房子是他50多年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镇上钟灵村的洪雯根本没饭可吃，她徘徊在垮掉的屋子旁，想找件衣服。起先跑得匆忙，洪雯只穿了件碎花白裙。不远处中坝村的胡红则一直在哭，碗里的粥由稠变稀。弟弟胡明强跳楼逃生，身受重伤，被送出就医，生死未卜。

　　镇里的车辆都自发动员起来，根据汶川地震的经验，他们要到S210塌方前沿等待，救援者或许马上就到。宝兴县科技局纪检组长黄敦也是灵关人，她惊奇地发现，日常那些“二流子”摩托仔此时却成了最积极的救援者。“地震后的人们仿佛一下子提升了素质”，黄敦称，甚至日常有隔阂的邻居都聚到了一起。

　　镇里联系不上县里，村里也联系不上镇里，各村干部只得徒步到镇政府报信。镇委书记罗中云收集完灵关的基本信息，派出两队人马到雅安市汇报，一队翻山，一队乘渔船出芦山。不久后，宝兴县委书记韩冰、县长马军也徒步进入灵关。马军留下设立了灵关抗震救灾临时指挥中心，韩冰则继续往宝兴方向赶。此时，没人想到，灵关镇才是宝兴县受灾最严重的区域。

　　人们用油布搭起了帐篷，在路边，在灵关中学，在各个工厂的宽阔地带。被“吓傻了”的田洪强家住在灵关中学外，但等他缓过神来，已无空地可寻。他和几户邻居在灵关中学围墙外搭起帐篷，几平米的地方，睡20多人。在后山村，油布不够，人们拿出晒席顶着，一席之地要睡四五十人。后山村一组组长杨健康无处可睡，坐在凳子上眯着。

　　当日下午5点多，武警四川总队眉山支队先遣部队突入灵关。此时，罗中云正在集结镇上四大超市的水和食品。泰来超市老板邓平组织员工给武警官兵煮了一大锅汤圆，心里欢喜着，“看到兵哥哥就看到了希望”。

　　专业的搜救开始，武警官兵有的跪在废墟旁挖掘，有的跳下青衣江，在黑暗中趟过。经过帐篷时，人们为他们鼓掌。他们排队前进，不敢停留。钟灵村村民冯兴想过去给他们递烟，官兵皆摇头。有只小狗一直跟着队伍，不断摇尾。眉山支队副参谋长肖广称，那一夜武警官兵徒步把17个伤员送出了灵关。

　　那一夜，S210公路铜头峡谷段仍在抢修，几百辆车堵在芦山往里的路上。每辆车的鸣笛都充满焦急，有的急着回家，有的急着救人。那一夜，灵关镇的人们大多难眠，马军、罗中云等人等待着上级指示，死伤者家属应对着泪水，普通人还没从惊魂中缓过来，闭上眼就感觉到余震。

　　拥堵的救援

　　“网上不是说这里是孤岛吗？怎么一下子挤了这么多人！”有的改道去了宝兴，有的干脆往回走

　　4月21日上午，更多部队和医疗队徒步走到灵关。在宝兴县与芦山县交界的位置，十多辆车排队接人，面包车，摩托车，私家轿车，还有“砰砰砰”冒烟的拖拉机。广安消防特派队中年龄最小的战士施崇林此前从没见过这种场面，2008年汶川地震时，他不到13岁，还念小学。

　　救援者陆续到达，灵关镇临时指挥中心的接待人员有点措手不及，两张课桌拼成的工作台被挤爆，不得不增设接待点。工作人员朱华琼急切地向救援者通报，灵关镇已发现12人死亡，1人失踪，房屋100%受损。“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人，是物资药品，水，帐篷 各种物资。”

　　此时，直升机又在灵关上空盘旋，降得很低。宝兴县科技局纪检组长黄敦称，这是准备空降物资的飞机。但飞机仍旧无法降落，数次尝试，数次离开。

　　县长马军到S210抢通现场去了，镇委书记罗中云在临时指挥中心守着电话，信号若有若无。他接到上面通知，四川省副省长刘捷可能马上要到灵关视察，必须做好准备。一旁，几个本地小姑娘找到朱华琼，想报名参加志愿者。朱华琼拒绝了，称她们太小。一个小姑娘嘟囔着：“我13岁了，不小了，我姐都参加了，为什么我不能？”朱华琼无暇再回答，又一批救援者到达登记。

　　地震发生次日的中午，S210芦山-灵关段抢通，更多救援队和志愿者涌入灵关镇。灵关中学一下子热闹起来，煮饭的，抬伤员的，采访的，安营扎寨的，随处可见拥堵的人群。在灵关中学门口写毛笔字的生物老师杨玉平开始手忙脚乱，各种名字，各种标语，一幅接着一幅。当日，他带来的200张牛皮纸全部用光。

　　这一天，钟灵村村民拿出自家的腊肉，煮成腊肉粥或与干笋一起炒。他们用背篓运到指挥中心，分发给救援的战士和志愿者。有武警战士不敢接受，称部队有纪律。一位大妈二话没说，直接把碗塞到他手里。“纪律是纪律，也得吃饭呀。”但到了晚上，村民的物资差不多耗光，路边煮饭的灶台撤了，背篓也少了。灵关镇的人们只能给救援者熬粥，稀汤的白粥。工作人员朱华琼此时称，全镇的食品最多再支撑一天。

　　4月22日，震后第三天，灵关镇的搜救已基本结束，很多部队开始帮镇里平整道路或帮村民搭建帐篷，也有一些部队无事可做，躺在指挥中心旁边的草地上打盹。然而，救援队和志愿者仍源源不断往灵关涌。根据灵关镇政府的不完全统计，当日最高峰时有53支救援队登记，人数超过3000人。进入的车队和出去的120救援车不断对摁喇叭，灵关中学门前寸步难行，一直堵到新桥西街的石桥。

　　午饭后，灵关镇不得不实施更严格的交通管制。车辆必须先通报单位才能下人，急救人员和物资可以留下，普通救援队和志愿者则被“请”往宝兴县城的方向。现场工作人员大声喊着：“谢谢你们，但我们这不缺人了。”未下车的人们有些无奈，甚至有些生气。下了车没事做的人们也很苦恼，“网上不是说这里是孤岛吗？怎么一下子挤了这么多人！”有的改道去了宝兴，有的干脆往回走。镇委书记罗中云坦言：“最初几天大家都在关注搜救，确实没太注意发布灾区其他动态信息。”

　　情绪起变化

　　在附近写标语的杨玉平忽地感到一丝悲哀，地震当天还一团和气的人们，怎么刚过几天就变了呢？

　　也是在4月22日，一个传言改变了灵关镇的情绪。

　　传言中，有电视台记者报道了灵关镇灾民能吃上“大鱼大肉”的消息。网友以此判定，灵关灾情不严重。事后人们知道，这是村民舒正山拟办酒席备下的物资，震后分给救援队和志愿者。被误会的村民们情绪激动，当日下午纷纷跑到临时指挥中心要求政府找出记者澄清。“明明是我们从牙缝里抠出物资感恩救援的人，怎么就变成大鱼大肉了呢？”镇委书记罗中云、宝兴县外宣办主任田仁先等人唯有安抚。

　　与之同时，中坝村村民也挤进了临时指挥中心。他们不为电视台的报道，却也跟物资相关。

　　“你是民兵连长，不好好在村里安抚，还带头跑来闹情绪，懂不懂纪律？”一位镇干部斥责带头的黄凯。

　　“那你们到底管不管中坝村的老百姓？”黄凯努力争辩。此时，中坝村物资已严重短缺，且100多村民喝了地震后的山泉身体不适，胃胀、喉干、拉肚子。中坝村村民杨勤华很愤怒：“三天了，没有领导来看过，也没有物资发下来，让我们怎么办？”他更担心的是天降大雨，中坝村后的关山已裂缝一掌宽，随时可能大面积滑坡。

　　宝兴县外宣办主任田仁先解释，物资发放慢并非政府问题，而是受限于道路和发放程序。当日，救灾物资开始发放，每人一瓶水、一桶方便面。

　　然而，灵关人的情绪已变得复杂起来。有村民要求医生先治其孙子，但医生想先抢救重患，于是双方争吵，村民撒泼挡道，让指挥中心门前更加混乱。有摩托司机不再免费载客，且向志愿者收取超过百元的高价，村民围而怒斥。

　　4月23日上午8点多，临时指挥中心门前忽然涌入了一些村民，欲找政府领导。这些人里，有不满电视台不实报道的，有中坝村抗议物资发放缓慢的，还有的围着看。S210公路一度被中断，宝兴县委书记韩冰赶到现场，拿起大喇叭，向灾民喊话。

　　韩冰事后讲述，自己到现场后发现场面比较乱，先让大家冷静，然后叫外面的群众代表进来对话。20个群众代表集中反馈了物资紧缺和电视台不实报道等7个问题。韩冰当场承诺尽快解决，人群散去。

　　当日下午，黄凯为中坝村领回了130顶帐篷和3天物资，每人三瓶水，三包方便面以及一斤半大米。中坝村村民王志雄感慨：“真是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呀！”

　　其后，物资陆续发放，各村搭建起统一的蓝色帐篷，各自生火，在13个安置点形成新的群居形态。

　　“简直没道理，抢帐篷还打人。”4月24日下午，灵关中学门口，71岁的钟灵村村民余先华悬着被抓伤的右手找镇领导评理，他指责一户硗碛镇的村民在灵关哄抢帐篷。那户人家的女儿王小燕则回应：“我们也在灵关受灾，为什么不给物资？难道外地人就好欺负吗？”在附近写标语的杨玉平忽地感到一丝悲哀，地震当天还一团和气的人们，怎么刚过几天就变了呢？

　　内伤

　　好多村民都想给自己的房子贴上“危房”的字条，希望政府重建，但这还得等待建筑专家的检测

　　灵关是宝兴县人口最多的镇，是宝兴的经济支柱，石材工业发达。此次地震，灵关也是宝兴县受灾最重的区域。除了15死百伤，其房屋100%受损，倒塌142间，重度损坏14248间，中度损坏3697间。

　　“这次灵关受的是很重的内伤”。中坝村民兵连长黄凯的话不断被人重复。走到灵关的街上或村里，村民几乎抢着让人到其家里看看。“你别只看外面，里面才并(雅安话，意为裂)得厉害。”确如村民所言，那些看似完整的房间内部，有的墙裂一掌宽，有的天花板坍塌，狼藉一片。好多村民都想给自己的房子贴上“危房”的字条，希望政府重建，但这还得等待建筑专家的检测。

　　“我们还没考虑重建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安顿灾民。”镇委书记罗中云声音沙哑，不时塞一颗金嗓子喉宝到嘴里。在他看来，汶川地震后，国家重建了“新汶川”、“新北川”，此次也一定会重建一个“新灵关”。“重建规划也不是我说了算，一切等待上级政府安排吧，灵关的将来肯定会更美好。”

　　田洪强可没这么乐观。他两年前刚刚新建了一栋三楼一底的楼房，花费30多万元，欠债10多万元。如今地震肆虐，新房已住不得人。他心痛着自己的心血，也对灾后重建感到无助。“政府全帮我们建好还行，如果还要我们掏钱，我们只能去卖血了。”黄凯的遭遇同样如此，他去年刚还清父亲欠下的债，当了个小包工头，日子开始红火。地震毁了屋子，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4月25日下午，灵关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搬到了三兴石材厂，灵关中学四周渐渐空了。武警战士仍在帮村民搭着帐篷，志愿者的身影已寥寥无几。水电通了，电话随意可打，农贸市场也重新营业。买菜，做饭，围着一起聊天或打打麻将，灵关人的生活回归正常。夕阳西下，柔和的光洒满青衣江。地震后，这里的水已不再清澈。

　　4月26日，死者“头七”，灵关的山头时有青烟。

　　4月27日，四川省哀悼日。汽车鸣笛、警报拉响，灵关的人们低头默哀。

　　4月28日，四川宣布雅安地震灾区转入过渡安置阶段，同时启动灾后恢复重建规划。

　　如今，逃离2013年4月20日8时02分已然十余日。灵关镇的生活，平静，继续。

　　南都记者 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