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生在地震前后,因着父母的幸运和勇敢得以存活。而危难突围后,他们还面临着饥饿与疾病的威胁。
他们的幼年在一次次辗转搬迁中度过,他们身上背负的却是灾后新生的希望。
他们不论哭闹还是欢笑都是治愈亲人心里创口的良药。而他们浑然不知自己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
他们的成长,伴随着家庭与家园的重建。汶川地震五周年,他们即将迎来自己的生日。每年的这一时刻,他们都在期待生日蛋糕、风筝、糖果和父母的笑脸。而他们的父母亲人又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天的到来?五年之后,映秀是否也迎来新生?
震生
女儿5岁生日到来时,毕友红不用再为她吃什么发愁。这时候,这个四川省映秀镇的小女孩已经可以又跳又叫地要求生日蛋糕了。
毕友红假意拒绝了,女儿愤愤不平地撅起了嘴。这让毕友红笑了起来。
毕友红是映秀镇头道桥人。2008年5月12日地震前,她本打算去镇里的医院生产,可突如其来的灾难将她和腹中的孩子推入险地。头道桥到映秀医院间的8公里山路,成为横亘在她们面前的生死阻碍。
震后第一晚,毕友红和乡亲们在巨石下躲雨。雷声震地巨石轻颤,毕友红肚皮痛了起来。
疼了两夜后,毕友红决定走到医院去。她穿着胶鞋,带着一个鸡蛋,与婆婆一起出发。
如今天真烂漫的女儿很难知道她在母亲肚子里走过的艰难历程——她们翻过巨石,跨过死尸,躲过飞石,用两天时间走了别人一天的路,跌跌撞撞地抵达映秀。
生命在死亡的缝隙里挣扎生长。到达映秀附近的紫坪铺水库时,毕友红觉得胎儿“左拱拱,右拱拱”。这是自地震以来,毕友红第一次有了痛以外的感觉——“它在踢我”。
顺利生产后,毕友红被转往了龙泉救助站。出生不久的女儿饿得哇哇大哭。由于地震中受到惊吓和营养不良,毕友红产后没有奶水,可孩子却如何也不吃奶粉。毕友红发急了。
很难说她是最急的一个。地震使一切危难显得稀松平常,肚子里的生命急于进入人世,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则面临绝境。当毕友红跋涉险境赶往医院生产时,她遇到了同乡的表亲周跃格达一家。周跃格达隔着逃亡的人群冲毕友红喊:“你要小心!”而毕友红站在那里笑,没有回话。
与当时正期待新生命的那位母亲不同,周跃格达随时可能面对死亡。在震后的三天里,出生25天的外孙只喝到了一点糯米汤。
他们一家匆忙赶了7个多小时,在15日中午进入映秀镇,怀里的孩子需要应对扑面而来的尸臭,但他已毫无精神,皮肤上结了痂,耷拉着脑袋。
在救援处,周跃格达立刻哭着求到了奶粉。然后,她着女儿带着外孙上了运输机。临走前,女儿拽住周跃格达的手怎么也不松开。周跃格达则强忍着泪意拨开女儿:“会找到你们的。”
而此时,所有父母都在想方设法给孩子找吃的。初为人母的毕友红避着医生温了一瓶“营养快线”饮料给女儿咂。见女儿肯喝,她长舒一口气。然而,几天后,孩子便发起了高烧。
尽管已经见到了很多死亡,毕友红仍然记得女儿与死亡擦身而过时的可怕经历。她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发烧的孩子脑袋上扎着指节长的针头,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十几天大的女儿,脑袋上、手上、脚上都是针眼,她恨不得自己去代她受罪。
流离
孩子烧起来的时候,毕友红的婆婆已经离开去了外地打工。一场地震,房子和一切财产都跟着山石滚到了沟里。生活要继续,就需要钱。
2010年,毕友红一家就在映秀板房区度过一个清冷的新年。不久,他们便带着孩子搬出映秀,在水磨镇下街前景沟“过渡”,等待映秀重建。
与孩子的离别也很快上演。在外租住,当地政府会给居民每人每月550元钱补助,而这些钱远远不够一大家的开销。于是,女儿七个月大时,毕友红决定要接替婆婆外出打工。
她到了汶川卖水果,她的丈夫则在汶川开货车。就这样,这些从山上跑下来的穷光蛋,慢慢地有了积蓄。
生离的哀愁显然比不上死别。在都江堰等待重建的映秀人王军毫无挣钱的心情,他震后几年都没有外出工作。他需要留下来顶住家,这个家庭刚刚失去了上小学的女儿晶晶。直到第二年,王军的儿子出生,笑声才偶尔重新回到这个家里。
弟弟长得很像姐姐晶晶,连发型也留的一模一样,这部分显示出回忆并未离开。王军说,儿子看到零食和玩具就迈不动腿,对父母死缠烂打,这一点很像姐姐。“他俩脾气很像”,又淘气又犟,不达目的不罢休。
在都江堰的时候,王军虽然苦闷,但他总陪着家人,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就这段日子里,儿子学会走路,没过多久便开口喊爸爸妈妈了。
与此同时,返乡的日子也到了。
在外漂泊,映秀人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回家。有人在网上不断地问“好久才能搬回映秀?”
2010年夏天,映秀镇重建已基本结束各村委会紧锣密鼓地召集村民抓阄选房。接到村委会通知,王军作为户主,便赶往村委会抽签。
在映秀新镇的规划设计中,家家户户可以做生意,楼下是门户,楼上住人。因此,临近主路的房子就成为每个人心中渴盼的家。妻子也曾和王军念叨,希望能抽到一个好位置,靠近主路好做生意。
但在村委会抓阄的结果却让王军有些失望。房子并不在小镇的主干道上,采光也不太好。这为孩子所带来的欢乐气氛又一次埋上了些阴影。
同样,毕友红的婆婆代表全家抓阄,手气也不怎么好,大家心中略有失望。而周跃格达的手气却很不错,抽到了挨着渔子溪和一条主路的房子。如果说不同的孩子在各自的一生中,将获得各不相同的命运,那么这只是其中寻常的一次。
有人欢喜有人愁,不管怎样,即将结束异乡漂泊的人们都在摩拳擦掌地准备回迁。然而,8月的一场泥石流,再次堵住了回家的路。2010年8月14日的大雨引发山体泥石流,泥石冲进岷江迫使江水改道,奔腾的激流便肆虐地冲进了映秀,新城映秀收到严重损毁。
毕友红看着近在咫尺的家又被推远,不知该说什么。她在老家头道桥的亲戚,一家5口因此全部遇难。并不是每个孩子都等到了未来。
烦恼
事实上,经过上一次地震活下来的映秀孩子,仍然要面临新的灾难。
2011年1月31日,农历腊月二十八,数千在外过渡的居民回迁映秀。时隔两年半,映秀镇终于逐步恢复正常。跟着王军颠簸了一路的沙发、柜子还有“破烂电视机”又回到了映秀。它们曾被王军从垮了的房子中挖出来,一路跟到了板房,又跟到了都江堰,最后也一起回了家。
过完冷清的春节,回家的人便开始各自装修,映秀镇慢慢的有了家的样子。没过多久,商店、饭馆开了张,孩子也被相继送进了幼儿园、小学。各安其居而乐其业的生活在慢慢铺展。
但余震和泥石流也不时造访映秀新城,让映秀居民绷紧了神经。2011年7月4日清晨,暴雨导致几千方泥石涌入岷江河道。由于害怕河道拥塞,映秀镇拉响了疏散警报。
此时,毕永红还在外打工,家中的女儿由婆婆照顾。婆婆眼见渔子溪水高涨,四处是村名惊惧的叫喊,她背起三岁的孙女就往山上跑。而在渔子溪畔开餐馆的周跃格达还在观望形势,不愿冒雨逃到山上避险。
数个小时后,渔子溪附近也发生了泥石流,可能导致渔子溪河水漫堤。疏散警报第二次响起。眼看河水就要漫过大桥,周跃格达冲上楼抱起外孙和打包好的衣服,随着丈夫冲进了雨里。
在场者上渔子溪来水异常凶猛,翻滚的怒涛不时裹着油桶、木材,扑打着渔子溪上的桥梁。逃到山上的周跃格达忍不住害怕,家再没了怎么办?好在大水没有忍心对映秀再造成过大的伤害,没过几天,一切便恢复如常。
周跃格达又迫不及待得招呼游客吃住。然而,震区的旅游招牌却日渐黯淡。游客一年比一年少,而最为辉煌的时候竟是映秀2009年的板房时代。
老板娘回忆,在板房区开餐馆时,游客很多,日进两三千不成问题。而搬进了映秀新城,游客却一年比一年少,有时候一天不开张,也实属正常。
开餐馆的周跃格达也感到困窘。她不久前才新装修了店面,装了电视机,购置了冰柜,留下了数万元的贷款要偿还。而现实情况是,一是收入在减少,另一边却是生活成本增加。她说,震后几年,物价翻了几番,菜品价格也跟着上涨,许多游客甚至误以为她倚仗灾民身份大肆提价。
不过,活得再困难,他们为孩子花钱却不犹豫。因为“经济原因”,毕友红的女儿至今还在映秀幼儿园读书,但跟许多人一样,周跃格达把外孙送到都江堰的幼儿园。
在映秀当地居民的眼中,市里的幼儿园虽然贵,但质量更好一些,而“镇上的幼儿园就教些唱歌跳舞,孩子字都不认”。
王军的儿子也在都江堰的一所双语幼儿园上学。老师说儿子从来不和小朋友打架,王军就高兴;老师夸儿子聪明,王军就腾起了与有荣焉的自豪;儿子回家后向他炫耀英语单词。
儿子上学的费用,是王军夫妻俩收入的近一半。不过,王军希望以后供儿子在都江堰上小学。除了教学质量的因素外,映秀小学在王军夫妻俩心中,永远是一块疤。
新生
王军从没告诉儿子,他还有一个叫晶晶的姐姐,“他还不懂,大点再说”。
自从儿子两岁以后,每年的春节、清明、祭日、国庆都会跟爸爸妈妈去祭拜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他可以一个人爬上山,大人烧纸的时候,“他觉得好玩,也会跟着一起烧”。王军说,这个时候,他要是不听话,父母会好好跟他讲,他就会听话。
有时候,毕友红和5岁的女儿间会进行一些关于地震的对话。
当母亲笑话女儿不知道什么叫做地震时,小女孩便委屈地反驳,讲起她的地震梦:“我感觉房子摇,就往出跑,看见妈妈和妹妹,然后看见奶奶,然后房子就垮喽。”
毕友红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怀里的小女儿像小青蛙似的蹦,嘴里呜呜啊啊地跟着妈妈一起笑。
痛苦属于过去。去年7月,毕友红又诞下一个女儿,这一次,她不需要再经过冒险才能抵达医院了。一个月后,她又去了汶川打工,毕友红每周只能回来一次,心里老是惦记着孩子。
而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毕友红对地震的恐惧日益增加。她听到有人谈论震中逝去的孩子便会害怕,“大人死了就死了,小孩子死了才最难过”。
这时候,5岁的女儿仰着脸问毕友红:“为什么大人死了就死了,小孩子不一样?”毕友红没有回答女儿。她笑着说:“别人都说你命大,就是挂你妈妈挂地紧。”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