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明的一天

　　昂明的一天

　　谈起中国，昂明做了两手手指勾在一起的动作，表示两个国家的亲密关系。不过看得出来，除了中国游客，他对与中国有关的事物仍然陌生。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 | 柬埔寨暹粒报道

　　昂明后来觉得，最幸运的就是没有在丛林里丢掉自己的左脚或是右脚，左小腿或是右小腿，左手、右手、左臂、右臂总之，在柬埔寨西北的山地和红色高棉游击队作战5年后，他全身完整地回到了暹粒，还娶了老婆，生了一双儿女。

　　现在，作为这个古城里的数百名TukTuk司机之一，他甚至还能用在军队里学到的英语招揽生意。

　　这种遍布东南亚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摩托车挂上一架两轮的载客车，很像中国一些县城乡镇的“突突”，也有东北口音的中国游客冲着它大喊“三蹦子！”

　　昂明也会很严肃地提醒说，远处叫“崩密列”的古迹附近可能还有地雷，“如果觉得脚下突然有硬物沉下去，千万不要抬脚。”

　　“嘭！”他用手横着从膝盖划过，然后连忙双手抱住自己的小腿，好像它真的已经被炸到一样。

　　不过，生活终究很“Lucky”，这个40岁的黑瘦男人觉得。

　　因为这是柬埔寨，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短短的20多年间，政变、内战、入侵、屠杀苦难让这个位于中南半岛中部的国度伤痕累累。

　　连当地人也很难说清楚，今天在柬埔寨的“和平纪年”中到底排序几何：1993年宣布进入和平重建，而1998年又宣布民族和解成功。2013年7月，柬埔寨将迎来历史上的第五次大选。

　　昂明说：“No War，No Fight，No Army”---没有战争、没有战斗、没有军队。

　　越来越多的是中国人，“Rich Men”，他说，就是有钱人的意思，这让他很喜欢。

　　吴哥窟与杀人场

　　暹粒位于柬埔寨西北部，在中国唐代至元代之间，当地的古吴哥王国建造了众多石制神庙。通常所说的吴哥窟，其实是指其中叫做Angkor Wat的国王灵庙。它和大多数暹粒神庙一样，反映了印度教的宇宙观和崇拜。

　　寺庙内廊巨大的石刻壁画---最长的有20米---歌颂了古吴哥王朝的国王和印度教的神灵，当然还有最著名的印度教神话，比如有20万行的《摩珂婆罗多》。

　　这个故事是说，由于人类繁衍过多，神祗决定用战争减少大地的负担。于是互为堂兄弟的两个王族---俱卢族和般度族爆发大战，众神---无论善恶---纷纷来到凡间选择支持一方阵营。

　　佛教徒昂明自然说不清楚传说情节，不过对于过去几十年间的战争他很有发言权。

　　他掰起手指：先是美国支持的首相朗诺用政变推翻了西哈努克国王，然后是美国和南越军队到柬埔寨追击越共。后来红色高棉统治了全国，又与支持它的越南关系破裂。后者派了10万人的军队把红色高棉赶出金边，并扶持了韩桑林的政权。等到越南人离开柬埔寨，退到柬埔寨西部边境的红色高棉又与其他派别一直战斗。

　　昂明使劲咽了一口吐沫，走马灯似的变化还没讲完。

　　1999年1月，在红色高棉的高级将领投降后，《人民日报》述评，红色高棉“已走向其历史的终点”。而新华社曾报道，一直到2004年还有红色高棉的游击队员从山林里走出，并对世事变迁浑然不知。

　　昂明在1993年第一次柬埔寨大选后加入了军队，“城市里没有工厂、没有人买东西，但军队每个月发40美元。”那时，已经恢复了柬埔寨王国，西哈努克成为国家元首。

　　提到这位2012年去世的国王，昂明竖起大拇指。他相信，所有柬埔寨人都像他一样崇拜西哈努克---因为他用一个人的力量使四分五裂的国家成为一个王国，并且让大国们都支持他的主张，令小小的柬埔寨得到和平。

　　这位国王最著名的理论是“走钢丝”---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热战”中,柬埔寨是双方都要争取的对象,只能在它们之间走钢丝。

　　虽然熟悉西哈努克，可大多数中国游客还是会很有兴趣听他讲起这些。

　　同样来自东北亚，只有中国游客的起点---无论组团还是独行、乘坐TukTuk还是大巴，从暹粒北部6公里的吴哥古迹开始。而日本人、韩国人，特别是这两个国家的旅行团往往会先去城郊的Wat Thmei。

　　在英语中，Wat特指柬埔寨的寺庙。其实Wat Thmei在西方还有另一个名称：Killing Field，也就是“杀人场”。

　　昂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内战时有2000多人死在这里。和平后，它因此成为一个宗教场所。一些后来的逝者也埋葬在这里，以期与被屠杀的亲友同眠。

　　Wat Thmei最醒目的就是堆满头骨的玻璃灵塔，由于收殓困难，其他遗骨只能继续散落在地下。

　　在柬埔寨各地都有这样的Killing Field和大型监狱，最大的一座S21在金边。2009年，新华社报道，S21监狱的负责人开始受到审判，他被指控与1.5万名囚犯的死亡有关。

　　像大多数柬埔寨宗教场所一样，Wat Thmei也有一所小小的学校。牌子上说，它由几所日本寺庙援助，课桌上也有日本的字样。

　　Wat Thmei的所在本是荒郊，城市不断向北部的遗址延伸，建设了很多三四层高的楼房用来开设旅游用品商店。

　　好几家商店的牌匾和玻璃上都有中文“沉香木”、“木雕”的字样，门口停着坐满中国游客的大巴。“中国人一定要去木器店，日本人和韩国人一定要去Wat Thmei，美国人什么都要去，除了木器店。”昂明总结说。

　　作为主要面对中国游客的商业服务网络中的一员，昂明也有自己相熟的木器店和按摩店。不过说到回扣，他有些窘迫地笑了。

　　“新人”与“旧人”

　　《摩珂婆罗多》的形象在暹粒的许多遗址中都会出现。它描述了一场痛苦的战争：交战双方都是兄弟或师徒，或者拥有其他亲密关系，以至于一位刀枪不入的将军私下告诉敌方杀死自己的诀窍，以求从这场厮杀中解脱。

　　在这些巨大的石头建筑中欣赏日出，被认为是一种非凡的体验。于是，昂明要在早上5点把自己的TukTuk开到宾馆门口等待客人。

　　买一辆摩托车要2000美元，载客车要780美元，这是昂明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

　　他每天付出5美元，从公司租下这辆TukTuk。为了能在一家宾馆门口固定等客，昂明不仅要在车身挂上宾馆的广告，每月还要给宾馆10美元。相比而言，每年交给政府的10美元微不足道。

　　在柬埔寨，每升92号汽油约1.3美元。这样，昂明每月可以收入二三百美元，相比工厂中100美元左右的月薪，昂明已经是高收入者。毕竟，军队里的将军每个月的薪水也只有250美元。

　　“但是，现在‘突突’越来越多。”昂明说，在几年里都保持着每月几十辆的增长。价值2万美元的丰田出租车也越来越多，都是90年代款的凯美瑞，因为带有空调更受游客喜欢，“好在中国游客也越来越多”。

　　有时候，遇到年长的中国男游客，他会推荐一个叫做“War Museum”（战争博物馆）的地方。

　　从城区向机场方向沿6号国家高速公路开几公里---这种道路大约相当于中国西部的省道---就会抵达War Museum。一个几百平方米的院子里摆放了一些锈迹斑斑的武器，没有一辆战车或火炮还有轮胎。

　　5个政府军的退伍军人建设了这个博物馆，其中一人失去了左臂。他们仍然身着墨绿色的军服，作为休息室的棚子里还有一些断臂、无腿的战士挤在一起打牌。

　　支付了3美元门票，在大门口迎接游客的是一枚美制MK82炸弹残骸，上面用英文写着“欢迎来到战争博物馆”。

　　这种500磅重（不到250公斤）的武器从飞机上进行抛掷，能够炸出直径10米、深6米的大坑，曾在越南和柬埔寨广泛使用，导致成千上万人伤亡。

　　每一件残破的坦克、火炮或直升机，都标明了制造它的国家和时间，以及损毁的时间和地点。它们大多数来自90年代发生在暹粒附近的战斗。

　　昂明遇到最惊险的一次，子弹从左前方打过来，击中右后方的大树。不过他说自己没杀过人，甚至没有击中过敌人。每次就是弯着腰在树林里搜索游击队，然后大汗淋漓地返回营地。

　　根据阶级理论，红色高棉曾把人们分为“新人”和“旧人”。前者大多是城市居民，后者以农村贫民为主。在暹粒、金边以及全国所有城市，“新人”被迫离开自己的住所去农村劳动，“旧人”则进入城市生活。他们也是“革命”的主力。

　　于是，本来住在暹粒西边30多公里农村的昂明和父母、7个兄弟姐妹来到了暹粒市。他的岳父则在迁徙中殒命。

　　但是，昂明毕竟来自“旧人”，加入政府军后不得不与过去的玩伴作战。

　　和平后，有一次他回老家吃喜酒。席间有个人凑过来殷勤地说，曾在林间伏击政府军的时候看到过他，但是没有向他开枪，“他说自己的射击技术很好，如果不是手下留情我早死了。”

　　后来昂明才发现，这位衣衫褴褛的前红色高棉战士其实想通过他到市区也谋得一份TukTuk司机的工作。

　　可昂明很难确定，在知道他的过去后，公司会不会租车给这位前“革命”战士，毕竟人们对他们依然抱有成见。

　　比如，虽然1998年后所有派别的武装都已经整编为柬埔寨王国军队，“可将军、指挥官都没有来自红色高棉的。”

　　“大圈”与“小圈”

　　战争使《摩珂婆罗多》的英雄们纷纷堕落。被普遍认为是正义一方的般度族首领坚战纯洁而高尚，以至于他的战车从来都不与地面接触。可是，为了使敌人最勇猛的将领失去斗志，坚战欺骗说他的儿子已战死。一瞬间，坚战的车轮也落入尘埃。

　　暹粒另一处与战争有关的参观景点就是城北的地雷博物馆。它的创建人AkiRa曾是红色高棉的儿童军战士，后来带领一个民间团队扫除交战各方遗留的地雷。

　　小小的博物馆拥有5000多颗被拆除的各式地雷。除了每人3美元的门票，还有一个加拿大基金支持着它的运行。

　　在几乎所有古迹附近以及暹粒闹市区，都可以看到地雷受害者组成的小乐队在演奏。

　　在吴哥古迹中的游览，一般分为“小圈”和“大圈”。“小圈”包括Angkor Wat、Angkor Town 这样重要的遗址；“大圈”就是古吴哥王国的王城，拥有几座遗迹。中国人帮助修复的两座神庙在“小圈”范围内。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号召世界各国用“承包”方式帮助柬埔寨维护吴哥古迹。中国人的办法是将残破的庙宇拆开，重新建设地基，然后复建，叫做“修旧如新”。

　　还有一些方法，比如印度是在即将倒塌的神庙中建立支架，所谓“修旧如旧”。

　　尽管存在争议，但中国人“承包”的两座神庙确实仍然结实。而印度人负责的那座，虽然因为拍摄电影《古墓丽影》而闻名全球，但前殿已经倒得一塌糊涂。

　　由于曾为活动在柬泰边境的红色高棉游击队提供支持，泰国没有被邀请参与修复吴哥古迹。

　　其实在柬埔寨语中，暹指暹罗，即古泰国。他们曾从西边进入柬埔寨，暹粒就是战胜暹罗人的意思。不过，当时统治柬埔寨的吴哥王朝的国王们最终无法击败暹罗人，于是抛弃了这里的王宫和寺庙，迁都到金边。

　　昂明更喜欢态度温和的泰国人。对于另一个主要邻国越南，他做了个很严厉的表情。

　　在柬埔寨的家庭或公共场所，都可以看到门廊上悬挂带有五彩边框的竹制红五星。当越南军队入侵柬埔寨时，人们挂起代表入侵者的红五星欢迎其驱逐红色高棉。这最终作为一个传统保留了下来。

　　谈到中国，昂明做出两手手指勾在一起的动作，形容两个国家的亲密关系。不过看得出来，除了中国游客，他对和中国有关的事物仍然陌生。

　　无论“小圈”或“大圈”，乘坐TukTuk都需要一天。前者大约15美元，后者也许要20美元。如果还有时间，还可以去暹粒南面的洞里萨湖观光。

　　在这处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最著名的景点是越南浮村。他们本来是生活在柬埔寨的越南族渔民。战争中，他们通过与洞里萨湖连接湄公河前往越南。

　　然而，越南政府禁止他们上岸。等到渔民们返回柬埔寨的时候，也遭到后者的唾弃，最终成为湖水上的“浮村”。

　　从实际情况看，他们显然并不是完全生活在水上，而是沿着一条流向洞里萨湖的小河两侧，建立了高脚屋。作为一个“景点”，乘小船沿不到半米深的小河进入“浮村”要15美元。

　　这里确实十分贫苦。快进入村子的水域时，一个赤膊年轻人坐在浑黄的河水里热情地向人们打招呼。

　　驾船的人说，他就是本地警察。等人们连忙回头再去看他时，这兴奋的警察已经把脸埋进有些发臭的水里乘凉，露出黝黑的后背和褴褛的裤子。

　　“吃饱了、有钱花，才有政治”

　　像所有悲剧战争一样，《摩珂婆罗多》中没有胜利者。

　　1998 年4月，红色高棉的领导人波尔布特死去。“没什么感觉。”昂明说。他那时刚刚离开军队，作为一个失业者在城市里游荡，“暹粒没有游客，更没有多少‘突突’。”

　　谈起现在的年轻人，昂明觉得他们在遗忘历史，“他们不知道，那时候没有学校、没有商店，也没有可乐。”其实由于政治原因，红色高棉的历史在这几年才写进高中课本。

　　很多人并没有忘记战争。在暹粒所属的暹粒省担任过行政官员的秀成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他仍然关注着对红色高棉高官的审判。

　　这场审判如同战争本身一样复杂：西方人要求彻底清算，柬埔寨政府则不希望因此破坏来之不易的民族和解。

　　政府和联合国就审判问题曾进行了十年谈判，最终于2009年启动，“据说要花1亿多美元。”秀成说，日本人和法国人出钱最多，可一直主张审判的美国一分钱没有出。

　　他想了想说，当然如果把这1亿美元用于发展农业，也是很好的选择。

　　虽然地处热带，但大多数柬埔寨的农田一年只种一季水稻。田间没有什么水利设施，静静等待雨季的到来。

　　这与吴哥的奇迹确实很不匹配。所以当法国人发现这些遗址时，并不相信它们是由本地人的先民所建造。唯一的解释就是高棉民族把所有的智慧和创造力都奉献给了神灵。

　　战争的伤害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民族和解后15年，柬埔寨仍然没有足够的工业和令人称道的农业。

　　发展经济，是昂明支持现任首相洪森的主要原因，虽然后者曾在红色高棉和韩桑林政权中担任高官，并在1997年发动政变驱逐了西哈努克的儿子、首相那拉烈。

　　在昂明看来，旅游业已经要超过农业成为柬埔寨最重要的产业。

　　对于一双儿女的前途，昂明有些犹豫。一方面，妻子和家里的老人觉得他们应该尽快遵从传统去做小生意，然后选择别的工作。特别对女孩来说，甚至没有识字的必要。

　　但昂明觉得，也许十几岁的小女儿可以再到日益增多的技工学校里读几年书。比如丝绸技校---柬埔寨丝绸是一种比中国丝绸更硬、更华丽的织物。虽然一直到2010年，柬埔寨还从中国、越南和泰国进口丝绸，但是政府和国际组织已经在帮助农民扩大桑丝生产。

　　其实，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正在柬埔寨开设工厂，一顿标准西式午餐还不到10美元的柬埔寨正成为东南亚新的价值洼地。

　　还有雕刻学校。在暹粒专门接待游客的老市场里，一尊小小的木雕神像虽然只要1美元，但利润可能有50%。而且在附近的其他市场，价格会上涨到3至5美元。

　　昂明想让大一点儿的儿子在正规学校里多读书。这个举动家族中的很多人都不太赞同。毕竟，当年知识分子从城市迁往农村的悲惨情景仍历历在目。

　　无论如何，昂明都打算让孩子们学好英语。他的TukTuk上写着电子邮箱地址，已经有中国游客的朋友与他联络过。

　　暹粒城区被暹粒河一分为二，西北部分是老城区，带有明显的法国殖民风格。一般居民的住所则日益向东南发展，也就是远离吴哥古迹的方向。

　　只有懂得英语的人才能很好地在游客云集的老城区谋生。其他人，比如昂明的远亲宁辛，一名24岁的女子，虽然会缝纫技术，也只能在新城的市场里工作。同样的商品，这里的价格只是老市场的二分之一甚至更低。

　　作为这个最大本地人市场中手艺最好的裁缝之一，宁辛最骄傲的就是可以用5天时间制成一套缀满亮片和假宝石的礼服，价值80美元。“过去每两个月才有人做一件，现在每个月至少做一件，因为有钱人越来越多，在参加宴会的时候要穿礼服。”她对本刊记者说。

　　宁辛终日与一部缝纫机、一个台灯为伴，与外界毫无接触，更不要说什么选举。

　　昂明像大多数男人一样认为政治是男人的“特权”，但提起选举他还是有些犹豫，只有公务员、知识阶层和商人才觉得选举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吃饱了、有钱花，才有政治。”昂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