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论集》 杨讷著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12年8月第一版 497页,136.00元
看过金庸武侠小说《射雕》三部曲或相关影视剧的人,对于王重阳和全真七子应该并不陌生。这师徒八人在小说和影视剧中的形象都是高大、正直(虽然有时不免有些迂腐、愚直)的,尤其是王重阳和丘处机,给人的印象都是致力于抗击金人入侵的民族义士。然则历史上这些道士果真是此等样人吗?详细读过杨讷先生的《丘处机“一言止杀”再辨伪》《早期全真教与方技的关系及其他》(收录于《元史论集》)诸文之后,我们不得不遗憾地得出相反的结论。
知道王重阳名喆的人比较多,但知道他因为头梳三髻又名嚞的人大概就少了,他还有一些其他的名、字,学者也考证不出孰先孰后,我们姑且不引了吧。王重阳活了五十八岁,一生中充满了与方技甚至神话有关的故事。如同一切大人物一样,全真教祖一出生便带有超凡色彩,“仙母孕二十四月又十八日生,按二十四气馀土气而成真人也”(《终南山神仙重阳子王真人全真教祖碑》)。三千余字的《教祖碑》,居然讲了十多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话故事。“四十岁以后屡次遇仙,五十六岁进入山东,更是神通倍增。他能"绝水火","或食或不食","出神入梦",随意出入"门户扃闭"人家。他洗脸剩下的水能治人风疾。山上巨石飞落,经他一喝即止。他分身有术,能预言未来。”(《元史论集》326页,以下不注书名者均引自该书)《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版)的附录中除《教祖碑》外,还收录了《终南山重阳祖师仙迹记》《重阳祖师开道碑》《重阳王真人》《重阳子》等,诸文中此种神异事例甚多,不必一一称引,我们且看杨先生书中未引的收录于《教祖碑》中王重阳度马钰一段故事:
七月,至山东宁海州,郡豪有马从义者,先梦南园仙鹤飞翥,俄倾,真人至,马公信犹未笃,真人于鹤起处筑全真庵,锁门百日化之。或食或不食,又绝水火。庵至马宅几百步,复隔重街,马公寝于宅中,楼上门户扃闭。真人遇夜,亲对谈论,不知从何而来。人欲写其神,左目右转,右目左转,或现老少肥瘠,黄朱青白,形色无定,人不能状之。马梦母曰:“有一客吕马通。”未尝语人。次日,真人训马公名曰通有。马复梦有梓匠周生者,传道与马:“即辞乃尊,有关中之行。”被席出家,见一道士,入族人马户曹邸,马亦随入,见真人与道士对坐,有马九官人者,求术于二老,真人目公曰:“教马哥代我。”于是马公诵歌一首,约二百馀字。梦觉,唯记歌尾三两句云:“烧得白,炼得黄,便是长生不死方。”翌日,真人训马公法名曰钰,号丹阳子。又梦随真人入山,及旦,真人便呼马公曰“山侗”。至于出神入梦,感化非一。
神异之事并非王重阳一人的专利,他的弟子也是不甘落后的,比如刘处玄,《清河真人北游语录》里记载了尹志平自述的刘处玄“既至,挥刀以断吾首,吾心亦不动。师喜,复安之。觉则心有悟,知师易吾之俗头面也”,接下来还有“去吾之俗心”等等。不过刘在此方面并不是七子中最厉害的,神异之迹最多的是玉阳子王处一,用杨先生的话说就是,“如果从他的传记里拿掉那些神通故事,其人可讲的事就所剩无几了。”(338页)“全真教是宗教,其创始人为自己制造神异之迹,不足为怪。神异之迹不可信,但神异之迹能赢得群众的信仰,却是可信的。”(328页)用王的徒孙尹志平的说法就是,责任不在为了神化自己而编了种种“亟显神异”的故事欺骗世人的王重阳们身上,而该怪那些好听异闻的世人,王重阳们不过屈尊曲从而已。行文至此,不禁想到数百年后同为异族统治时期的太平军运动,其领导人不是也同样有这种神异事例吗?少许有些进步的是,只有首脑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几个人有此特殊表现。但再过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运动不免又开了历史的倒车,遍地开花,很多大大小小头目都能真神附体。这不免让人感叹国人智慧真是可怜,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人愚弄。时至今日,民智已开,希望这类东西还是及早消失吧。
金庸笔下的王重阳是抗金的志士,前人的论调与之相似,比如陈铭珪认为王是“有宋之忠义”,陈垣认为王是宋朝的“遗民”、“逸民”,姚从吾则将之推崇到了极致,认为王是“民族的救星”。“陈铭珪称王重阳为"有宋之忠义",只是指王重阳一个人,非指全真教门。陈垣却把"遗民"、"逸民"一词泛加于全真教门,历史真相就更远了。”(371页)郭旃等人的研究证明,王重阳是一个“未为南宋"守节",追求功名利禄的汉地士人”,他曾应金朝的傀儡政权伪齐的科举。虽然年轻时颇有抱负,但并未曾“纠兵与金抗”(郭旃:《全真教的兴起及其与金王朝的关系》),前述诸人的称赏不免溢美太甚了。陈垣的观点见于《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经过杨先生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创教后认同金人统治、大量制造惊世骇俗的所谓神异事迹的王重阳,还是先后受到金国皇帝、成吉思汗等人召见并为之出谋献策的王处一、刘处玄、丘处机等人,都算不上所谓的遗民、逸民、隐者。陈垣先生的问题在于,在执笔撰文的国难之际,以己度人、以古人自况,“古今异境,对于一个历史学者来讲,以古人自况是件有风险的事,处之不慎,既有损于史学的客观性,也会使自己陷入困境”(374页)。至于姚从吾高到无以复加的品评究竟如何,我们暂把杨先生痛快淋漓的驳斥留到讲丘处机的部分。
祖师如此,其门人弟子又如何呢?且看其中名声最响的丘处机。
《射雕英雄传》开篇第一回中,丘处机的出场是在刚杀了“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的“大大的汉奸”王道乾之后。其民族意识何等强烈!可是历史上的丘处机不但没有抗金表现,反而深为金国皇帝赏识,颇有知遇之感。“大定戊申春二月,世宗闻其名,遣使召赴阙,所赐甚厚,待诏于天长观。久之,奉敕主行万春醮事。逮四月朔,以中旨主持全真堂,仍御书篆额。”(《长春丘真人》)他也是金国皇帝的健康顾问。“昔金国世宗皇帝即位之十年,色欲过节,不胜衰惫。每朝会,二人掖行之。自是博访高道,求保养之方,亦尝请余(冯案:即丘处机)问修真之道,余如前说。自后身体康强,行步如故,凡在位三十年升遐。”(《玄风庆会录》)
丘处机与金国的互动关系并未止步于此,1214年(金贞佑二年),在金国内部爆发了红袄军之乱,丘处机主动请缨招抚义军,为维护金人的统治出力报效(见《长春真人本行碑》)。
对金人如此友好,对同样是宋朝敌国的元人又将怎样呢?杨先生书中引述了丘处机向成吉思汗进献的“治国良方”:
初金国之得天下,以创起东土,中原人情尚未谙悉,封刘豫于东平,经略八年,然后取之。此开创良策也,愿加意焉。
此时的丘处机已经俨然一副为王前驱的军师谋士模样了。
杨先生在驳斥姚从吾的荒谬论调时讲到:“至于"不当汉奸,不与外族合作"这样的话语(冯案:姚称全真教创立之举是“独善其身,不事异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具有民族思想,保全民族的人格,不当汉奸,不与异族合作),简直是不给丘处机留有馀地,因为丘处机既助金廷平息过山东红袄军起义,也为成吉思汗招谕汉地人民降蒙,这不是与外族合作又是什么?如果与外族合作便是汉奸,丘处机岂不成了双料汉奸?”
提到丘处机向成吉思汗献策,很多人肯定会想到:丘处机不是还有“一言止杀”的功绩吗?近期不是正好有一部歌颂丘道长的电影取名为《止杀令》吗?很遗憾,所谓“一言止杀”的传说,已经被杨先生批驳得体无完肤了。杨先生的文章主要针对两点下功夫,其一,丘处机是否进过止杀建议;其二,止杀令是否有应用实例。这两点最后都被否定。
关于第一点,杨先生由史料的考辨入手,拨去历史的阴霾,得出常为人引作“丘祖止杀”证据的《长春真人西游记》《长春真人本行碑》《西游录》《玄风庆会录》(该录为耶律楚材辑录,齐鲁书社的《丘处机集》将之列入正文)等均不见“长春止杀”之语。非但如此,“《庆会录》不仅没有进言止杀的内容,相反地倒有称颂成吉思汗征服战争的话语。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说:"陛下本天人耳。皇天眷命,假手我家,除残去暴,为元元父母,恭行天罚,如代大匠斲,克艰克难,功成限毕,即升天复位。"(300页)我们可以看到,对于自称上帝之鞭的成吉思汗,丘处机非但没能批逆鳞,反而逢君之恶,大肆加以吹捧,战争中的死难者不过大匠斲去的边角料而已。或许有人认为《庆会录》出自骂丘处机为“老氏之邪”的耶律楚材之手,不免带上些爱憎色彩。但颂扬丘处机的《长春真人西游记》《长春真人本行碑》同样不载“一言止杀”之事,又作何说?“《西游记》未载"一言止杀"故事,原因不在李志常个人慎不慎、闻未闻、敢不敢,而在这个集体无人知晓这个故事”,否则,该书“意在彰显乃师伟绩,"一言止杀"是大好事,如果真有其事,弟子们何不直书?”(287、288页)一句话,这不过是“丘处机后继者炮制的谎言而已”,这个谎言起于何时呢?是在尹志平掌教期间出炉的(344页)。
至于第二点,我们首先要知道,“抗者诛、顺者免,是成吉思汗制定的蒙古国策,在汉地和西域同样适用,并且为成吉思汗后人所沿袭”(309页)。“一二三三年汴京将下之前,还是那个参加西征的速不台,以"此城相抗日久,多杀伤士卒"为由,主张"尽屠"汴京居民。与一二二零年在西域的蒙军相比,屠城政策没有任何改变。至多三四年后,姬志真就写了《成道碑》,其中进言止杀故事,经得起检验吗?”(310页)“《西游记》《成道碑》都透露了丘处机在汉地替蒙古招谕劝降的消息。”(311页)劝降不成,丘处机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蒙军施暴了。“如果说丘处机的确起过止杀作用,主要是他配合了成吉思汗既有的"顺者不诛,降城获免"政策,参预劝降。劝降若成,杀戮自可减少。但是,这算不得历史功绩。因为丘处机不是劝征服者放下屠刀,而是叫受害者放弃反抗,屈当顺民。如果这也算是历史功绩,后来由宋降元的吕文焕也应受到表彰。吕文焕降元后多次向宋朝将官现身说法,劝他们举城降元,那也是减少了杀戮的。”(311页)这话说得太好了,起长春于九原,想来他也是不能辩一词的。
在全真教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丘处机可说是王重阳之后作用最大的一位。我们且看一下长春真人宗教方面的见解。北宋末期的宋徽宗和林灵素做了许多祸害民众的勾当,可谓臭名昭著。可是这样一个“佞道昏君”,一个“道门骗子”(302页),却受到了丘处机的极力赞扬,“就我(冯案:杨先生自称)所见,金元之世颂扬宋徽宗、林灵素欺世之术的,惟丘处机一人”(302页)。我看了一些文献,居然有很多人认为丘处机等人是拨林灵素之乱而返诸正的,真是咄咄怪事!要知道,丘处机对宋徽宗、林灵素大搞神霄宫等事件带来的严重后果是十分清楚的,但他依旧“把林灵素看做全真道的前辈、先行者”(333页),“尊宋徽宗为天人,林灵素为神仙,把他们的秽行作为本教的光荣与传奇来夸说,适足以反映他本人在宗教上追求的是什么。难怪全真道在丘处机掌教时期恢复了许多道教历史上的积弊”(302页)。唐代剑的《丘处机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中对丘处机对全真教的不良影响有过归纳,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翻阅。
前面提到耶律楚材对丘处机是不以为然的,“友其身也,不友其心也;许其诗也,不许其理也”(《西游录》)。细说下来,耶律楚材“不许丘公之事,凡有十焉。初进见,诏询其甲子,伪云不知。安有名哲之士不知甲子者乎?此其一也。对上以徽宗梦游神霄之事,此其二也。自谓出神入梦,为彼宗之极理,此其三也。又云圣贤提真性遨游异域,自爱梦境,此其四也。不识鲁直赞意,此其五也。西穷昧谷,梵僧或修善之士皆免赋役。丘公之燕,独请蠲道人差役,言不及僧。上虽许免役,仍令诏出之后,不得再度。渠辄违诏,广度徒众。此其六也。又进表乞符印,自出师号,私给观额,古昔未有之事,辄欲施行。此其七也。又道徒以驰驿故,告给牌符。王道人者驱从数十人,悬牌驰骋于诸州,欲通管僧尼。丘公又欲追摄海山玄老,妄加毁坼。此其八也。又天城毁夫子庙为道观,及毁佛像,夺种天圃,改寺院为庵观者甚多。以景州毁像夺寺事致书于从乐居士,润过饰非,天地所不容。此其九也。又顺世之际,据厕而终,其徒饰辞,以为祈福。此其十也”(《西游录》)。耶、丘之争,当然有儒、道立场不同的因素在内,但这也可以有助于我们更为清楚地认识丘处机及全真教的本来面目。
丘处机之外的其他六子不是杨先生文章的重点,但也时有涉及,颇多发覆之论。除了前文所讲的王处一、刘处玄等人神异之迹外,杨先生对郝大通的研究也很有趣味。比如,他认为郝大通与师父王重阳及同门关系都非常疏远。他最擅长的、深为元遗山赞许的《易》学并非王重阳所授。王重阳去世后,他想为师父守墓,居然被丘、刘、谭、马四子拒绝,真是情何以堪。如果不是其弟子王志谨、范圆曦的努力,他都不可能列入“七真”之列。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位道长居然善于敛财,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多羡馀几十万缗”!
小说中的王重阳和全真七子都是以武犯禁的舞刀弄剑之辈,现实中却都附庸风雅得很。翻开《全金元词》,我们可以看到这师徒八人都有词作被收入,再下一辈中为大家熟悉的尹志平也同样有很多词作。这些作品虽然在《全金元词》里占了大量篇幅,读起来却味同嚼蜡,艺术价值几乎可以忽略,连押韵之文也不大算得上。不过为金庸引作《倚天屠龙记》开篇词的《无俗念》咏梨花词可算一篇跳出,连《词品》也予以佳评:“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丘处机凭借此词大概也能在文学史上有些地位了。然而煞风景的是,此词当然不像说部中所云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而作,原题是《灵虚宫梨花词》,道教色彩极浓。知晓此事后,想来此词会在金迷心目中大打折扣了。金庸让丘道长用《无俗念》词来歌咏无俗念的小龙女,而历史上的丘处机及其本师、同门以及门下弟子,都不过是一群极世俗的道士而已,知晓这一情况后,全真教大概也会在金迷心目中大打折扣吧。
元末明初有一位蒙古族文人杨讷,不但是剧作家,且擅长猜谜索隐。今日研究元史的杨讷,看来也一样擅长猜谜索隐。话说回来,杨先生这本论文集中的佳作远不止此,如《隆丰年间的朱元璋》《朱元璋与刘福通、韩林儿》《刘基事迹七考》《泰定帝与南坡之变》等,都是发微阐幽的好文章。我不贤识小,只挑选与武侠小说人物有关的文章来让大家尝鼎一脔。这里也献一下刍荛之见,杨先生破多立少(虽然可说立在破中),我们期待他年杨先生能够写一部像《刘基事迹考述》一样的专著,来为王重阳和全真七子传神写真,不能只让《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这样的拙陋之作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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