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少年弑父计划

高炜晟自拍照。 （南方周末资料图）

    来源：南方周末

　　因为担心影响仕途，父亲让超生的儿子只能生活在阴影里。这个少年“流浪者”除了偶尔被接回周口外，在郑州独自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尽管姐姐待业在家专心照顾他的生活与学业，他仍说：“家里对他像一条狗。”

　　“我对任何人没有特殊感情，没依赖感，包括父母。我想把他们杀了然后吃掉。”

　　在漯河高中“高考百日冲刺誓师大会”上，高炜晟与超过千人的高三学生高举右臂高喊：“请父母放心，我们是有良知的人，一定不会让你们忧伤！”。

　　谋杀

　　“胖子说他家里对他像狗一样”。

　　这是一场仓促完成的谋杀。两名杀手没有完成雇主开出的三人名单，而雇主——18岁的河南漯河高三学生高炜晟也没有兑现事前承诺的60万元。在高炜晟的指引下，两名杀手跨过高炜晟父亲和姐姐的尸体，翻找高家值钱的物品。在寻得近10万元现金和零星几块玉石后趁着夜色逃窜。

　　锁定主谋并不曲折。2013年5月12日中午12点，也就是高炜晟两位至亲倒地后的10小时，被锁定为犯罪嫌疑人的高炜晟，交代了案情。18岁少年说：“很后悔，也很无助，像个梦一样。姐姐和爸爸躺在地上。我感觉到，他们一点错都没有。”

　　杀人名单里还包括高炜晟的母亲。但这名佛教徒因为赴江苏徐州上香，躲过了儿子雇用的杀手。

　　此前一天，就读漯河高中高三文科6班的高炜晟向班主任谎称肠胃不舒服要回家看病。班主任当时并未准假。高炜晟最后让姐姐给班主任打了一个电话。

　　正是因为姐姐的旁证，高炜晟被特批回到50公里外的周口家中。过去三年，高炜晟所在小区的居民并不熟悉这个身高体胖的少年。陪伴高炜晟父母的是一条暗黄色的藏獒。

　　获准回家后，高炜晟跑到了邻近的一所高中，向好友吴林借了400元钱，理由是请朋友吃饭。临走时，高跟吴说：“不想参加高考，就算考上大学也学不到什么，不如趁早出去做生意。”

　　高炜晟用借来的400元钱所请的“朋友”，便是分别从两地赶来的两名杀手。此前，他们仅在QQ上有过交流，三人相互间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到达周口之前，高炜晟分别给两人账户上预先打过600元和100元。

　　雇主与两名杀手的初次谋面，是在5月11日晚6点左右。当天下午早些时候，高炜晟姐弟俩被父亲高天峰带去一家饭店吃饭。中间高炜晟离开了饭店，去另一家饭店见到了来自广西桂林的吴强和河南登封一武校的张葵。因为高母外出上香，在QQ上与两名杀手约定的“三人60万”的悬赏，被高临时减到了40万。

　　当天晚上，高炜晟通过QQ与吴强取得联系。吴强和张葵来到了高家所在的荣华小区。高炜晟已提前将大门打开。吴张随后藏身于高家复式二层小楼的一楼。两名杀手在狭小的储藏室里，等候着高炜晟发出最后的行动指令。

　　凌晨1点40分左右，赤裸上身的吴张二人推开高炜晟事先虚掩的二楼房门。察觉到声响的高父最先被吴强用携带的木棍打晕，高炜晟为杀手递上了家中的菜刀。之后应声倒地的是在黑暗中起身的姐姐高炜艺，她被自家的刀刺中了腹部。

　　姐姐的喊叫一度震亮了小区的声控灯。紧接着，险些在去年7月被高炜晟卖掉的那条藏獒，开始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也正是因此，几乎所有邻居都从睡梦中惊醒。两名杀手仓皇逃窜。高炜晟独自一人守在院子里。

　　数日后，逃窜回广西老家的吴强在湖南境内被抓获。几小时后，27岁的吴强说出了高炜晟的雇凶动机：“胖子说他家里对他像狗一样”。

　　少年“流浪者”

　　担心超生影响自己的仕途，高天峰只能让儿子在郑州独自长大。

　　接受审讯时，高炜晟除了表露悔意外，强调“与家人缺乏沟通”。在多位好友的印象中，高炜晟喜欢调侃自己是“一个寂寞到骨子里的人”。在血案发生前的10天前，高还与姐姐激烈争吵过。据周口警方人士透露，“起因是姐姐不准他玩网络游戏”。

　　但在高的好友们看来，他的姐姐是高家最关爱他的人。姐姐高炜艺大学毕业三年，没有正式的工作。她租住在漯河高中附近一座居民楼里，一边准备研究生考试，一边陪伴临近高考的弟弟。一日三餐都是姐姐精心准备送到校门口。

　　姐姐高炜艺可能也是这个家里与高炜晟接触最多的人。荣华小区多位居民称，最近三年，高炜晟很少出现在小区里。一旦出现，那一天晚上家中多半会传出斥责声。与之伴随的是，那只藏獒的吼叫。

　　高炜晟与父母为何“缺乏沟通”？事实上，如果严格按照计划生育国策，高炜晟并不该降生下来。

　　1995年4月，当时还是周口商水县综治办主任的高天峰与妻子为悄悄产下的儿子取名“晟”，寓意“光明”。按照字辈，全名为高炜晟。

　　据高天峰的好友李蒙回忆，31岁得子曾让高天峰喜出望外，但同为公职人员的两夫妻却对“超生”一事讳莫如深，甚至从不在朋友面前提及儿子。“当时高天峰私下里四处找人为儿子上户口”。最后，在亲戚的帮助下，高炜晟获得了省会郑州管城区的户口。数年之后，高天峰也在郑州购买了一处房产。

　　因为担心影响自己的仕途，高天峰只能让儿子只能生活在阴影里。这个少年“流浪者”除了偶尔被接回周口生活外，在郑州独自度过了自己的小学时光。高炜晟长得很快，中学时即身高185厘米，体重超过了200斤。

　　除了家长会，父亲露面的机会寥寥，这是好友们最深的印象。高炜晟也从不主动提及父亲。事后得知，从高炜晟记事起，父亲高天峰便从商水县巴村镇镇长，到大武乡党委书记，再到周口鹿邑县法院院长的职位上不断升迁。

　　但这并不意味着父母不看重这个儿子。实际上高天峰对这个可能以仕途为代价换来的儿子期望甚高，高家的亲友回忆，高天峰希望高炜晟能够“考上名牌大学”。分担这一重任的正是姐姐高炜艺，从高炜晟上初中开始，姐姐就在这个家庭里承担着类似生活保姆和学习辅导的任务。

　　但“超生者”的符号是否深刻烙印在高炜晟的记忆里？外人不得而知。据高炜晟的高中好友王中回忆，高炜晟很少提及自己的童年。偶尔谈及父亲，他就说在家闲着啥也不干。

　　初三时高炜晟与同学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高天峰托了关系将儿子送去50公里外的漯河高中读高中。这被好友李蒙解释为正处于仕途上升期的高天峰担忧“超生”一事被暴露。那是一所以高升学率和严格管理著称的名牌高中。

　　当时还是初三的高炜晟，与低他一级的一女生关系亲密。高炜晟曾送过她一部手机，还有许多可观的礼物。被父亲强行送到50公里外上学，离开自己喜欢的女生——而原因仅仅父亲是担心“超生”暴露，高炜晟的好友王中认为，这段波折，让高埋下了心结。

　　被送入漯河读高中的高炜晟，还是在那位女生身上寄托极多的精力。当听说女生前往黄河科技学院就读中专幼教后，高一度担心女生是否安全。他甚至在这所学校的论坛里发帖询问。只要是该校学生，介绍情况一概悬赏10个Q币。

　　“我没办法像别人那样讲述自己的事，我累了。”这是高炜晟在2012年年底最爱说的一句话。

　　“为啥这么没有爱啊”

　　“我想把他们杀了然后吃掉。”

　　“他是全班最爱干净最有品位的人。”王中说。家境殷实的高炜晟对身边的物件异常挑剔。他喜欢穿NBA球星詹姆斯同款的球鞋，还有摆弄名牌火机的习惯。他时不时向友人展示手中的ZIPPO火机。王中清楚地记得，高炜晟喜欢比较这个品牌不同款式的差异，“他喜欢白色的，镀金色的新款被他认为很不堪”。

　　对白色的偏爱，还表现在日常穿着中。高炜晟极少穿着深色衣服。如今，接受审讯时，高炜晟穿着一件黑色外套，里面则还是白得发亮的衬衣。

　　也正是因为“爱干净”，高炜晟被选为了班级的卫生委员。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甚至要求每天打扫教室两遍，每次放学他都会帮同学们一起打扫卫生。因此，高所在的班级经常能够获得卫生评比的小红旗。

　　高炜晟一直对自己臃肿的体型感到懊恼，在网络上四处寻找减少胸部赘肉的方法。高炜晟习惯于在网友互动中对所有问题予以解答。诸如MP3配哪一款耳机，出门搭配哪双鞋子。他都会在百度贴吧里发帖。如果无人跟帖，他会自己反复跟帖：人呢？人呢？直到数小时后，他会在仍然无人回应的帖子后面加上一句：为啥这么没有爱啊！

　　现实里随和慷慨的高炜晟，在网络世界里却充满了不确定性。他曾跑去一个叫做“富二代”的贴吧里发帖：别给我装牛逼，有种给我充500Q币！

　　在这个以炫富闻名的贴吧里，高炜晟几度与人发帖对骂，言语中不乏“垃圾”这样的字眼。

　　对于物质需求，高炜晟热衷念叨的便是诸如橙武神兵、陆寻马、代练费这些与网游相关的花费，除此之外，他最想要的则是一套魔声耳机和iPhone5。

　　高家的家境，完全可以支付高炜晟的这些欲求。在情绪最为低落的2012年年底，高炜晟还购置了一台价格过万的佳能5D Mark II，他准备在一段短暂恋情终结后有所爱好。目前唯一在网络世界流传关于他的照片，便是他举着这台相机对着镜子调焦。

　　在这些正常或者不正常的网络生活背后，没有人知道让高炜晟生活突变的诱因是什么，生发于何时何处，

　　高炜晟的网游历史长达六年，最热衷的是一款名为“剑网3”的游戏。与高炜晟一同玩剑网3的曾成回忆，在这款游戏的QQ群，高并不显眼。其间，情绪异常的只有一次，2012年4月的一个晚上，高炜晟莫名地连续敲击键盘，向曾成表达自己所谓的“师父”退出这款游戏的遗憾。高的原话是，“我因为师父入了江湖，但师父走了，只留下我一人在江湖游荡”。

　　高炜晟此后向曾成讲述了与所谓“师父”的交往。这位至今未与他谋面的女性玩家，每天会在网上与高炜晟聊天甚至在高伤心难过时会打来长途电话。在高的想象里，“这位师父漂亮善良”。

　　也正是“师父”远走的四月。他用弃用已很久的网络ID写下了一段话：

　　我也经常幻想杀人，也喜欢在夜里游荡，我怕黑，又害怕寂寞，但我总有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想法，我恨世界，我想把它洗干净。

　　这是高炜晟目前仅有可知的关于杀人的表述。在一个少人关注的贴吧里，高继续用近乎冷酷的语言表达了杀亲的念头：

　　我对任何人没有特殊感情，没依赖感，包括父母，我也计划过杀人案件。我想把他们杀了然后吃掉，我认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这就是我得阴暗面。

　　人们无从获知“杀了然后吃掉”是否是这个18岁少年对一年之后真实事件的事前推演。据周口警方描述，高带领两个并不娴熟的杀手寻找着家中可能值钱的东西，“意图制造入室抢劫杀人的假象”。

　　“疯”

　　与两名杀手商定计划那一天，高炜晟在QQ空间里发了最后一篇日志。全篇只有一个字：疯。

　　王中告诉记者，2012年年初，高跟他们的谈话中偶尔透露出“想死”的念头。事后探寻，好友们知道了高炜晟所暗恋的人，严词拒绝了他。“那个女生跟他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杀亲的念头，外人无从知晓。据来自周口警方的消息显示，中午12点，高便低头承认，他没有详细叙述动机和来由，只说了一句话：最近压力太大……话音里有着手足无措的颤抖。

　　高炜晟所在的高中历来有宣扬理想的传统，升入高三后，高炜晟也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下了一段话：既然梦想在地平线上，就留下背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后面是他的目标学校：浙江大学。

　　被编入普通班的高炜晟，与这个梦想注定遥不可及。4月20日左右，又一次模拟考成绩公布，高的成绩仅有四百多分。这意味着高仅能上一个二本院校。

　　多位邻居的印象里，高家那幢二层小楼最激烈的争吵发生在2013年的春节。那段时间里，高家的藏獒叫得特别凶，一度还咬伤了邻居的右腿。春节之后，高炜晟的姐姐被安排赴漯河陪读。

　　高炜晟的同学也回忆，高多次向他们提及，家里要他考名牌大学，但他“做不到”。

　　也就是这段时间，与高炜晟一同练习升级的曾成发现，高炜晟整整一月都没有去百度贴吧。直到2013年的2月22日。这一天，重回网络的高炜晟异常暴躁。

　　据高炜晟供述，杀亲的策划始于2012年春节后，高炜晟在网络上寻找杀手。然而，上海、深圳多地的几名网络杀手在收到他的预付定金后，便消失了。

　　但两名杀手之一的吴强恰好也在此时萌生了杀人生意的念头。2月底的一个深夜，被赌债快要逼疯的吴强，在百度搜索框内打入“杀手”二字，弹出很多悬赏高价杀人的帖子。

　　吴强在百度贴吧里写下了自己愿意充当杀手的帖子，留下了自己的QQ号码。数日后，16岁的张葵成为了吴的QQ好友。张葵叙述自己对杀手职业的向往，“我可以帮你杀人，我是学武的”。此后，吴强与张葵以师徒相称，两人在QQ上展望着接单成为杀手的那一刻。

　　苦寻杀手而不得的高炜晟，终于在4月底与苦寻雇主而不得的两人接上头，高将执行任务的时间定在了5月12日。没有人知道这个日期出自何处。那一天正好是母亲节。

　　正是与两名杀手商定计划后的4月29日，高炜晟在QQ空间里发了最后一篇日志。全篇只有一个字：疯。当好友跟帖询问，他仅仅回复：没事儿。

　　当吴强与张葵在漯河会面的5月9日当晚，高炜晟在网上与别人邀约周末对战《英雄联盟》，他在这个游戏中的等级是1770场。以每场20分钟计，高在这个游戏上花费的时间近600小时。

　　此时他是否已经预感自己终于不会再困扰于高考和“陌生”的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了？就在三个月前、一个略带闷热的下午，漯河高中的体育馆内，高炜晟与超过千人的高三学生高举右臂，高喊：“请父母放心，我们是有良知的人，一定不会让你们忧伤；请老师放心，我们是有骨气的人，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请学校放心，我们是有潜力的人，一定会为母校争光！”。这是该校一年一度的高考百日冲刺誓师大会，喊声震动整个校园。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受访学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