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国内最大电镀产业园区,也曾创出全国闻名的高污染废水处理模式。吊诡的是,这里专门处理电镀污水的知名企业,2010年在广东省重点污染源信用评级中却吃了“黄牌”警示,次年更遭到“红牌”严管……
从一条环境优美的村庄,变成一个人人自危的癌症高发区,仅用了一个婴儿成长为少年的时间:15年。
这里曾经拥有国内最大的电镀产业园区,也曾经自创出闻名全国的高污染废水处理模式,然而产业辉煌的背后,却是村民们欲哭无泪的伤心史。
碧水花香的美好,早已尘封为遥远的回忆。迫不及待的逃离,眼下成为越来越多村民最无奈的选择。
令人窒息的癌症阴影
虽然无法将高平村癌症高发的诱因全部归结于环绕在周边的电镀厂,但这里环境污染之重却是不争的事实。逃离成为村民们当前最现实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很少人会体验到肝钝痛时生不如死的感觉。
61岁的根叔正面临这种煎熬。起初以为只是风湿引发背痛,今年3月,根叔去了趟医院,一经检查才发现自己已是肝癌晚期。3个多月后,他很难再起床,痛得实在受不了时,一天要打两支止痛针。
“我全身没力,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生不如死。”根叔无力地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脸颊深陷,说话艰难。
遭受癌症煎熬的,在三角镇高平村,远不止他一人。在根叔之前,已有多名癌症患者先他而去。且不仅仅是肝癌,食道癌、肺癌、胃癌……癌症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魔咒,笼罩着这个小村庄,令人窒息。
虽然无法准确统计出近年来有多少村民患上癌症,但在记者走访的30名村民中,有九成给出了不低于30名的数据。
虽然也无法将这里癌症高发的诱因,全部归结于环绕在周边的电镀厂,但这里的环境污染之重,却是不争的事实:
延绵几千米长的河涌,水面绝大部分近乎墨绿色,部分水面甚至完全是黑色。烈日照射下,河涌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极其难闻。分散在河涌两旁居住的村民们,痛苦地将河涌水当硫酸一样防范,碰都不敢碰;
一些不知源头在何处的排水管,直接连接到河涌中。从排水口涌动出的污水,将周边六七平方米的水面染出五颜六色;
在夜晚甚至凌晨,这里的气味更是呛鼻。一遇到刮风天气,居住在河涌下游的村民们就算把窗关上,也躲避不了难闻的味道。许多村民只能拿风扇拼命对着窗口吹……
“不搬不行啊,住在这里迟早得癌症。”46岁的村民祥嫂望着墨绿的河涌拼命摇头。她的话语虽然质朴,却道出了村民们普遍的心声。
逃离,成为了村民们当前最现实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从清澈见底到乌黑发臭
这里也曾拥有蓝天、白云和碧水,但对财富的渴望冲昏了许多人的头脑,小电镀厂“偷鸡摸狗”的排污勾当让河涌变得又脏又臭。
将时间的年轮倒回到15年前。
这里也曾拥有美丽干净的回忆。数千名村民沿着河涌两旁聚居,当时还清澈见底的河水,被许多村民直接舀来煮饭或者洗澡。没有轰隆的机器声,没有林立的大企业,更没有刺鼻的恶臭味,这里只有蓝天、白云和碧水。
不过在安享宁静的当时,对财富的渴望时不时在村民的内心深处涌动。周边诸多村庄通过大规模引入企业所带来的经济收益,更令这里的村民眼红。
1998年,地理位置优越的高平工业区终于在村民们的期盼中成立,内设多个园区,电镀工业园是其中之一。当年最高峰时这里的电镀企业数量超过30家,规模堪称国内最大。
而考虑到电镀行业高污染的特性,建园之初,相关部门专门规划建设了污水处理厂,对电镀废水进行集中处理。2007年度,该镇自创的电镀废水集中处理技术与管理模式,还获得中山市科技进步二等奖。其后,三角镇的污水处理模式,一直被媒体誉为高污染废水处理典范。
数十家工厂的进驻带来近6万名外来工,也带给了高平村村民们额外收入。出租屋生意开始红火,各种就业机会也大幅增加。然而村民们不曾想到的是,这种变化,会给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言喻的痛苦。
祥嫂告诉记者,他们根本没想到电镀厂会产生如此巨大的污染。虽然有政府部门的强制规范,但许多小电镀厂依旧做起了“偷鸡摸狗”的排污勾当。短短几年时间,整条河涌便变得又脏又臭。
之后,伴随着企业数量的增加,这里的刺鼻气味与日俱增。“为了应付政府部门的抽查,许多企业选择在晚上和凌晨排放废气。我们虽然反映了很多次,但始终没有明显成效。”祥嫂叹气道。
而困扰他们许久的污染,最终在积累几年后,演变成癌症高发潮。
“收入多了,却丢了命”
每个月多收几百元租金曾让人欣喜,而当要付出性命作为代价时,许多村民反悔了,宁愿要回原来的清贫宁静,也不要现在的担惊受怕。
工业区成立几年后,癌症悄然袭向这座村庄。
肝癌、肺癌、胃癌……根叔的妻子侯女士告诉记者,2003年之后,村民们惊恐地发现,村里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数量明显多于周边其他村落。而且癌症的种类也五花八门,他们开始害怕。
“每个月多收了几百元租金,却因此没了性命。这究竟值不值?”许多村民反悔了,宁愿要回原来的清贫宁静,也不要现在的担惊受怕。
但工业化大发展的巨轮一旦起航,便由不得村民反悔。在此之后的十年间,据大多数村民保守估计,患上癌症的村民不低于30名。由于生活贫困,许多患上癌症的村民只接受了短暂的治疗,便过早离开人世:
56岁的昌叔,去年在人民医院被检查出肺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他为了不连累家里人,自愿放弃了治疗。仅仅过了4个月,便撒手离开人世。
今年53岁的光叔被发现食道癌时,已经是晚期。医生说,如果他能积极配合治疗,应该还能活上一年以上。但在接受治疗两个多月后,光叔已经花光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如今面对每月近6000元的“续命费”,他已经无力承担,只能在家里等死神到来。
不明原因引发的癌症潮,似乎在挨家挨户“串门”,令村民们心惊胆颤。但没患上癌症的村民,也被许多来历不明的疾病困扰。
当记者谈及癌症这一话题时,高平村社区医院的医生表示不方便透露情况。但据其介绍,这里得皮肤病的人特别多:
光叔的妻子梁女士,在今年3月份便得了皮肤病。难以言喻的痒痛,令她痛苦不堪。虽然经常擦药膏能够减轻痛苦,但皮肤病始终无法根治;
祥嫂的手臂自去年开始,便爬满了一粒粒红疙瘩,越挠越痒,有时痒得睡不着觉,只能拿毛巾蘸滚烫的热水拼命擦拭……
潜伏的“重金属污染”
面对日益收紧的“紧箍咒”,众多仍以传统工艺为主的电镀厂,一时半会难以转型,只能在监控的漏洞中寻求生存的喘息之机。
电镀厂所产生的污染,究竟有多毒?
事实上,由于污染特别是重金属污染的存在,近年来电镀企业在不少城市成了过街老鼠。自2012年12月31日起,珠三角甚至对电镀行业实施史上最严厉的监督标准,要求电镀企业遵循特别排放限值,迫使他们自觉投入大量资金自行改造设备,以进一步减排。
有一组数据,足以看出一些端倪:
去年,省环保厅公布了中山60家需开展强制性清洁生产审核的涉重金属企业名单。这些名单内的企业当时有22家申请暂缓、停产或关闭,1家企业不存在。剩余的37家企业,位于高平工业区的就有20家,超过总量的一半。
然而,面对日益收紧的“紧箍咒”,众多仍以传统工艺为主的电镀厂,一时半会难以转型,只能在监控的漏洞中寻求生存的喘息之机。2011年年初,市环保局就对高平工业区的32家电镀企业进行了全面核查。当时,16家企业存在未批先建、未验先投和擅自改变生产工艺的排污行为,遭到严厉处罚。
另外,就算是专门处理电镀污水的大企业,违反排污条例也是常有之事。
以三角镇高平污水处理有限公司为例,这家一直被誉为高污染废水处理典范的企业,在由广东省环保厅公示的广东省重点污染源信用评级结果中,2010年吃了“黄牌”警示,在2011年更是遭到“红牌”严管。
而“吃红牌”的环保严管企业,其至少涉及包括污染物超标排放程度严重、危险废物未按规定处理等在内的行为之一。
记者查询中山市环保局网站获悉,近一年来,这家企业也已经接连遭遇市环保局多宗罚款。如去年10月22日,因外排废水中总氰化物浓度超过排放限值,该公司被罚57162元;去年12月19日,其CODcr浓度超过排放限值,被处罚3万元;今年4月28日,该企业再度因为未有按排污许可证规定排放污染物,被处罚款人民币7万元。
专门处理电镀污水的知名企业尚且如此,中小电镀企业偷排的现象又怎会一喝即止?
肆无忌惮的电镀“游击队”
电镀“游击队”就像一个个脓疮侵蚀着土地,曾引发了一个生产队整体搬离的“壮举”,也时常上演着举家老小的“逃离”。
令人恐惧的,还有肆无忌惮的电镀“游击队”。
记者在高平调查发现,正规企业虽然屡有排放超标或者偷排废气的情况,然而由于受到严格监管,也考虑到自身品牌,这些企业多数仍会有所克制。但数量占有绝对优势的众多小电镀厂更像是“游击队”,这边关停了,又换个地方重新开张,让执法部门防不胜防。
“小型的、作坊式的电镀企业就像一个个脓疮侵蚀着土地。”从事电镀废品提炼生意的张先生坦言,给高平带来环境污染的,还有各式各样的电镀“游击队”。
在高平工业园中,当记者以开办电镀厂为由联系几名中间人时,他们均表示可以为记者提供600平方米以上的厂房以及排污牌照。
“租金一个月一平方45元,你可以不用注册牌照,直接将公司名字挂在我们公司下面,作为子公司。如果嫌地方大,也可以与他人合租。和政府相关的事情我们帮你安排。”该中间人说道。
当记者询问,进入高平工业园中是否可以随意排放污水和废气时,该中间人表示,污水需要经过集中处理,如果没有渠道直接将水管连接到高平涌中,就无法直接排放,但废气可以任排。
“这里的工厂都是晚上或者凌晨排放废气,很少有人查。”该中间人坦言,许多中小电镀厂正是利用这样的生存方式,在这一如同“过街老鼠”般的行业中喘息生存。
企业存活了,村民们却遭了殃。高平村的癌症高发潮,便在这些企业的喘息中逐渐爆发。越来越多的村民,被迫背井离乡。
祥嫂告诉记者,这些年,这里既发生了一个生产队整体搬离高平村的“壮举”,也时常上演着举家老小的“逃离”。
“条件好的早搬走了,剩下的都是穷人。当然,还有几万名不知道深浅的打工者。我们已经老了,但小孩还小,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同样得病。究竟谁能够还给我们一个空气清新、没有污染的家?”挠着手臂上越来越多的小红疙瘩,祥嫂已经欲哭无泪。南方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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